玉麟手里的盖子扑通落地,很闷很钝很痛的声音。
再一次立在医院的太平间。
这个阴郁,灰寂的地方,藏匿着一些细碎的声音,静静地听,像是一种小动物磨牙的声音。
母亲安静地躺在那里,她终还是去了,跟着父亲去了。
又是一辆大货车,母亲几乎是笑着迎向那辆急速而来的车子,笑得羞怯温柔,微微展开双臂,像是少女时代在百合树下等着父亲的那抹身姿。
玉麟整天站在那里,没有出声,与父亲死时不同,这一次玉麟有些预感,那隐隐欲来的厄运,其实一直在玉麟心里蛰伏着,像只虫子一点点噬着他的心脏,虫子越来越多,万蚁攒动,触角越来越长,尖且锐利,齐蓁蓁地刺进玉麟的心脏。
死亡,是正常的事情,是每天发生的事情。
自然界,生物圈,总是不断地发生着死亡。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着乌云,最后一只海燕,微弱地扑动着翅膀,低低徘徊,终是抵不过暴风雨的侵袭,直坠入海,决然的,突然的,悲怆的。海水翻腾,直冲而上,逼近云霄,那只海燕的尸体无处可寻。
生命只是浩瀚宇宙,冗长历史上的一点,瞬间消逝。
玉麟抿着嘴,看着母亲。母亲笑得美丽。有人说生命结束时唯一美丽的人是将爱带走的人,那样的人是从容的。母亲是去找父亲了,带着爱。
玉麟的眼泪掉下来,他闭上眼睛,蹲在地上,抱着膝头,耸着肩膀。
太平间里死亡的腐朽味浓重,一点点迸裂,如洪水般泄下来。
玉麟清楚母亲出事的前一天被秃头男人狠狠地暴打了一顿,当时的母亲已经神志不清,只是傻笑着,抬头对着天花板笑,笑得纯净柔和。
玉麟脑子异常清醒,无一丝混沌。
尼采说上帝死了。
上帝遗忘了玉麟生活的这个阴暗的小角落,没有阳光,花草,四季,泉水。
玉麟只能是自我救赎。
年纪很小的他已经明白一个道理,这个社会的一些罪恶是无法被惩除的,法律有时是顾及不到这些罪恶,但这些罪恶依旧需要受到惩罚,即使是法律之外的惩罚。
玉麟安静的内心有强悍的力量,这种盛烈的情绪不是怨恨,不是复仇,而是一种接近自我追逐光明的欲望。
十七岁,玉麟的生日。
玉麟懂得感恩,他的生日,他生命降临的日子。生命,是自然给人类去雕琢的宝石,玉麟不会放弃生命,他想过得更好,他也会过得更好。
他做了一个决定,做了一个他认为是最好的决定。
他买了包老鼠药放在秃头男人的饭里,很多剂量。秃头男人吃完后面色青紫,恶心呕吐,腹部绞痛剧烈,终于晕死过去。
玉麟合上了眼睛,恍然间他闻到了一窗外百合悠悠清郁的香气。
散开的回忆收回来。
玉麟在监狱里已经呆了大半年了。自从豹子事件发生后,监区里的同伴都对这个表面柔弱的男孩另眼相看。这个白白瘦瘦的男孩眼睛纤尘不染,近墨色的瞳孔有坚韧的光泽。
墙,墙,墙,四面都是墙,禁锢了一个人的自由,这个字就是囚。
玉麟就生活在这里,和一群血淋淋的杀人犯,强奸犯,盗窃犯搁在一起,他时常可以闻到监室里令人作呕的臭味,那是墙角里死了的老鼠的味道,鼠内的大肠细菌繁殖迅速,气味瞬间可以压迫过来,体表随即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白色真菌绒毛,密布疮疡,流出黄色的滋水,异常肉麻。
阴森恐怖,高墙电网。监狱是什么?那和集中营一样,封锁人性的自由因子,一点一点将你麻木,体制,同化。
但对于玉麟来说,监狱是用来向往自由,心揣希望的。在这里,你会真正懂得什么是自由,什么是最宝贵的。
自由是什么?玉麟常常坐在操场上仰望天空,那乌蒙蒙的一片,什么都没有。
自由是玉麟和父亲放向天际的那只风筝。淡紫色的纯绢蝴蝶越飞越高,长长的尾翼轻灵飘逸,触须翩翩飘拂,柔软如云锦,舞姿醉人,与天空融合。
玉麟伸出手,在头顶探探,是浑浊的水汽,湿湿搭搭的。
不太有人再去骚扰玉麟,他的周围总是有股清冷的气场,让人难以亵渎。
但玉麟对监区的同伴是很友善的,像那个进监狱第一天就企图自杀的毛军岩,玉麟总是微微地心疼着他。
这个毛军岩在自杀失败后,又任性地开始绝食,直到狱警强迫把饭菜灌进他嘴里。毛军岩大喊大叫,待狱警走了后,又用手将食物抠吐出来。
晚上熄灯前,毛军岩倔着脸,坐在床铺上磨牙。
“你别这样了。”玉麟轻轻走到他旁边,“我可以坐下吗?”
毛军岩瞥玉麟一眼,又扭头哼了声。
玉麟坐下,“你别这样了,虽然这里日子很难过,但是还是要过下去的。”
毛军岩磨着牙不语。
“不要绝食,你真的不要命了吗?”玉麟睁大眼睛看他。
“还是假的不成?我不是已经自杀过了?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早就解脱了。”毛军岩转过头,挑眉,恶狠狠地看玉麟。
“那也是你自己把他们叫来的,你终究是舍不得命的。”玉麟微微笑着。
“放屁!我早就不想活了!”毛军岩红着脸,心虚地大喊,他的确是在手上割了刀后惊慌失措地大叫救命。
“留恋生命才是正常的,你做的好。”玉麟用手轻轻摸摸毛军岩的背。
毛军岩冷笑:“在这里和死了没差的,有什么希望?”
“希望会有的,你看你在这里八年就够了,我要在这里十二年呢。”玉麟低头黯然。
“你不如死了算了。”毛军岩大惊,这个文静的男孩居然还过得那么舒心。
“不,我不会的,我要活下去的。”玉麟掰着手指,低着头,喃喃道。
毛军岩狐疑,这个男孩对生命如此眷恋,以至于什么苦难都可以往下咽。
“真的,没什么熬不过去的。”玉麟抬头看着毛军岩,“放弃生命才是最傻的。”
毛军岩的眼睛被玉麟清秀光洁的脸袋粘住,他觉得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像个插着翅膀的小天使,那么安静,那么友好。
“你饿了吧?几天没吃饭了,肯定是饿了,我给你泡红糖水。”玉麟笑着,起身拿起桌子上的大杯子,放进一些红塘,生姜片末,倒上热水,缓缓搅动起来。
毛军岩心里酸酸的,到监狱后第一次有人这么关心他。
“来,喝吧,你没吃饭这么多天,不可以一下子吃味重的东西。”玉麟递过红糖水。
毛军岩楞楞地接过,楞楞地喝下,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
玉麟摸着他的背,“趁热喝,凉了对胃不好。”
隔天早晨,毛军岩打了碗大大的粥,拿了一小玉米馒头,大口大口地啃着。
干警笑笑,心里得意,终于还是把这小子治住了。
整整一天,毛军岩的眼睛总是忍不住粘着玉麟轻盈的身影,看了又看,总是看不饱,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个男孩的一手一足总是流露出柔和的美丽。
为什么他不是女孩呢?要是女孩,我一定要娶他。毛军岩在心里嘀咕。
晚上,玉麟坐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你看什么呢?”毛军岩凑过头来。
玉麟抬头笑笑,“很好看的,你要吗?我借你。”
“这是什么?”毛军岩一把掳过书,哗啦哗啦地翻着。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玉麟说。
“好无聊的名字。”毛军岩皱皱眉。
“里面的主人公保尔好坚强的,双目失明,全身瘫痪,依然勇敢地活着。”玉麟说。
“那是书上写写的。”毛军岩笑。
“不是的,写书的作者是以自己亲身经历做素材的,他就是在瘫痪,失明的情况下凭自己顽强的毅力写这本书的。”玉麟急着辩解。
“哦?”毛军岩大惊,“居然还有这样的人?”
“是啊,你拿去看看,这本书很好的,看了很感动。我记得里面有句话给我印象很深,生活主要的悲剧,就是停止斗争。”玉麟伸出手指,划划。
毛军岩看着书皮,撅撅嘴。
“生命真的很宝贵,只属于人一次。”玉麟叹叹气,“像保尔,他也想过自杀,但最终还是挺过来了,只要有信仰,没有过不去的坎。”
“我认真看看。”毛军岩卷起书,一个身倒在床上,翻着。
毛军岩看完这本书后又哭了,哭得很小声,怕玉麟听见,他越来越喜欢玉麟,想和他做好朋友,想和他呆在一块。
不仅是毛军岩,很多人都想和玉麟做朋友。
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玉麟就是这样的人,对大多同伴不会热情如火,多是涓涓溪流般的关心,为人谦和,大方,真诚。同伴们都很喜欢玉麟。
监室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小海身上爆发了密密麻麻的丘疹,累累如串珠,颗颗鲜红。小海又痒又痛,胡乱搔抓一痛,满身疹疱流脓成糊,血色一片,异味熏天,人人见着他就捂着鼻子绕道。
只有玉麟愿意接近他,为他认真上药。这个药是清热解毒的中药渣子,涂抹起来非常麻烦,玉麟耐心地将那些金银花,野菊花,鱼腥草,大青叶,栀子的渣渣捣成糊状,一点点抹在小海背上,早晚一次,从不延误。
“记得不要去抓它。”玉麟为小海上完药,轻轻地嘱咐他。
“好的。”小海嗫嚅,“玉麟……你……你不怕臭吗?”
“没事的。”玉麟笑着。
“真的……不好意思。”小海红着眼眶,快要哭出来了,“没人愿意搭理我。”
“别难过,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玉麟摸摸小海的头,“记得,不要去抓伤口,还有别吃辛辣油腻的东西。”
小海点点头,一个身子偎在玉麟怀里。
“喂,你干什么!”毛军岩冲进来大叫,“你这么脏,不要接近玉麟!”
小海被叫声一惊,马上从玉麟身上弹开。
“不要这么说,小海只是因为天热起了疹子,马上会好的。”玉麟轻轻责怪毛军岩。
“那也不要搂搂抱抱的,别占玉麟便宜!”毛军岩撅着嘴。
“哪有?胡说。”玉麟脸微微发红,转头向小海,“别听他瞎说,他嘴和刀子似的,心却很好。”
小海慌张地看着毛军岩。
“也只有你,会去伺候他!”毛军岩睥睨着小海。
“本来就是住在一起,要互相帮忙的,再说小海一个人很可怜。”玉麟低着头,绞着衣角。
“玉麟是我的!”毛军岩一个树袋熊状扑在玉麟身上。
玉麟无奈地笑笑,红红脸。
一个又一个的春夏秋冬,在监狱里是没有颜色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监室里的同伴一个又一个地走了,玉麟为他们感到开心。每个朋友走之前,他都为他们做饺子吃,玉麟做的饺子非常漂亮,皮薄馅饱满,褶子边精致得和裙边似的。
每一个朋友走后,玉麟总是会在夜晚合上眼睛,祈祷他们后半生的路要走好。
只剩下玉麟一个人还在监狱里孤单单地捱日子。玉麟想外婆,可怜的外婆在得知玉麟进狱的那个晚上哭瞎了眼睛,倒在地上,如椎刺心,最后意识混沌,神昏谵语。养老院的同伴说外婆疯了。
冬天,天寒地彻,朔风凛冽。
监狱的操场上,那棵枯树,肃瑟条条,覆上了层薄薄的冰,像一个削去头发去掉红妆的女尼在默默祷告,玉麟站在树下,透过纵横交错的枝条望着青灰色的天空,想起小镇的天空,总是湛蓝一片,炊烟袅袅,琴韵书声,透着说不出的清朗,而这里,此刻,离小镇有多远?
远处的草地上,冰渐渐化开,黄花翠蔓,高角碟似得一朵又一朵猛然出现,串串如金。
玉麟走近,摘下一朵,摸摸,柔柔的,焉焉的,不炫耀不自媚,那是迎春花。
这一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玉麟出狱了,他已经是二十七岁。
岁月似没在他身上打下痕迹,他的脸袋依旧清秀,面色苍白,下巴尖尖的,两眼黑得似墨汁灌的。只是个子高了,人更瘦了,弯下腰来那脖子似天鹅般优雅,柔美。
玉麟一直一直走出监狱大门,厚重的门在背后哗得一关,阳光泻下来,玉麟抬起头,合上眼,全是红晕,非常温暖,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如米色的蛾子。
玉麟出狱了,除了疯了的外婆,他唯一的亲人就是姨妈。母亲生前和姨妈感情很好,姨妈知道玉麟出狱了,同意玉麟寄居到她家去。
玉麟拿着仅有的小包裹,坐上公车。
当投入硬币那刻,玉麟楞了楞,监狱里是不允许现金流通的,他已太久太久没有闻到钱味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玉麟看着窗外,俨然还是一派寒冷的景象。
邻座的一个胖妇女抱着一个孩子,孩子咯哒地笑,咬着手指,玉麟朝那孩子微笑,心里感到温暖,多可爱的小生命,没有罪恶,纯洁,善良。
下了车,寻寻找找,终于在偏僻的小巷里找到姨妈的房子,这是一郊区的农民房,门前有老母鸡在啄米。
姨妈正在洗衣服,一看玉麟来看,连忙起身迎了过去。
“玉麟,你来了啊?不好找吧,这里?”姨妈搓搓手。
“还行,一路问过来的。”玉麟温和地笑。
“本来要去接你的,但是今天小莫考试,早晨还要给他煎个蛋,烧碗面,实在抽不出时间。”姨妈撩撩粘在脸上的头发,尴尬地笑笑。
“没事的。”玉麟摆摆手。
“来来来,快进来,前几天就把楼上那空屋整出来了,朝南的,空气好,有太阳,要是租出去一个月还有500块呢。”姨妈领着玉麟上楼。
踩上破破的木板阶梯,中间还断了一层。
“小心呐。”姨妈嘱咐玉麟。
很小的一个老式阁楼,朝南,确实有阳光可以照进窗户来。墙面上用的是清漆,房间里是一张桌子,一张床和一个简易的柜子,那斜顶很矮,玉麟几乎要碰着头。
“还不错吧?”姨妈笑着指指,“好多人想租呢,前些天还有大学生来问呢。”
玉麟笑笑,“很好,谢谢姨妈。”
“好了,这里我都给你布置过了,该添的东西一样没少,你把东西放放好就行。”
“好的。”玉麟刚说着,头被矮顶碰着了,闷闷的痛,赶紧用手揉揉。
“都那么高了啊,时间呐,过得真快。”姨妈长叹。
玉麟不语。
晚上在楼下吃饭。姨妈是个寡妇,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孩子,小莫是她的心头肉。
小莫看看玉麟,心想这个哥哥长得好漂亮。
“小莫,多吃点鱼,补脑。”姨妈拣了快肥肥的鱼肚肉给小莫。
小莫皱眉;“不吃,有刺。”
玉麟笑笑,对着鱼肚子阔腹边拣下一片白嫩嫩的肉,送到小莫碗里,“这块好,没刺。”
小莫转着眼睛,那那只修长白皙的手,纹理细腻,玉润般光泽。
再看看自己乌漆漆的手,小莫很是羡慕。
“吃完饭,赶紧复习去,待会给你吃水果。”姨妈叮嘱。
“知道了,好烦。”小莫闷头吃鱼,时不时抬头瞅瞅玉麟,玉麟正在细细地吃着西兰花,湿湿润润的唇色合着蔬菜的墨绿,看着非常怡人。
“我也吃西兰花。”小莫嘟囔。
“你不是不吃的吗?来,多吃鱼。”姨妈把整块鱼翻起给小莫。
“好烦好烦。”小莫扭开头。
玉麟向他笑笑。
隔天,玉麟把屋子好好收拾了通,铺上洁白的床单,在墙上挂上自己的书法字,在柜子里搁上自己喜欢的散文集,最后在窗口摆上一盆小小的斑叶海棠。那海棠花蕾嫣红,掩在斑点叶子里,猩红鹦绿,非常漂亮。
从这个小小的阁楼望出去,有大片大片的灌木丛,小鸟栖在绿色中,自然透着番古人的风韵,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犹如魏晋时期陶渊明的田园小屋,淡泊宁静。
这样清闲的日子过着过着,玉麟也有些焦急,他想快些落实工作,好买些东西给外婆带去。
于是玉麟每天白天都背着包去城市各个角落索寻,希望可以找到工作。
这天,玉麟来到一闹市区支路边的餐馆门口。餐馆装修古朴简洁,匾上赫然写着“陶大叔菜馆”,玻璃门上粘着招聘单子,招聘厨师,洗菜员,点菜员。
玉麟推开门进去,一位穿着亮红色旗袍的小姐迎了过来,“先生,几位?”
“哦,我是来应征的。”玉麟笑笑。
“陶老板,应征来人了!”小姐姐的尖下巴朝角落里一别示意玉麟,“老板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