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海----Banana
  发于:2009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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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点了点头。
“喜欢就拿去吧。”他把盒子拿了出来,放在床上。
“我看过了。”
我摇头把盒子放回去。
“我知道,这送你。”
他垂下眼帘看着床头,突然又抬头看过来,好像想到了什么能让他无比兴奋的事。他跑去柜子前面,伸手在下面摸了一阵笑着说,“我看,……我想想看那放在哪儿的?”
他像在和自己捉迷藏一样四处翻找起来,……我不知道他在找什么,也不知道他嘴里念来念去的是什么,我站在屋子中间看他走来走去却觉得自己无法立足,连站也站不稳了。
我顺着椅子坐了下来。
我想到了一个可以遮凉的丝瓜架,下面有桌子和椅子,还有夏天晚上的西瓜冰在水盆里面和瓜瓢水枪一起。有很多人在屋内说话,灯光从里面照了出来,……我蹲在架子下面在等一个人过来。
是谁呢?
我抬头看着漆黑的院子,灯光只有一点点范围。
我突然觉得这里的土就像沙地,架子的外面就像夜深后的海洋。它毫无动静,连一点点的声音都没有,它看起来也无比广阔,偶尔的风吹过去就有什么东西晃了起来。……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有多大?在哪里?对于我来说它就是一个未知的巨大怪物,矗立在海里和我脚下的陆地面对着面,让陆地上的人恐惧无比。
我捂着耳朵退回在架子下面,背靠暖光融融的玻璃窗,贴着灰色的砖瓦房。
我听有人在说。
“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
“……你喜欢养猫?那好,我和你一起养。”
“我还为你存了一笔钱,……我想哪一天能送你出去念书。”
“我不是不舒服,只是累了,……累了。”
“我累了。”
我看见许应坐在床头,他抱着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
他慢慢抬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对不起。”
“……对不起。”
他抱着我的腰哭了。
他的头枕在我的腿上,眼泪很烫,我的皮肤和肌肉已经烧灼起来。我低头看到手心里燃烧的火焰,从我的手指顺着骨骼和经脉到手腕,手臂,渐渐的,我能从眼里看见玻璃柜上的倒影。
我的整个人,我的整个身体,从头发到脚尖都燃起了火。
而我的手盖在许应的脸上,他全身苍白,眼下有一层很重的青紫色。
我推了推他,他烧着了,但同时他也睡着了。
你知道潘多拉的盒子吗?
我在心里问。
我看见桌上那个红色的丝绒盒子,也想起了前一个梦里那长满了红花的紫色盒子。它们都被打开了,它们都在悄悄地把灾难释放出来。
并且那种释放是悄无声息的,没有一点声音,很安静很缓慢,但它确确实实的是顺着你的血液流遍全身。所有带给你的,让你看见的你都不再忘得掉。我知道痛苦在到来的时候是不会先说话,无论他的降临还是诱惑,还是曾经已经变成了噩梦的故事。就是下雨和吹风,阴云和烈阳,它们在面前转瞬即逝。
我这一次是真的看见了一片海。
我捧着一个盒子站在海面上,踏着海水仿若踏着浮云。那盒子里面还有一团火,把漆黑的海照出了亮光,远远的,就有人顺着光亮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他跟我一样,也是在海面上。
但他跟我不一样,他手里空空的,没有盒子也没有火光。
他从黑夜的海洋里走出来,被火照亮了表情。……他在哭,他双眼里的哭嚎猛烈,是呼啸海面的风暴,可以摧毁一切。我举高了盒子放在头顶,让火焰顺着手臂慢慢燃烧下来,直到我伸出的指尖。
“许应。”
我在叫他的名字。
我从丝瓜架下走出来,走进黑色的院子里。
然后天空就在眼前踏掉了。一个圆形的天空像月亮从满的时候到了最后,完完全全被遮盖住。我用手捂着自己的眼睛,我在幻想这只是用手捂住了眼睛,……但火焰还是从我的眼里烧了出来。
我跪在海面看见自己眼里满目的火光。
“许应!”
有人大吼,声音穿过了整片海洋。
我回头看着已经烧成了修罗场的天上,火焰和月亮一起落下来在海面形成巨大的漩涡。我向那里走去,我感觉自己拉着许应的手,握紧了他并且再也不放开了。
“许应,回来。”
那人的声音还在,像月光,映满了整片海洋,
我回头对着许应笑。
我顺着和他紧紧牵在一起的手往上摸,手臂,肩头,脖颈和脖颈后面的短发。我摸到了眼睛和鼻子,越过嘴角,耳朵,我从他脸上的另一边将手滑了下来,然后我摸着了一只手,……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除了火的触觉。
我向四面转身。
我好像明白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没有海洋,没有月光,也没有火,只有一个盒子,我站在盒子的正中间。
潘多拉打开了盒子。
但是她却承受不了盒子里面的东西。
美狄亚做了一件能燃烧的裙子。
但是她的一切都没烧得荒芜了。
只除了海,那个灵魂能回去的海上,所有的人,所有爱和恨都无处释放的人,才在这里被海水盖过了头顶,被月亮带进了漩涡的深处。
我睁眼看见蓝色的布面,回忆是水里的影子,树枝房顶,还有工厂,芦苇铁轨,都在那张布上慢慢过去。
“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我身后说话,我回头看,是于朗。
我看到了在他身后穿过的人群,灰蓝色的城市和街道,还有玻璃橱窗后面的画。我转身揉了揉眼睛,用头抵在橱窗上看见坐里面的人,那是一个咖啡座,有人说话有人写字,还有人抱着什么在画,那在画什么我没能看出来。
“你喜欢哪一张画?”
于朗在身后问我。
“……许应。”
我在所有的画里找一幅画,那幅画后面有我念出的那个名字。
“许应的画?”
“对。”
我点头。
“我这里没有。”于朗摆手笑了,靠在路边的墙上摇头,“你说许应的画怎么会在我的橱窗里?”
“……你买了他的画。”
“但我已经还给他了。”
我摇头,“我不信。”
于朗也摇头,“我没有骗你。”
“……”
“因为我已经死了。”
“死了?”
“对。”于朗看着街道的尽头,他指着那远得看不清的地方说,“我死在了那个地方。”
“……是哪里?”
我眯着眼睛看,有人,有影子,有车灯的光明明灭灭,我根本看不见。
“是一座桥。”
于朗叹了一口气。
桥?
我再朝那个方向看去,车灯停了下来,人也停止走动,所有的光影都停在一个地方。
我朝那里走了过去,直到看见有灯光在半空中连成了一条线。
……是桥,是有一座桥。从海的这边横跨到了另外一边。
有人说,如果是在记忆的城市里,那里的时间就总会要比外面过得慢。时间会给人一个慢慢回想的空间,一个安排的余地,或者是给了每个人一条退路,让他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该过来,是不是该进入这个城市里面。
这里的人都有秘密,有舍不得说出的真话,都满心怀着嫉妒和不安,甚至是害怕。他们的眼神穿梭在高楼和人流中,总是四处晃着,偶尔会被色彩明丽的东西吸引,但过了片刻又忘了。我永远不会在逆着人流走路的时候抬头看,也不会在顺着人流时向后看,如果让我选择我不会愿意看见那些脸,也就不用刻意地躲开。
我不是孤独,也不是寂寞。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
直到纪夏说了,“你可以把北京照下来,……但你画不出它。因为你没有感情,也没有故事,你也不想画。”
那天我站在和平门那栋公寓的房顶,顺着四四方方的沟渠走了好几遍。我想找到一个很好的角度,但我没有找到,直到了晚上,日光消失了,气温也冷下来。
我还是不死心地看着夜景,去想寻找在夜景里的某个人,他爱或者他恨北京的理由。但也没有找到。
纪夏在身后抽烟,他眯着眼睛半抬头去看另外一栋楼上的某样东西。
那是一栋和T形B座差不多的楼,稍微矮了一点,但它不一样的是顶楼还住了一户人,四面的窗户和阳台都被封得严严实实。不远的平台上有几个花盆,那上面没有种东西,整个地方包括房屋都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就是这样。”纪夏指着那边说,“北京就是这样。”
“灰扑扑的?”
我抱着相机笑了。
“笑什么?!”他丢了一个烟屁股过来,“迟早笑死你。”
“那没办法,是你要闹人笑的。”
我透过相机的镜头看他,看他皱眉低头,两只手放在裤袋里面。我知道他又开始想事了,这是他的习惯,每次一有心事的时候就不敢把手放在外面。他衣柜里的衣服也是一定要有口袋,无论是裤子还是上衣,……否则那样他是不会安心的。
他有些怕生,也怕别人太了解他。所以有很多事他都不会说,他藏在心里让那些事坏死在肚子里面,但始终的他都没能忘记。
我把镜头转开开始重新在夜景里找一些东西,灯光和黑影,北京的晚上无论再亮也只有这两样:从房内照出的光和黑色的楼房。在北京的晚上是不会找到任何的东西,这一点我明白,可却从不认命。
是因为我的主观先了理性一步,所以要扭转过来也很困难。
“喂。”
“什么?”
纪夏在说话,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回应他。
“你还是要去英国?“
”为什么不去?”我摇头问。
“……去了不好。”
“不好?”我举着相机笑了,“主办方自己愿意安排这事,而且我也赢了比赛,为什么不去?”
“就你一个人?”
“那还有谁?于朗?他已经输了,要怎么去?”
“……那你也别去,行么?”纪夏走到面前来,用手挡住镜头,“别去好不?”
“不好。”我避开他的眼神向前面走去,一直到天台边上,“我一定要去,我做梦都想要去。”
“你留下来我一样可以让你画,还有画廊,你想开就开。”
“……不,你不懂。”我回头看着他,我觉得他好像都要哭了。他从不求人的,他很骄傲也没有必要去求别人,他喜欢自己的事自己做,自己得到得好处自己享受。
他有些自私和冷漠,他不会说话,在他最难过和最悲伤地时候他不懂该怎么表达出来。
“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走。”他转身对着另外一边说,“北京不好么?”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我自己想要出去。”我看着眼前所有开始变得模糊的灯光,许多的光源勾勒出了这个城市的线条,高低错落,有些突兀有些柔和,对于有些人来说它的的确确是一个梦,但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急于想要摆脱的东西。有些人想进来,而有些人想离开,无论这个城市承诺过什么还是否定过什么,它都会影响在里面和在外面的人。
我是这样想的,在我第一年坐火车驶进北京的时候我就那样想了。
这个城市一定会把我扼制,会让我不能呼吸,会让我在其中觉得它对于我始终少了一样东西。
我从一开始就在害怕了。
……那是什么呢?
我看着纪夏的背影。
“北京没有海。”
我只能这样说。
它没有那一片梦寐以求的海,浪和沙,鸟和鱼,它没有。它就只是一个城市,我呆在里面久了,我的梦也会慢慢地死去。
为什么?
我以为他会问,但他没有。
“……那你是谁?”
我第一次对镜子里面的那个人问了出声。
他在镜子里面,坐在我的面前,他手里抱着一副画,画上几乎只用了一种红色的颜料。他抱着画,但表情很悲伤。
“是谁?”
我又问他。
他的头埋得很低,几乎是躲在画框的后面,我只能看见他的两只手,上面有许多的颜料,几乎盖住了整个手臂的皮肤。他穿着白色的衣服,有一股鲜红的血一直顺着衣摆流下来,最后一滴滴地敲在地上。
我用手碰了碰画,上面的颜料没干。
我的手被染红了。
“我想画出一幅画。”
他在画框后面开始说话,声音尖利,像声带被拉扯到了一个极致,所发出来的声音都没有饱和,刺耳。
我捂着耳朵问他,“画?”
“对,红色的画。”
他用手摸了摸画上的颜料,又放在嘴里舔了一下。
“这不是你画的?”
“是。”他点头
“不 ,……不是。”他又摇头,“不是。”
我低头看着那幅画,上面开始流着红色的水,不是血,更像是颜料被稀释的样子。有油的味道和水的味道,但渐渐的,它从镜子里也流出来,一直到我的脚边。
我抬头看着镜子,我发现里面的画已经成了一张白布。在松木做成的框里惨白无比,和那抱画人的眼神一样,什么都没有。
他站了起来,我也站起来。
他把脸抵在镜面的玻璃上,他凄厉地叫,“画!我的画!!”
我向后退靠上了另外一面镜子。我看到他的眼睛变成了红色,他张着嘴对着镜面哭叫,他伸长了手想将外面流泻一地的颜料再捧回去。
我背靠着镜子坐下来。我不停地发抖,我看着他的手几乎从镜里出来。但我也知道他只能待在里面,我知道,但还是害怕,有很多的事情我都知道,但我也一直都在害怕。
并且始终害怕。
人,车,灯光,日光,城市,海岸。
画,颜料,红色,以及,我闭着眼睛想了,还怕什么,我还怕什么?
……还有死。
“死了。”
一个女人在我耳边说。
她的眼睛在哭,她咬着嘴唇,把左手轻轻重叠上右手。
“死了?”
我问她。
“于朗死了。”
她点头。眼泪掉在桌面上。桌面就像镜子将我和她都映了出来。……我看到了两个人,她,还有许应。许应的脸很白,他拼命搅动杯子里的水,他不断地颤抖,闭眼悄悄地说话。
“你在怕什么?”
我问映在桌面的他。
“不怕,……不怕。”
他摇头看着自己的手。
“不怕?”
“对,不怕。
他拼命摇头,直到满头大汗才看不出流的眼泪和汗究竟谁更多,还是谁更能让他觉得害怕。我看着他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指尖的缝隙就是他精神的弱点,被颤抖和苍白交错而成。
不怕。
我对许应说。
我扶着他的手臂对他说,“不怕,就一会,我在门口,有什么说一声。”
车厢里面的光很弱,人犯坐在我的面前,端着一个纸碗。他没有筷子,他试着用手,但很烫,他还是只能看着亮灯的软卧车厢,眼睛从灰色渐渐变成了黑色。
我拉开厕所的门进去,对许应说,“不怕。”
许应在哭,他推开窗口伸了手。
“……妈……妈妈。”
他看着外面掠过的黑色,声音很小,他悄悄地在说。他的眼睛如同他看着海的神态,痴迷的,执迷的,还有脆弱和渴望的。他甚至都要走了进去,都要从岸上渐渐走回海里。
我伸手拉着他。
他转脸看见了镜子,我在镜子里面拉住他的手。
“妈死了。”
我对他说。
我怕他会走回海里,去找妈妈。
“你是谁?”
他抬头问。
“是我。”
“是谁?”
我闭着眼睛。
我看见有人朝我走过来,院子,丝瓜架,还有她手上的盒子里开满了鲜花。
“你是谁?”
她把花放在我的头上,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她的笑很美,我很多年以前的记忆里就有那么美,日光和荒草还有花,红色的,看满了整个院子。
“是妈妈。”
她说完以后,眼睛里笑着流下泪来。
我听见火车碰击铁轨的声音,还有灯光的闪动和人的脚步声。走廊里有一阵强烈的风吹了过去,有人坐在桌子面前抱紧双臂,他看了过来,眼神是灯光那种昏暗的颜色。
他很年轻,清秀,眼睛下有一圈浓浓的阴影,他的表情像是在哭,他有很多很多的话都想要说。
火车徐徐驶出北京,他看着外面的景色浅浅地笑。
他说他看到眼前开满了红色的花,他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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