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人,本该如这般冷冽的时节,缄默不语,本该……
“荒谬!”皇帝愤怒地把手中明黄色奏折本子丢在地上,“真是荒谬!”
宦官默默上前两步,拣起溅上些许灰尘的奏折,小小地瞄上了一眼,心下顿时了然,而后小心地将本子又放回。
“朕留宿自家兄弟于皇宫,竟然也要他人置喙么?!朕乃天子,这等家后杂事,自己不能决定么?!我看是这些大臣平日着实无事可做,才对朕这般挑拣三四!”
盏茶的时间,皇帝愤愤不平,气怒不可抑。
王继恩等了片刻时光,等皇帝怒气稍减,找了时机,便即开口……
“晋王乃是武将,这般长久留在后宫,自是易惹人非议……”
皇帝的眸子转过心腹身上,冷冷的看不出喜怒,“你却是有何办法?”
“奴才愚见,若是……”
细细诉说自己所想的办法,皇帝的眉头渐渐舒展,最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多年来终是你知我,这事,就这么办了吧。你想得不错,朕自有赏赐于你。”
皇帝的脸庞微笑起来,转了身离去。年老太监躬送他背影,良久起身,脸上却殊无笑意,他轻轻地叹息。
“冤孽冤孽……”
次日,皇帝下诏,晋王多次出征有功,处事公正端明,加封开封府尹,赐黄金千两,白玉十双,又念晋王向来因战事之故,居所破旧失修,另赏宅邸一座,奴仆百人。诏意举布,万民皆赞帝之贤德。
后晋王回府之时,突遇刺客,伤之。帝震怒,着大理寺大力追查,不可松懈。又晋王之伤害甚剧,帝深忧,迎其入宫,倾宫之御医,细心医治。两人兄弟情谊之笃,天下皆名。
48.落梅
“主子,还请您再考虑一下。”黑衣的男人恭敬地跪在地上,头深深地低下,看不清面上的表情,只有一双握得紧紧,只有些许颤抖的手微微地揭示了他的内心。
微笑了一下,李煜并没有回答。
依旧是华丽而阴冷的房间,他慢慢转了一个圈子。再出口的却是与适才对话毫无关联的话语……
“司马,你这一生的梦想是什么?”
黑衣人愣了一下,随后不假思索地回答,“协助主子光复国家。”
“很好的梦想。”李煜静静地挑起嘴角,“那么,为了这个梦想,即使是付出一生的时间,放弃所有,失去一切你也不后悔么?”
“是。”
“这样子,你是快乐的吧?”不待他回答,李煜继续说,“可以为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活在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梦想里……可是,你知道么?我的一生中,从来没有为了自己的梦想,依照自己的愿望生活过,从来没有。”
“一直一直,我都是在他人的希望下而存在,用他们所要求的方式生活,从傀儡帝王到亡国之君,从来都不是我自己的选择。”
黑衣人沉默。
“所以,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天,我也希望,能够不顾一切,只听从我心灵最深处的声音,完完全全地为自己实现一件事。”
“就让我为我自己抉择一次,对不起,司马。”
这样子,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后悔遗憾了。
冬日的夜,近乎孤单的寂静。
皇帝放下手里一只小巧华丽的碗,转过身上了玉床。拥抱着怀里的人,全世界最爱的人。屋子里飘着暧昧的气味,淡淡的温馨,很浅,却不是那样的冰冷。金玉镶嵌的床塌之上,两条身影密密地重合。
赵光义沉睡着,微微的鼻息,他睡得并不安稳。却很沉。是因为累了吧。皇帝想着,带丝甜蜜地笑,不可察觉地动了动被压下的手臂,为身边的人调整了一个更加舒适的睡姿。
尽管是飘雪的夜晚,屋子里很暖。大部分的照明都已经熄灭,少少的几根蜡烛在空气里飘摇,恬淡而隐约,有种游离的美丽。细小的光线下,赵匡胤温柔地用目光慢慢占据他所爱的人的全部,一丝一毫,从每一缕发丝到修长四肢,这是他的幸福。他的渴望。而今置于他的掌握之下。
鸟儿扇动翅膀的声音,模糊地传过。伴随着踩过雪花的声音,扑扑簌簌,细小而不断。
身影剪在纸门上,在烛光中鬼魅般摇曳。
会心的短暂沉寂。
尽管相互敌对,这时刻心却仿若透明,尽为对方所知。
“进来吧。”皇帝垂下眼睛,“他不会醒的。”
风雪很大,来人的全身几乎都变成了白色,冷冽的雪色。
他轻轻转动手腕,雪花飞舞着落下,在烛火中反转出迷离的色彩,本是最纯净单一的白那瞬间流溢出眩目华彩,有如扑火的飞蛾,一刹那的美丽。而后溶解分崩,再不存在。
皇帝的眼睛,温柔而缱绻,没有一时一刻离开过赵光义。嘴角缀着一个淡淡的笑。他慢慢地把怀抱里的人放平在床上,拉起锦被,细心地为他盖好。
手指划过那永远无法遗忘的眉眼之间,专心而爱怜,每一个角落,微合的眼梢,轻启的唇。
皇帝转过身来,面对来人。
融化的雪水从他身上流泻,却丝毫不显狼狈。李煜平时冷漠疏离的感觉完全不见,凌厉的气势毫不掩饰地散发开来,犹如变了一个人。
皇帝自若地下了床,穿好鞋子。冷静地看着李煜。
寂静。
在这两个同样工于心计的人,言语已经多余。
“你何时下了毒?”皇帝微笑起来,并不问李煜突然出现的原因,“我竟全无察觉。”
李煜拉下毡帽,露出那张苍白瘦削的脸庞,却是淡淡的志在必得。
“在我之前为你解毒时,我另外下了蛊。”
皇帝轻轻地笑了笑。
“我之后另外有找人查过身体,竟然是连御医都看不出的蛊……”
李煜邪肆地勾起唇角。
“那次的毒也是我下的,所以我才可以那么迅速地找到解药。”
皇帝的眉不可察觉地挑起。
“从我放弃抵抗被俘进宫,我一直在试图激怒你,对你下毒,再找出解药救你一命。这所有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李煜前跨几步,走得缓慢,却隐隐带来一阵渐进增大的压迫。
皇帝缄默不语。
“我顺利得到了接近他的机会,他的出征,你们分别……你把他交到了我手里。非常顺利,也许这也正是上天注定。他爱上了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是你输了。”李煜冷漠地说。“你始终不够冷静。之前的你,不够果断决绝。你对他的爱不够让你放弃其他一切,从你说出‘不能’这两个字的那一瞬间,我就看见了神在对我微笑。”
“他本来是爱你的,在他的心底,对于你一直都有那样特别的角落存在,你们作为兄弟的血缘固然禁锢了他的脚步,却也是你最大的筹码,可惜你轻易地放弃了。而他对于我,本来只是少时的邂逅,正是你,帮助那他对我最初只有怜惜的感情转变为爱。直到现在,他的心圆满地为我所属。”
皇帝沉默地转身。
“你,不够资格拥有他。”李煜说完,露出灿烂而冷冽的笑。
短暂的停滞,却有如百年般漫长。
皇帝轻轻地叹息。
“那么,那俩个人的死亡,以及他为我所占据的事实,也是你事先计划好的么?”
李煜的笑凝固在面上,他冷冷瞪视赵匡胤,又放松地笑出来。
“不,不是。”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这的确是意外,可是我想如果人想要得到什么珍贵的东西的话,付出是必不可少的。”
皇帝坐回床侧。
“是我错估了你。是我输。”他的脸上明显地露出疲态,“可是你的目的呢?若你只想得到他,以你的能力,大可带他一走了之,又何必这般煞费苦心,连带这些多余的牺牲?莫非……”他的目冷冷地扫过,“是你想要这江山么?”
李煜眯起眼睛,讽刺地开口,“区区天下,我又何需将它放在心中!如是我愿,我心即是天下;如是我想,天下何不为空!”
“便是你这样的放弃一切,才能赢得了我。”皇帝淡淡地说,“我的心中,始终放不下这天下,走不出自己为自己所限制的这个局限。你能想得清楚,总是高了一筹,可是,不是为了这天下,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他。”李煜的目光温柔地扫向沉睡的人。“为了他的一个愿望。”
“愿望?”
李煜温柔地闭上眼睛,“从小开始,我一直是不被重视,犹如透明的存在……是他,第一个触摸了我的心。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是为了实现他的所有愿望而活。”他抬起眼,直看进皇帝心的深处,“而这个愿望,与你有关。”
不需要回答,他不去看帝王微微讶异的面容,“从小开始,他一直都是生活在你的阴霾之下,所以,他一直很希望能够赢你一次……他渴望成为这天下的掌控。”
赵匡胤愣住。
“那一年,我还只有十岁。”李煜继续回忆,“我们三个人的命运,早就被绑缚在一起,在时光中错乱混杂纠结……任是谁,任何人,都无法解开。”
“我一直在为达成他的希望而努力,四处破坏,挑起争端,分离瓦解。在这时,你却一直努力地把他推向远方,你无法接受爱上自己兄弟的事实,你一直被这样的罪恶感所压迫,于是,一次又一次,你让他离开你,你使自己失去了得到他的唯一机会,在他的仰慕转化之前扼杀了这个小小的萌芽。然而,他一直无法真正地去恨你。可是他不下决心离开你,他又怎能有自己的天空?所以,我要为他斩断你们之间最后的牵绊。我要为他展开他之后灿烂光明的未来,让你永远不再成为他的阻碍。以他所爱的我作为基石,你所做的一切,一点一点,正如我所预料一般,将他逼入绝境,让他慢慢产生了与你对抗的心理。今天早上,他放出了最后一只鸽子,那是与他在京城之外所驻人马确定逼宫的联系。”
李煜慢慢地笑了……很轻很浅,很满足。
皇帝也微笑了。“那只鸽子,不会被放出的。”他伸手端起床塌旁那只碗,“因为,它就在这里。”
“不会有逼宫的,因为这个计划,根本就不会成功。”
“你以为你所做的这一切,我真的会全不察觉么?”皇帝踱过几步,“即使我曾经犹豫踯躅过,我依旧是我。你所布下的人,其实都在我的监视之下。”
李煜蓦地站起,冷冷地逼视同样站起的人。
“这样,我们一人一城,却是扳平了么?”皇帝问。
李煜没有回答。
“那么,就让他自己来选择吧。”
那一夜,雪飘得那样大。如同为了即将来到的噩耗所默哀一般。天空的眼泪凝结为冰,安静地飘过这个夜晚。而这一夜间的所有冲撞纠葛,都被掩盖在这样纯白洁净的雪之下,无人得知。
雪花安静平和的怀抱拥抱了这个世界,仿佛将人世间的一夜清洗重来。后来的人们渐渐的都会将这个雪夜所遗忘,在历史的魔力中继续自己的时光……
那一夜,皇城落尽了梅花。
次日,启运立极英武睿文神德圣功至明大孝皇帝驾崩,天下皆哀。
49.终章 自有天意
清醒的时候,赵光义的头脑中只是一片茫然。恍惚之间,似乎有无数的记忆从心中流逝,想要抓住,却如流水一般地滑过。
到最后,依旧只是一片空白。
如同一夜之间,世界完全变成了陌生的样子。
仿佛是做了一个长久的梦,梦中的一切却已忘了。而醒来之后,却又进入了另外一个梦境……自己被拥护为帝。
而兄长,却已经殁了。
周围的一切全部都不同,根本无法面对。
在梦里,自己本只是17岁的少年。漫长的梦境之后,却已过而立。皇帝,曾经心里淡淡的,无人得知的小小向往……即使亲密如哥哥也未曾知晓,而今,却幻化为真实么?
可是,自己成为皇帝的理由,却不存在了。只是想着,哪怕只有一次,胜过那个温柔又强悍的哥哥……
茫然。
他本该茫然。在他的记忆里,他依旧只是17岁的过去。
如同那之后的记忆,完整被切去了,却是连一点点血都没有流。恐惧,很恐惧,这样的他,怎能肩负一个国家?
后来,有一位女子,温柔而细致地照顾他,安抚他。把他所失去的记忆部分,慢慢地,一点点地讲解给他。
她说,她叫唐月。
他并不认识她,但是心中那点点的熟悉与亲近是什么呢?他不明白。
现在,她是他唯一愿意相信的人。偌大而冰冷的宫廷,为何曾经那样地为自己所憧憬?他隐隐觉得可笑。
在唐月的帮助下,他终于也能独立果断地处理国事,而她一直专心地照顾他……虽然她的眼一直会望向遥远的彼方,那其中所蕴涵的感情,他看不清。然而他却一直觉得,那时刻闪烁在她眼里的,是泪。
然而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任何一个人。他娶了她。
虽然他知道,她的话语里,隐瞒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也许是一段无法追悔的记忆,也许是一个不可挽回的错误,也许是……一个不该忘记的人。
是谁呢?他一直一直想,却终究,没有答案。
漫长的追查之后,毒害自己兄长的人,原来就在不远的地方,尽管自己从未见过他。
俘虏旧帝李煜。
他听过他的名字,甚至读过他的诗。
那一支虞美人他读着,却只觉无边伤悲。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众人言说谋逆不道,他却觉出一丝旁的,只不知是如何。
他去见过他。
只是一个遥远的背影,那个人对他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处于安全考虑,他不该靠近他。可是心中那样的悸动是为了什么呢?他觉得……很怪。全身都颤栗起来。好象是久旱的田地所渴望的甘霖一般,吸引着……
他却莫名觉得害怕起来。转身离开,他头也不回地回去自己的寝宫,然而有一道视线,一直一直在身后徘徊停滞,连他的全部身心都热了起来。
他去问了唐月,她沉默许久,却是不语。
请奏的折子越发多了起来,每一日看着心下只是烦乱焦躁。终于一日他下了旨意,赐死。
牵机剧毒,不可挽救。
君无戏言,他下了诏,便是日日无法入睡。
唐月看着这样的他,轻轻地叹气。手慢慢地抚摩着他的脸庞,拿了药离去。再回来之时手中便只是一条染血的白纱。
李煜,三年七月,卒,年四十二。废朝三日,赠太师,追封吴王。
我们来打个赌吧。一个声音淡淡地说。我曾以他的血为蛊,下了子蛊在你的血里,此蛊,却不会直接致人死命。只要稍微调整药引,不管多远,他都会受到吸引,回到子蛊身边。我亦放了同样含有我的血的蛊在身体里。母蛊只会受到其中一个子蛊的吸引。即使是我,也不知是哪一个。因为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敌手,我愿意这样把选择留给上天。下蛊之后,他会失去这段时期的记忆,然而深蕴在骨血里的回忆是不可被压抑的,即使失去了记忆,他的心他的身体依然刻印着曾经的所有。我们都离开他的身边,等待他的抉择来临的那一天吧。
这样,等于你亲手抹杀了他对于你最热烈浓厚的爱。另外一个声音接道。有一丝冷淡。我却是不愿占这样的便宜。
呵……第一个声音轻笑,即使切断了记忆,我依旧是愿意相信我们曾经所有的一切,永不被磨灭。
停顿了一下,第二个声音转开了话题。这样,却是要等待多久……
我不知道,也许是几个月,也许是三五年,也许是一辈子。
第二个声音沉默了。也好,若是这一生他都无法重拾记忆,对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这个蛊,叫什么?
……噬情。人世间,情却真可被吞噬么?这一次,我赌了。尽管也许会付出最大的代价。
至此你回江南我至北方,终此一生,再不复见。
真相背后是什么呢?也许是最悲伤的回忆……应该被永远封印的一切。然而你的选择呢?
至道三年,神功圣德文武皇帝赵光义去世。世皆哀。
而当时世间却一直流传着太宗皇帝只是诈死,其实是去寻了他的爱人共渡余生的小道消息。
而真实,又有谁知道呢?
过去的时光永远过去不可追回。久远的历史里蕴涵着无数的秘密……永远是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