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狂情----黑牧师
  发于:2009年05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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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摔得狠,季徽和抱着食盒再跌一跤,砰一声响。
“你干什么打他?”关牧皱着眉头,双拳紧握,雄赳赳的挡在季徽和面前。从幼年起,他每日少说得嚷一回要打季徽和,历年下来,却也不曾当真打过。今日倒叫这杨元贵抢了先,一腔无名邪火忽忽烧起来,只想同他见个真章。
杨元贵虽高他半头,也不敌他这般气势,讪讪哼了两声,低了头,竟是想找地方躲。
“关牧——”季徽和不负他之所望,终于哭起来了。
他开了食盒,发现吃食散得七零八落一塌糊涂,一碟西湖醋鱼,一碟笋干烧肉,还有一盅费了数日功夫做出来的汤,尽数混作一团。于是哭得泪也糊了一脸,一面絮絮说道:“关牧,鱼没有了,肉也没有了,汤都没有了。”
“我不爱吃鱼。”关牧劝慰道。
“我会帮你把刺都挑出来的。”季徽和抽泣道。
关牧低头一想,也觉可惜,冲着杨元贵挥了挥拳头,下了定论:“你要是再弄砸我的肉,只管死吧。”
杨元贵颇为羞惭的发觉,他有些怕他,他没自己高,虽然比自己圆些,力气也未必有自己大,怎么就怕了他呢?思量一回,再一回,杨元贵恼羞上头,指着他二人高声道:“你来同他出头?你个头还比他差上几分,逞什么英雄?”
关牧怔住,回头看看身后季徽和,他晃晃悠悠的站起来,细细一条,跟自己差不多高矮。这不多到底是多少?关牧拉着季徽和往屋子后面跑,季徽和手里哐当当晃着食盒,叫他接过去丢了。一路小跑到了后院竹林里,看看四下无人,将季徽和推到一竿大竹跟前。
“关牧。”季徽和轻声叫道。
“站直。”关牧不苟言笑,仿佛染了他的瘫症。
季徽和奉命伸腿挺胸,笔直的倚靠在竹竿上,翻着眼看他一只手比到自己头顶,摸出一把切肉的小刀来,沿着他头顶在竹上刻了一道印记。跟着拽开季徽和,自己站过去,正要伸手去比,想了想,要他转过身去,不许偷看。
季徽和捏着自己指头,听着背后细微响动,跟着静了下来,许久不闻声息。不知他在搞什么古怪,不免有些抓耳挠腮。
“关牧?”
季徽和抽抽嘴角,险些要叫中郎。
关牧仿佛知道他要犯戒,一手抓到他肩上来,卡住脖颈,拖着他转过身。两人面面相对,眼瞪眼,鼻尖蹭鼻尖,便是胸膛肚腹都撞在一处。季徽和绷着一张傻脸,不明所以,关牧一手伸展,在两人头顶比了一比。
又停了一刻,推着他转过身,两人背贴着背,又比了一比。
“半寸。”
“我比你高?”
“再说就打你。”关牧意兴阑珊,打也打不动他,默默收好小刀,再看一眼竹上刻痕,拂袖而去。
季徽和追着他跑,不明白他恼从何来,关牧咬死不说,至多哼哼两声,听得季徽和好生难过。二人一前一后回来学堂门前,看见杨元贵老大一个人正蹲在地下,收拾摔了一地的食盒肉菜,是叫关先生给捉住了。
关牧漠然偏头,移步走过,行来衣袂带风,颇有出尘之姿。季徽和低头看看杨元贵,思量着要帮手,抬头看看关牧,挣扎着要追上去,一番踌躇扭捏,走得磕磕绊绊。
关先生在屋中瞧见,拈须不解,这两个小儿古怪,怎么一个清逸了,另一个就不成了?

第 4 章

自门前一战,学堂中三分天下。
关牧踞座不动,容色深沉;季徽和焦虑不休,时常蹭到他身侧,都给挥手赶回去;杨元贵遥居后方,看看这一个,再看看那一个,倘若他二人凑到一处,眼珠便能休憩一刻。
季徽和冥思苦想,不知何处开罪了关牧,他抓着书童小紘问道:“关牧为什么要生气?”小紘露齿一笑:“少爷,我只不过是个书童。”
季徽和抓着同窗某人问道:“关牧为什么不理我了?”同窗恹恹一笑,道:“你能说上我的名字,我就告诉你。”
季徽和丢开不知名同窗,抓着关先生问道:“关牧为什么脸色这么难看?”关先生略作沉吟,道:“腹有诗书气自华,不肖子不学无术,自然难看。”“他根本就不难看!而且他明明比我会读书!”季徽和愤而大喊,喊来戒尺三记,心痛之外更添肉痛。
季徽和回到季府,郁郁寡欢,神不守舍。季夫人捧着他的手不住心疼,问他这是又怎么开罪先生了,季徽和恍惚道:“关牧都瘦了。”“他儿子瘦了也怪你?关先生未免有些不讲道理。”季夫人忿忿不平,回头仍是吩咐厨房,多做些吃食给关先生的儿子送去,人在屋檐下,该低头便低头,再别委屈了小和。
季徽和提着两大个食盒,站在学堂门前,呆愣着不知进去。杨元贵正出门,险些同他撞个满怀。季徽和抬头看着他,全不知他是何人,懵然问道:“关牧要怎样才会理我?”
杨元贵长叹一声,倒是自己做的孽。抬手抓住季徽和手臂,拉着他快步走到关牧桌前,一手一盒,接过来摆上桌。关牧横眉来看,眸光冷然一闪,季徽和出溜缩到杨元贵身后去。杨元贵一张脸笑得和和气气,柔声道:“关牧,你陪他玩嘛。”
盒中肉飘香,悠悠然,熏熏然,面前立着两个笨人,大个的呵呵笑着奋力讨好,小个的从身后探头出来,黑亮的眼睛扑闪着,小心翼翼的看他的意思。
“我做什么一定要陪他玩,一堂这么多同窗,我记得他是谁?”
“你前日才替他出头。”杨元贵提醒道。
“好了,不许说,前日的事再也不许提。”关牧干净利落的挡回去,揭盖取碟,一盘盘佳肴排开在桌面上。
杨元贵低头同季徽和对看了一眼,各自惶恐,莫非,这是揭过去了?关牧看着他二人一般傻样,气不打一处来,喝道:“都来吃啊,这么多要撑死我?”季徽和闻声就扑过去,蹭到他身旁,关牧关牧的叫个不停。杨元贵揉揉眼,眼前好似一出忠犬识主,正亲热得粘腻。不由摇摇头,扯着脸苦笑。
关牧再叫他一回,耐心稍减,语气不善。杨元贵赶紧趋前去,谦和坐下。季徽和三魂归位七魄回体,睁眼认出是他,得他帮了这么一个大忙,更不计前嫌,招呼他多多吃些。
三人堂而皇之于学堂上开一桌陋席,相谈甚欢,一来二去倒熟稔了。
季徽和拍着杨元贵的肩,笑道:“原来你是好人来的。”好人杨元贵笑得温淳敦厚,道:“原来你会笑的。”关牧斜眼看着他二人,道:“一双笨人。”
即是笨人成双,素行也似。
杨元贵好处不学,学着季徽和一同带吃食到学堂来,绩溪来的鲜货,山中来的珍品,都要叫关牧尝尝。季徽和初时当他是好人,渐渐发觉,实是引狼入室养虎为患,杨元贵狼子野心,竟要觊觎他喂食关牧的乐子。
杨元贵不瘫不呆,言笑同常人一般无异,关牧跟他说话就不会时时恼火,从来没有说过要打他。
季徽和坐在一旁,看着他两个亲近,一字一句都挠在心里,好不难过。他抠着书本呜呜叫唤,杨元贵递给他一根青笋,要他也吃。关牧瞥他一眼,哼道:“不用管他。”季徽和越发心痛,扯住他衣袖不住摇晃,水汪汪的眼紧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伤心情状。
“有话就说。”
“说了你要打我。”
关牧噌一声站起来,不说,也还是想打他。
季徽和咬咬牙,扯着他往外走,要同他外头说话。杨元贵不言不声,默默跟着出来。季徽和挥手要赶他回去,他装作看不懂听不见,更要往前来。仿佛一块牛皮糖,甩也甩不脱,骂也骂不走。季徽和扯着关牧跑起来,头也不回,只跑得两侧呼呼生风,仿佛要跑到再没有旁人的地方去,要逃到天尽头去。
手里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从青竹林穿行而过,出了后院角门,沿着街跑了一程。
关牧难得不曾骂他,跟着他疯跑一路,终于忍不住问他要去何处。天尽头是去不到了,一时不及择路,沿着平日走惯的道,到了季府后墙下头。平日若是晨起偷懒赶不及早课,便不走大门,走这一条捷径。季徽和回头看,杨元贵正迈着两条腿大步追过来,急忙推关牧,要他进去。
关牧一手硬生生撑在墙上,推也不动。捷径就在他面前,一尺半方圆一个洞,低低开在墙根,自然是给墙里头的猫猫狗狗爬进爬出。
“打你啊。”关牧冲着他挥挥拳头。
“那我托着你,翻墙过去。”季徽和拍拍自己肩头。
关牧偏头看,他正鼓着劲半蹲下来,双手交叠,要他踩着上肩。伸手搭到他肩上,捏了捏,他拧着鼻子叫痛。这么一副单薄身板,捏都捏不出二两肉,怎么踩?
“关牧。”
季徽和叫得恳切,再不过去,杨元贵就追上来了。
关牧气哼哼瞪他一眼,捋了衣袖,命道:“你先进去!”季徽和欢喜得抱住他蹭了两蹭,被他按倒,要他快爬。季徽和熟洞熟路,两下进去,趴在里头又叫他。
关牧弯腰,趴地,手足并用往里爬。刚探进去半身,听见杨元贵在墙外头叫他。季徽和便急了,从他臂下抱上来,两手缠裹着他肩头,使出全副力气把他往前拉。人是拉进来了,他自己也摔过去了,两个人平展展躺在一处,他抱得紧,关牧便合身压在他身上。头颈相偎,四肢交缠,再亲近不过。
季徽和摔得晕忽忽,忽忽晕。只觉得关牧的头发蹭在面颊上,软软的,略有些痒。于是他晃一晃,蹭一蹭,挪一挪。
关牧也愣了一愣,跟着僵了一僵,撑着胳膊就要起来。季徽和两手锁在他脖颈间,头一回竟没挣脱。关牧一张脸涨得通红,红得鲜嫩,仿佛熟透的梅子,滴得出汁水来。
“快些放开!”关牧喝道。
“你们这是做什么?”杨元贵在外喊道。
他个头高些,身量大些,因此上进之不来,只得趴在洞口那一边,强撑着脑袋,看他二人有何古怪。季徽和抬头同他翻翻白眼,大声道:“偏不说给你知道。”
季徽和拉着关牧站起来,穿过季府后院大片大片的花树林子,往无人的深处去。正是春寒时节,枝头上空空落落,只有梅花仍绽着,莹白的、微绛的、嫩粉的,一簇簇一枝枝映着郁郁青空,开得静寂。人在梅间,便是行止声息也轻缓些,柔柔的望着,细细的说着。
“关牧,我只有你一个。”
听话的人眨眨眼,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说话的人捏着拳头,低着眉眼,十分的较真。
“我小的时候,旁人都当我是怪人,哄着我,却不同我亲近。只有你不同,你待我好,我也要待你好。我就只有你一个朋友,我的字也是你取的,当真只有你而已。”
“那字,你不是不愿要?”关牧挠挠头,问出一句无关紧要的。
“你取的我就要。”
“瘫瘫!”
“呜!”季徽和险些又要哭了。
关牧走过去,抓着他的脸,擦干净他湿湿的眼睛。季徽和合着眼,哼哼唧唧,小声说道:“关牧,你也不要跟旁人好。”“我什么时候跟什么人好了?”“那是杨元贵好还是我好?”“说什么蠢话?”关牧大力揉了两把,揉得他叫痛,从他手掌底下躲开,勉强睁眼,只看见绿莹莹一片颜色。
“我也只给一个人取过字。”
“关牧。”季徽和眯着眼,笑开了花。虽看他不清,仍是摸索着抓到他身上,再抱了个满怀。“那你再不要给别人取。”
“这么出力不讨好的事,谁要做第二回?”
“特别是杨元贵。”
“再提他就打你。”
“中郎。”季徽和朗声叫道,反正都是要被打,索性叫了出来,他当真要打,便可一次打够。但听得怒吼声起,四下里落英缤纷,有笨人成双,猫狗做堆,直扰得花树不宁,春风不度。

第 5 章

某日,关家学堂一名姓杨的学子不知何故,爬到了季府的墙根下头。墙根虽有一洞,奈何方圆不阔,于是乎,杨姓学子置身其中,进退皆不得,着实可怜。
关先生闻之,怒曰:有辱斯文。
到后来季老爷叫人拆了墙,将学子请出来,安抚压惊,送还家中。那墙根之洞也堵实抹平。事情也就算过去了,然则,季府少爷季徽和却深感叹惋,一洞之失,不止少了许多回忆,更平白遭了许多戒尺。
需知通和首富名下无虚,季府自然是极大的,墙下无洞,季徽和无捷径可爬,每日清早就得从大门出来,跑上一整条街,再转过一条巷子,偷偷翻后墙,越竹林,出尽力气赶早课。他生得清瘦,每日天光微朦之时,但见一道人影咻咻飘过竹林疏影之间,有学子从窗隙瞧见,大呼有鬼。关先生斥曰:妄言。正将“子不语怪力乱神”搬来大加训导,鬼影近前,关先生侧目看见,也唬得一惊。再看,却是季徽和这小儿迟迟赶来,更做下爬墙这等无行之事。于是戒尺高扬,直打得满堂听响,一声追着一声清脆。
季徽和捧着圆鼓鼓一只手,肃然落座。
偏头瞧见关牧,眉眼一舒,笑道:“关牧,今天厨房做得有蹄膀,扒、酱、焖、卤你欢喜哪样,我午间带来。”
关牧正看着他红肿的手,且圆且亮,好似一只蹄膀。倒吸一口气,自己都觉得痛了。张口想问他:“你不痛吗?”又想骂他:“笑这么欢干什么?”更想笑他:“拿你这只蹄膀做去?”于是生生卡住,咬了舌尖,跟着闷哼一声,转头不理。
“关牧。关牧。关牧。牧。牧……”季徽和叫之不应,思之不明,声息渐渐小下去。终于觉出手心大痛,不免愈发悲戚。
杨元贵坐在后头,看着他两个一出戏码演了一回再一回,摇头苦笑。自那日陷于洞中,杨元贵反复思索,大致有了定论。关牧自有妙处,季徽和却也有趣,然则相逢便成祸患,多少事也惹了出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从此还是一旁看着为好,大道无情,我自清净。
杨元贵悟了。
得道的自去得道,痴迷的仍是痴迷,不知改。
季徽和第二日迟来,另一只手也叫关先生打肿了,再犯重责,也怪不得关先生心狠。两手肿得圆溜溜,书本也翻不开,蹭动许久,一面痛得嘶嘶吸气。关牧再看不下去,抢了过来,同他翻开,仔细展平在桌面上。关先生教一页,关牧先同他翻好,再去翻自己的。关先生在前头看见,赞曰:同窗情笃。
季徽和乐滋滋仰着头,合不拢嘴。关牧也笑了,骂道:“不痛吗?还笑。干脆把你两只手拿去做了蹄膀吃!”
“好呀。”季徽和乐得点头,不论关牧说什么,在他总是好的。
手上肿得高,藏也藏不住,回到府中到底给季夫人看见,抱着他哭了一场,再也不许他去学堂。季徽和不依,季夫人拗不过他,叫人早早备好轿子,不论他是睡是醒,先抬到学堂去,叫关先生没话说。
小紘凑到跟前摇摇头,学足关先生的神情模样,叹道:“骄奢,也是要打的。”
季夫人听了,哭到季老爷跟前去,季老爷虽觉读书勤勉是好事,也叫他先养好两只手,总要先生有处可打。遣小紘去告了病,将季徽和关在府中。
算算过去五个春秋,季徽和迟是迟,却不曾有一日缺了堂。便是逢年过节,学堂闭馆,也要去给关先生磕头,赖上半日,缠着关牧说话。到现下,要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全不见关牧之面,实是逆了毛,悖了性,翻了天,闹得合家没一刻消停。
便是关先生也觉稀罕,唯恐他当真出了什么事端,课业一毕,叫关牧代他去探看一二。
关牧奉命出来,颇有些不情不愿,他病了便病了,多看一眼,又不会即刻好了。拿着关先生的书信在手中翻了翻,抬头看看季府老大的门匾,迈步上阶,即便不会好,看他一眼也无妨。
当值的仆人将关牧迎进偏厅里,随即通报去,老爷夫人少爷正闹得一团热闹,报也听不见。
关牧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将书信拍在桌上便要走,应承的事总是做了。便在此时,门外晃进来一个人,青年模样,白净面庞,依稀觉得是见过的。那人呵呵笑着走到他面前,伸手就揽过来。关牧一愣,倒给他迫得坐回去。那人更不见外,一臂搭上肩头,另一手摸到他面颊上,不住揉搓。“小和,几年不见,长得这般大了。”
“你别动他!”背后一声大喊,却是季徽和冲了出来。
关牧看看他,再看看身前这人,想明白了,可不就是他那个不干好事的堂兄?季显石低头看看关牧,转头再看看季徽和,又揉了两把,笑道:“小和,你这位小友又来救驾了。堂兄许久不见你,亲近亲近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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