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人朴实无华,对物质看得极淡,乔岫藩笑笑,不拒绝老板的待客之道,将小蚂蚱放在西服的口袋里,静静地贴在胸口。
石桥,小弄,廊街,瓦屋,都找不到玉麟。
五六天中,又下了一场雪,鹅毛纷纷,温度骤下。
慢慢走在积雪上,乔岫藩突然停步,这一刻的茫然是带着恐惧的,第一次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搅动着他的内心。
他从未如此不安过。
他害怕自己会永远见不到玉麟,永远失去他。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乔岫藩心一怔,立刻涌出相反的声音:不,不会的,但片刻后,他静静闭上了眼睛,承受着这样一个可能的事实带来的刺痛。
离开小镇的那天,天空放晴,又是澄澈如洗,像玉麟的眸子一样漂亮。
玉麟(终)
冬去春来。
玉麟还是没有回来。
乔岫藩一直在找玉麟,但没有结果,他知道玉麟是在躲着自己,不想面对自己,当一个人真心要离开另一个人的时候,怎么找也找不到。
每个月,乔岫藩都到养老院去看玉麟的外婆,给她买东西,喂她吃饭,给她洗脚。
“外婆,你告诉我,玉麟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乔岫藩边给外婆洗脚,边抬头微笑地问。
外婆没有回答,只是傻呵呵地笑。
“应该是很懂事的。”乔岫藩低下头,自言自语起来,“大眼睛,瘦瘦的个子,很乖的样子。”
外婆依旧不说话。
“玉麟应该来看过您吧。”乔岫藩顿了顿手,续道,“是吧。”
外婆的脚在水盆里乱搅,一时间水全泼在乔岫藩的衣服上。
乔岫藩慢慢擦干净衣服,陷入沉思。
出了养老院,乔岫藩让司机将车子开回去,自己慢慢走在街道两边散步。
今年的春天总是多雨,乔岫藩走着走着,毛衣上洒落了零零雨丝,细蒙蒙地扑在肩膀上,他想起那次,玉麟撑着伞急着赶出来为他遮雨,却不顾淋湿了自己,以至于那双白色的球鞋浸渍在水中。
“玉麟。”乔岫藩喃喃道,“我好想你。”
沿路走着,每个陌生的行人都不是玉麟,没有那双明亮的眼睛,没有那头柔软的黑发,没有那清瘦的身影。
乔岫藩置身在庞大的人群中,只觉得寂寞无处可躲。
原来这个世界有没有玉麟,真的是不一样,没有玉麟的世界是苍茫,颓然的。
这个年纪的男人,如乔岫藩,从来都以为情感不是在生命中居首位的,遇到了对的人是幸运,遇不到也只是微微感叹,然后继续生活。
没料到,情感对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仍是致命的,如水,如空气的情感,没有了,任何人,任何年龄的人都会萎谢。
不用再去分辨这样的情感是不是爱情,这样的情感本身就比爱情致命。
乔岫藩在橱窗里瞟到自己的脸,越来越多的银色发丝,憔悴疲乏的眼神。
走着走着,人声鼎沸的餐馆排着长队。
陶思仁的餐馆生意越来越好。
乔岫藩走进去,早已没了位置,看看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曾经是属于自己和玉麟的。
触景伤情,乔岫藩转身离去。
走了没几步,身后有人叫他。
乔岫藩回头,原来是陶思仁,他从熙攘的客人中穿出来,有些气喘吁吁。
“乔老板。”陶思仁笑着。
“生意很好,很忙吧,我想尝尝新菜都没位置了。”乔岫藩微笑。
“是啊。”陶思仁擦擦额头上的汗。
两人对视,彼此微笑,静默了会后,乔岫藩开口:“你见过玉麟吗?”
陶思仁一怔,随即摇头:“去年他来找过我,说是要回老家看看,和我告别。”
“哦,是吗?”乔岫藩面露失望。
“怎么了?他还没有回来吗?”陶思仁问。
乔岫藩不语,半晌后开口:“我想我是失去他了。”
陶思仁一惊:“怎么会……
“是我不好,没有珍惜。”乔岫藩笑笑,“我的确配不上他,所以他……他不要我了。”
陶思仁一愣,他从未看见在商场上叱咤一时的乔岫藩居然有现在这样无措的表情。
“玉麟……真的很好。”陶思仁说,“值得任何人对他好。”
乔岫藩点头。
“我其实……一直很喜欢他。”陶思仁想了想,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乔岫藩淡淡地笑:“我知道。”
“是吗?”陶思仁又是一惊。
“你知道吗?我以前对你还有芥蒂。”乔岫藩笑笑,“但是我现在常想,现在只要玉麟能回来,即使不和我在一起,也不要紧,只要能看见他就可以了。”
陶思仁觉得自己有些错觉,他看见乔岫藩说话的时候眼角有点亮光。
乔岫藩撇了撇头,又自然地转身离开。
回到家,乔老太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回来了?”乔老太问。
乔岫藩点头。
“你好多天没去事务所了?”乔老太皱眉。
“也没什么事情。”乔岫藩笑笑,“懒得去。”
乔老太不语,心里知道儿子已无心于工作。
“晚饭吃了吗?我让阿姨准备。”
“随便吃点就好了。”乔岫藩松松领带,笑笑。
“玉麟还没有消息吗?”乔老太坐近儿子,拍拍他的肩膀。
乔岫藩闭上眼。
“妈,我好像比那时候更难受。”
乔老太一惊,看着儿子颓靡的样子,心里作疼,这大半年来,儿子越来越瘦,头发银丝疯得长出来,眼角的细纹也越来越多,在苦涩的笑容时,尤为明显。
“岫藩……”乔老太说不出话来,只是掉眼泪,“你不能这样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让我怎么办……
“妈,我昨天梦到玉麟回来了,他不怪我了。”乔岫藩笑笑,“那个梦挺好的。”
乔老太只是抹眼泪。
“我常想,玉麟是不喜欢事务所的工作的,他不喜欢应酬,不喜欢斡旋。”乔岫藩静静地说,“如果时光倒退,我会带他回小镇,和他生活,每天写写字,看看书。”
乔老太抽泣。
“妈,我这样会不会太没出息了?”乔岫藩笑笑,“是没出息吧,但我就是这样想的。”
饭毕,乔老太叹气回了家,乔岫藩一人坐在空荡的客厅里,对着他的那只铜制钟摆正一分一秒地走着,声音极轻,只有无声时才能感觉到,那种微微咬啮神经的声音。
乔岫藩将脸捂在手心里,他害怕听到这样的声音,每一声都挑动着他的神经,每一秒,玉麟就离他远一点。
他想哭。
他已经多年没掉眼泪了,连哭泣这个反射功能都快消失了,眼睛干涩,却掉不出眼泪。
但是他想哭,这些年,无论多么伤心,悲痛,失意他都没想过掉眼泪,而这次,他是真的感到了绝望。
原以为这个年纪,不会用哭泣解决任何心里的情绪,但到了真正伤情处,他还是和二十岁的时候一样,只是想掉眼泪。
耳畔是鹦鹉的声音:“我爱玉麟,我爱玉麟。”
这次连这只顽皮可爱的鹦鹉都没有像往常一样尖锐地发声,而是有些悲哀地低鸣。
“玉麟,我爱你。”乔岫藩在黑暗中,慢慢地说,一遍又一遍。
二年后。
西餐厅里,乔岫藩的对面坐着两个金发碧眼的法国人。
“乔,中国人对爱情为什么那么羞涩?”法国男子肖恩笑着问,眼神游离,极具散漫。
“是风俗不同吧,这个要追溯的话要从很早的时候讲起了。”乔岫藩笑笑,“汉书里写着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也是爱情的一种方式。”
“我不能理解。”肖恩摇摇手指。
“你认为呢?”乔岫藩问。
“我们觉得爱情至上,在我们国家不懂调情那就是缺乏基本礼仪的行为。”肖恩与女伴相识一笑。
这个浪漫的男人在普罗旺斯买了别墅,从容自得地享受薰衣草的芳香,有空没空就去巴黎左岸喝咖啡。
“也是一种爱情态度。”乔岫藩点头。
“乔,你呢?你认为呢?”肖恩问。
“我吗?”乔岫藩沉吟片刻后开口,“我觉得爱情是一个时刻,人生的一个刻度。”
肖恩饶有兴趣地听着。
“于是,有人说过,爱情不是永恒的,是需要一直追求的”乔岫藩笑笑打趣,“我想和爱人一生追求这个高难度的东西。”
“挺有意思的说法,乔,你有爱人吗?”肖恩问。
“有,很好的人。”乔岫藩笑笑。
“怎么都不看你带来?让我们欣赏下。”肖恩又笑。
乔岫藩垂眸,面色有些黯然:“有机会吧。”
“有机会吗?”肖恩笑着看女伴。
“应该有的。”乔岫藩微笑。
出了餐厅,乔岫藩回到事务所处理完最后一点工作,明天他就要出去旅游了,这二年他从未给自己放过假,一直埋头于工作中,除了寻找玉麟。
他的玉麟,还是没有回来,他知道玉麟一直在躲着自己,或者说玉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来。
工作也麻痹不了自己,乔岫藩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了,每当换季时总有些气喘咳嗽,佣人就做川贝冰梨汤给他喝。
整理好行李,上了车子,和每次外出旅游一样,带着必备的行李,几本散文集,但这次却没有一个闲适的心情。
这个山清水秀的城市,和玉麟的小镇一样,有着澄澈的天,空气也是格外新鲜的。
乔岫藩穿着风衣,慢慢走在城市的小街小巷里,比起那些喧阗的旅游胜地,他更喜欢一些平实的市井之地,善良亲切的人们,温暖的烟火,一切更能体现这个城市的意味。
买了有名的干果和酥饼,乔岫藩捧在怀里,直感热气腾腾。
这个城市总有种宽容度,肤色不同的人杂陈一处,彼此却相处融洽。
路过一家餐馆,明亮的落地玻璃窗,零零落落的客人,一种香味弥漫看。
乔岫藩不禁转头去看。
里面的客人很少,服务员也很少,古朴的红木桌,雕梁画栋的柱子,一切似曾相识。
突然。
乔岫藩的眼睛定格在一个身影上,那是从昨夜的梦里跳出来的身影。
依旧清瘦,颀长,正穿着白色的工作服端着菜出来。
转过身时,乔岫藩的心落了一拍。
那如星的眸子,那明亮温和的笑容和外面的阳光融合在一起,然后,一切幸福都凝聚在那个笑容里,和第一次见面一样。
乔岫藩怔住,好久后举手抹抹眼角,湿润的一片。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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