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海----Banana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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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以前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张非常白非常白的纸,那就再好不过了。
但我还是去了。
他说,“结果你还是来了。”
我点头。
他从包里掏出一张卡说,“我还是只带了卡。”
“……”
我没话可说。
他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骗你的!”
我反问,“……好笑么?”
“……不就开个玩笑么。”他以为我生气了,用手指着面前的刨冰说,“吃冰,吃冰。”
我看了看面前铺了一层炼乳的纸碗,黄色的是芒果,透明的是冰沙。本该是甜腻的东西,可在口中却没有什么味道,好像什么也没有吃。
我记得我是很喜欢吃这东西。在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曾天天来,就像着魔了一样,一定要吃上一碗才肯回去上课抑或画画。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对一种东西一往而深,万分执着的人,但是事实证明我的觉得和我的行动是相反的。
而最近,我想不应该再回头去找许应走过的路,但事实上,我正在这条路上。
“你在想什么?”
“我高中的时候来过这里。”我戳了戳面前的纸盒说,“这东西吃腻掉了。”
“……呃。”他的样子有些尴尬,用勺子搅着已经消灭掉一半的冰说,“那下次换个地方。”
“不用了。”我摇头,“过几天就要回北京。”
“那么早?一个学期才回来一次,不多玩玩?”
“我已经在成都玩了快二十年了。”
“哼,说得跟自己是个太婆一样。”
“差不多。”我点头承认。
“怪人。”他皱眉抽掉我手里的勺子,“吃不下就别吃了,……等会儿别吐在我身上。”
“……”
那是他的气话,不是玩笑。
我低头看着桌面上的倒影。
两个人,还有头顶的电线把影子分割开。它穿过了我的头斜斜地插在天上,黑与白之间有些事情突然变得清晰可怕。
我突然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自己的影子。黑影越来越多,遮盖住我的眼睛,向我侵袭的过来。
我闭眼,看见是纪夏的脸。他伸手过来,和我的眼睛之间就只有几毫米的距离。
他说,“回来。”
我捂着眼睛仔细听,外面有淅淅沥沥的声音。不知道是成都还是北京,又下了一阵雨。
纪夏对我说回来,在叫我回去。
回去,可我并不知道该回哪儿去?
这是纪夏说的,而且并不像在对我说。……是那样,他又是在叫谁回去呢?
“……回来吧。”
我还是能听见纪夏的声音。非常近非常近,仿佛他就在耳边说话一样。他的声音不稳定,音调很低但能盖过雨水的声音,冲走雨淋淋的湿意。
“回来吧。”他犹豫了很久,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叹了一口气,说,“我求你了。”
“我求你了。”
差不多一年前在火车上,我和许应一前一后站在车厢中。
他躲在人群后,藏在我的身后。
他在悄悄地哭。
“回去吧,我求你了。”
“我求求你了。”
成都这是真的下雨了。
一阵瓢泼从天上下来,滴在我的眼睛里面但一点感觉也没有,比什么都还像空气,还像风,还像那些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除了听。
呼吸的声音,风的涌动,水从水管里面滴答出来,都是声音。仿佛我再也看不见世上的任何事物,除了站在镜子里面的许应,他一手扶着透明的玻璃,另一手指着他自己。
他的眼神如同万花筒的另一端,不断地变换。
“下雨了,你坐进来一点。”
有人把我往房檐下拉了一拉,我转头看着他,试着用和许应相同的眼神看他。
“……你怎么了?”
“没什么。”
我摇头。
“等一下。”他拉住我的手,“……你不像是真的。”
“真的?”
“跟这雨一样,不是真的。”
他垂头叹气,站在房檐下看着外面。他无奈又后悔地低头靠着墙,不敢出去,也不敢再说话。
甚至连呼吸也很轻。
“雨,不是真的吗?”
我向房檐外伸出了手。
空空的,手心上面什么也没有。
我和他,两个人都被困在了这阵雨中。
雨水渐渐落,落满这个城市,让这个城市渐渐成了一片汪洋大海。所有孤独的人,寂寞的人,绝望的人都在里面长出了鳞片和腮,长长了头发和指甲,变成了海底的人鱼。他们靠孤独来生活,靠寂寞作为食物,绝望是锁在气泡里面的空气。
这是片海,尽管海底的城市再小,但它也是一片海。
被淹没和浸泡,被深埋和隐藏的,飞不过,看不穿,里面的人离开了会死,外面的人进来也不能活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看着手上闪着冷光的鳞片问他。
“你知道北京有海吗?”
他用耳边的腮呼吸,他的眼睛开始变得漆黑,跟鱼一样也再也见不到光了。
他再也不能说话了。
我的脚下渐渐漂移开地面,周围的海水推移过来,我只能随它在高楼与高楼之间四处游弋,在人鱼与人鱼之间互相穿梭。我看见了桥,和躲在桥下的人鱼;我看见树,也能看见躲在树从里面的人鱼;我甚至找到了自己的家,母亲躲在里面,抱紧双臂哭着长满鳞片的腿。
但海面的雨还是一直下,城市上空的海也越来越深。
这是我第二个关于海的梦。
我终于进了这片海的里面,时常抬头去看从海面飞越过去的海鸟。
她说得没有错,我在北京确实有个家。
楼房很高,采光也很好。同屋住的人知道我要画画所以把阳面的房间让给了我,当然,他也给我复刻了一把钥匙,但能用到得时候并不多。因为我大多数时间都是在屋里,或者同他一起出去。
我喜欢养花,阳台上有两盆杜鹃和一盆榕树苗,都是我当初去的时候一起带着过去的。……然我走的时候却又来不及带走它。
北京是一片海,正因为它是海我才能在其中活下去。但是有一天它的海水突然就枯竭了,没有了潮汐也没有了浪袭,所有的鱼都死在了沙滩上。
……我不想那样,我还想活下去,我不想和北京海一起死去。
于是我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那里的海才刚刚新生,所以我想自己也许能和它一起得到一个新的生命。
但是在三年过去以后,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我已经把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留在了北京,它已经死在了北京的海里面。
我没有它。
我抛弃了它。
……许多的许,应诺的应。
我发现,虽然许应死不了,但我死也是可以的。……我可以代替许应去死,让他重新活吓去
“许应?”
我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幅画,不,确切来说不是画,只是一张白得泛黄的画布而已。四个角落有四个钉子,撑得很简单。
“这是画布,不是许应。”
纪夏的声音在笑,我回头看,他正靠在一面墙上。周围的光线到他那里就渐渐暗了下去,除了他的眼睛还有海岸的蓝灰色以外,他和他的西装已经一起变成了黑色和白色了。
我手里拿着调色盘,上面有几种颜料混着松节油的味道非常刺鼻。我握着画笔,但不知道我为何会握着画笔。
他问,“你不画么?”
“画什么?”
“你在梦里见过了《烈阳花》,你想要把它画出来。”
“我想?”我回头反问,“你连我想了什么都知道?”
“……”
他从暗光里面走来站在画布里面,他伸手摸了一下布面,然后沿着那种不连续的肌理一点点移开手指。他不舍得放开手,一直停留在上面。
我摇头说,“我没有想过,也画不了。”
他转头问,“你在耍我么?”
“没有。”
我低头用画笔转了转颜料,我试着在画布上涂了一笔。我听到了他的叹气声,缓缓的像从画里出来的一样。我不停地调着颜料,直到所有的油墨都混在一起,变成了黑色。
我不知道他为何一定要我画,但我实在是画不了。
我觉得这个画笔很重,非常地重。好像里面有一个名叫许应的灵魂,在将它在往另一个地方拖拽,拉扯。我一个人的力量不能将它和许应一起拉回来。
“……唔。”
纪夏在身后发出微弱的声音,他把头靠在画布上哭了。我听见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你回来吧,许应。……回来。”
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包括对这个只有一扇窗户和画架的房间,突然就有了一种再也不能从这里出去的感觉。昏暗的灯和纪夏微弱的哭声都让我无比的害怕。
我走向窗口,那个开在四面墙上唯一的一个出口。
我从它往下看,除了一片海和一片雾,就只有一个干涸出海面的岛屿。
我靠着窗栏往外看,天上阴沉。
“我们出不去了。”
纪夏的声音在我耳边说。
“……”
“外面已经变成了海,什么都没有了。”
“……”
我听见海水拍打城市的声音,还有海鸟的翅膀煽动好像风。我没有力气说话,也没有想过要跑,或者出去。因为我见到眼前是一篇荒凉的海,除了这个有窗的房间以外,我周围的世界和世界里面的人都变成了海。
海,海水,海水覆盖了城市。
“对不起。”
我对纪夏摇头。
“为什么说对不起。”
他的眼睛里面好像有一个叫许应的人,就算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也可以变得如此温柔。他坐在地上抬头看着窗口,他的眼神就是在对我说着一个故事,一个曾经以前,北京还没有变成海之前的故事。
我把窗户推开,外面有风。
“我还是画不了。”
“……”
“就算这个房间也变成了海,我也画不出来。”
我对纪夏脸上的两行泪痕摇头。
“对不起,我画不了。”
我曾以为北京有海只是一场梦中的梦,许应就藏在这些梦的深处,他死了,也死在梦的最里面。我想我明白了这些以后就能找回自己的生活,忘记许应和北京的海。
但我没想到的是,到头来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场梦究竟是真是假,是虚是幻。
直到了晚上,我从窗外看见天上有两个月亮。
它倒映在水里又变成了一个,被波光和鳞光分散成了更多,破碎得像镜子,可听不见它碎裂的声音。它顺着海面摇晃,顺着时间移动,到天明它消失在窗户的顶上,在我就是探出身子也不能看到的地方。
房间的另一头没有窗,所以我也不知道海的另一边是陆地还是森林,抑或只是另外一片海。
或者就正是许应口中的那片海。
“我不想留在北京了。”
许应背了一个包站在路边。
那天的成都下着小雨,他撑着灰色的伞对我说,“……我回不去了。”
我看着路口变换的灯,以及每一轮从身边过去的人。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盯着路面发呆,雨水和人的倒影在水坑里面组成了奇怪的画面。有我的脚和许应撑开的伞。
我抬头看了看他,雨水从伞缘上落下滴在肩头和手上。
他皱眉,眼泪从眼角慢慢滑下来。
“……但我爱他。”
他说。
他在用他的眼神告诉我北京是他的噩梦,而那个他爱的人是噩梦里梦。他跑了,因为他胆小;他希望那个人能来找他,因为他还爱他。
许应胆小。
我在与他初见的火车上就知道了,他细声细气地说话,他不敢一个人去厕所,他看着外面闪过的黑夜握紧了双手。我从没见过如此胆小的人。
我不知道许应是怎么决定离开北京的,我也不知道许应为何要告诉我他的故事。
我发现认识至今他对我来说始终是一个迷,像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将所有的事都串在了一起,所有的问题之外都有另外一个问题,所有认识的人背后都住着另外一个人。
于朗的背后是许应。
纪夏的背后也是许应。
而我呢?
我向身后看去,纪夏站在另一面墙边抬头看我,他眼睛里面的许应也看着我。
他抬高了下巴看过来,仿佛伸出了一双手过来按住我的肩,让我看着外面的海和岛屿。
然后我听见纪夏说。
“你看,岛上有人。”
我闭眼摇头。
没有人。
岛都已经被海水沉没了下去,哪里还会有人呢?
唯一存在的生命就是不断升高的海水,没有停止也没有退后,它渐渐没上这灰色的房子,和困在房里的两个人。
他们都逃不出去。
白天黑夜,黑夜白天。
白天过渡到黑夜,黑夜又会到白天。
“你想的事太多了,一个人,……至少一个人不可能想那么多事……不可能的。”
我坐在镜子面前,许应从里面伸出一只手。他轻轻摸着我的脸,从眼睛到鼻梁再到嘴角,他的手柔软而湿润,他恋恋不舍地在我的脸上徘徊者。
直到我从梦里醒来,我看到了纪夏和这个房间。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海水上升到了什么位置。但从能嗅到海风味起,我就知道离海已经不远了。或许再过两天海水会从窗口涌来,也过不了多久这个房间就会被海水填满。
我和纪夏,永远都会留在这里。
我回不去从前,他也再也去不到许应的身边。
时间还是慢慢地过去了。
我抬头看着窗外,它渐渐变成黑色,我甚至在这种等待中开始期望海水没顶的那一天。……因为等得太久了,所以希望快点结束,不管之后是什么,我只是想它结束下来。
我从来没有觉得时间可以过得如此之慢,也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记得过去的每一分钟我在做什么,纪夏在做什么。窗户,墙壁还有画架,这些东西在我脑海里徘徊了千万次,成了曾经熟悉的一幕影片。
天色渐渐明了,房间的灯光熄灭变成了灰蓝色的日光,……窗户延伸出去了一个阳台,上面有几盆花和一双拖鞋。阳光穿过后面的帘子洒在桌子和椅子上,这些倒影又向着更远的地方倒了下去。
一个画架和画框,上面用刀子刻出了一张画的形状,隐隐约约还有红色的颜料粘在上面。
许应从阳台外面走了进来,穿着红色的衣服和灰色的裤子。他坐在椅子上,他的眼睛很红,他在流泪。他用手摸着画框上切割的痕迹,闭眼哭了。
我回头,想回头看纪夏。……但那边一个人也没有,在眼睛能看见的范围里,我看不见他。
“为什么要卖我的画?”
许应抬头,他咬唇皱眉对那里的一个如此复杂的人说话,让他在流泪的同时却有些无从恨意。他问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找什么理由。
“……”
那里还是没有人。
“为什么?”许应的眼睛渐渐变了,瞳孔逐渐放大,背对光线逐渐地成了一双透明的镜子,里面另外一个许应正在嘶吼和哀叫。他慢慢跪了下来,用头靠着画架的下面。他渐渐有了哭声。像有人扼紧了他的喉咙,他的声音只有从齿缝中流出。他弯腰跪在地上,好像无比地痛苦。
他悄悄挂在眼睛里面的爱和恨,也再也挂不住了。
我突然想起了在火车上他一直用眼睛去看黑色的田野;他只用一种色调作画,他的画挂满了于郎的墙;还有他一直用做梦的表情告诉我北京有一片海。
北京那一片灰蓝色的海。
他倒在了地上,日光映满了他的脸。他逐渐变得冰冷和苍白,一手紧紧握着画架另一手拿出手机放在耳边。他开始喘气,又开始哭了起来。
我听见手机的声音。
有人从房里走出来,铁灰色的西装和短发,他站在画架面前看着许应,又皱眉躲开直射在脸上的日光。
许应在哭,倒在地上对着自己手指投射下的影子哭。那人伸手握着了他的手,影子相互重叠起来。许应的哭声渐渐小了,他对着那两只手闭上了眼睛。
我看见他叹了一口气,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着了。
哭声换成了呼吸声,他卷缩在地上,远远地躲开日光。
日光移动。
我向窗口走去。看见外面的北京,在强光下成了一整片柠檬黄。刺眼并且耀目。我看北京的眼睛成了看纪夏的眼睛,是在第一眼见到他时所回想到艳黄的墙面,橙黄,柠檬黄,非常刺激。
“别动!”
纪夏在我身后说,他站在窗户后面皱眉伸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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