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大小姐,什么时候才能让我欣赏你在法庭上的英姿啊?」耳边听到邬兴华这样问。毕业后,童瞳通过司法考试与公务员考试,进入了本市法院。从小小的书记员做起,现在已是助理审判员。是女性,又风华正茂,在正式法官大量告缺的今天,她的前程不可限量。
「你现在来法庭,照样可以看到我啊。」童瞳抿嘴笑道。
「那不一样,我真正想看到的,是你坐在审判席上,像个女王一样高高在上的样子。」邬兴华笑道。
「那恐怕还得等一段时间,你别这么心急啊。」童瞳好笑地看着他。
「我能不急嘛,朝中有人好办事嘛!你早日执掌大权,如果公司或我自己有法律上的纠纷,也可以找你走走后门。」邬兴华大言不惭地说。
「你啊,自己也是学法的,还一天到晚钻空子。」顾流年瞥了他一眼,「幸亏你没去做法官,否则不知弄出多少错案。」
「是是,顾大律师,就你最清廉洁公正、铁面无私,好了吧?算我怕了你,真是的,老同学这么多年,何必把话说得这么死,法外不过人情嘛。」邬兴华笑嘻嘻搂上他的肩膀。
「喂,别跟我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顾流年斜睨着他。
「怕什么,我们两都是男的,童瞳又不会吃醋,是吧?」邬兴华笑着看了一眼童瞳,后者微微一笑。
「是啊,你们就继续卿卿我我吧,当我是团空气好了。」
三个人边说边笑,仿佛回到大学那段心无杂念的单纯岁月。一旦步入社会,事事察言观色,多个心眼,哪怕和同事相处得再融洽,也很难交到念书时那种不计任何功利的单纯朋友。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格外珍惜。
「啊,我先走一步,和同事约好了去打壁球。体育馆这个时候超难泊车,我得早点赶过去。」邬兴华看了看手表,站起来。
「好吧,我也打算回家了,要不要我送你?」顾流年招来侍者结账,并对邬兴华说。
「送什么送!」脚背传来一阵剧痛,被对方狠狠踩了一脚,顾流年微微蹙眉,没有出声。
「我自己赶过去就行了。」邬兴华猛地一拍顾流年的背,下手毫不留情,并趁着童瞳走在前面没注意的时候,一把扯住他,俯在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顾流年,老子辛辛苦苦给你创造大好机会,可别再浪费了!」说罢向前狠狠一推,顾流年差点撞上童瞳……
「人真多……」收势不及,不得不扶往童瞳纤细的双肩,距离拉近,一阵幽香飘入鼻中……
「是啊,这家生意很好。」在他双臂范围中,童瞳仰起清秀的脸庞,朝他微笑。
「我送你回去吧。」对方眼中流露的殷切期盼,让顾流年再也说不出疏离的「再见」两个字。告别时,邬兴华得意洋洋地朝他挤了挤眼睛。对死党的这份「好意」,顾流年只能报以苦笑。
上车后,为免过于沉默,顾流年打开了CD,静谧的小夜曲如月光倾泻而下……童瞳很安静,默默听了一会儿,笑道:「你也喜欢托塞利?」
「说不上特别喜欢,随便听听罢了。」他没有什么特别迷恋的东西,更没有偏执的喜好,一切都是泛泛,只除了……只除了某个人。
「你啊……」童瞳看了他一眼,调侃道:「每次见面,都感觉你比以前更滴水不漏,是不是因为在律师楼做的关系?」
「有吗?」顾流年淡淡道,不置可否。做律师这一行,的确要六亲不认,戴假面具在所难免。
「有时候我很想念大学时光。」童瞳轻叹道:「自从毕业后,就觉得你离我们越来越远……可能是我自己太多愁善感了吧,毕竟职场不比校园,太多事分心,感情疏远在所难免,所以我才一有空就拼命拉你们出来喝茶。」
「我们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顾流年认真地说。
「一辈子的好朋友?」童瞳喃喃重复。凝视着车窗外渐浓的暮色,睫毛轻颤,像在掩饰什么……
「童瞳,你怎么了?」见对方神色有异,正好她家也到了,顾流年把车缓缓泊到公寓楼下。
「这辈子都只是朋友,再不可能是其他了吗?」童瞳抬起眼睑,眸色轻柔似水,带着几分哀怨。
顾流年怔了几秒,有点手足无措,「对不起……童瞳……我……」虽然心里隐隐有所察觉,邬兴华也一直在耳边念叨,可他就是刻意保持距离,好让对方知难而退。然而没想到,童瞳比他想的更执着。
「三年了,你一直没有交女友,我以为自己还有机会。」童瞳自嘲地笑了,「难道,你还忘不了心里那个最重要的存在?」
纪辉……想到这个名字,喉咙不由一阵发紧。顾流年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烟,掏出后,才想到若真的点了,对童瞳不好。于是只能把烟夹在手指,呈僵硬的姿势。
「童瞳,我不是一个好的选择。」顾流年没有回避她的视线。为对方好,必须把话说清楚。
「你果然还爱着她。」童瞳美丽的笑容中不无苦涩,「可为什么,我们从来都没见过她?」正因为顾流年身边一直没有固定女伴,她才会心存希冀,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因为我和他已经不可能了。他有了很好的恋人,说不定会马上结婚。」顾流年缓缓道:「从头到尾,只是我在暗恋他,一个人自作多情而已。」
童瞳震惊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我真的很好奇……她到底是谁……」
「我不是什么白马王子,童瞳。」顾流年侧过身,看着她,「我对他的感情,就世俗标准而言,是禁忌的、见不得光的,一旦公布于众,肯定要遭受大家唾骂,可是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和他在一起,他一直是我心里最深的牵挂。」
顾流年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苦笑道:「早在懂事之前,这个人的一切,就已经和我的身体、血肉和灵魂一起生长……你能了解这种感觉吗?恐怖极了!如果想过得轻松,也许我该选择遗忘……也许我最终还是会选择遗忘,可在真正淡忘一切之前,我不知道要花多久,更不知道结果会怎样。童瞳,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好女孩,我不能耽误你,你还是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比较好。」
童瞳低下头,微卷的长发覆盖了她的表情,好一阵子,才听她叹道:「顾流年,你果然是位很称职的律师,不给人一丝余地。我真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该恨你。」
「对不起。」顾流年愧疚地说。
「不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认识我。明知你对我没感觉,仍然抱着幻想。现在一败涂地,都是我咎由自取。」
「不……」
「好了,别再说了,我什么都明白。顾流年,再见还是朋友。」毕竟是现代女性,受过高等教育,又是未来的法官,知道大势已去,便坦然接受。手起刀落、干脆明快,这才是现代人的恋爱方式。
速战速决,你既无心我便休。勇敢做出尝试,也勇敢接受胜与败的结局,然后继续寻觅下一位适合自己的对象。谁会像他,爱一个人就像爱上灵魂与血液,载浮载沉,几番挣扎,就是游不出这片汪洋?
「当然,一辈子的好朋友!」
得到他肯定的回应,童瞳露出舒心的笑靥。目送她虽遭受打击却依然优雅的背影消失,顾流年才发动车子离开。
从此朋友归朋友,公事归公事。有空大家照常出来喝茶聊天,不露一丝尴尬,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当邬兴华知道他们最终「没戏」后,不禁扼腕顿足,痛骂他是榆木脑袋,眼睁睁放跑条件这么好的女孩。顾流年知道邬兴华对童瞳一直有好感,想撮合他们在一起。只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感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更何况童瞳喜欢过自己,顾流年不好做得太露痕迹,以免增加不必要的误会,只能任他们自由发展。
对顾流年自己而言,感情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虽然身边不是没有人,追他的人很多,有男有女。有些是自己客户,有些是一掷千金的富婆,有些则是一面之交的陌生人。其中不乏优秀杰出、风趣优雅之人,可没有一个是心之所系,因为他们都不是纪辉。于是他渐渐习惯了独处,忙碌之后,常常一个人开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午夜街道,任自己穿行于清冽的风中……
车内流淌着天籁般的旋律,蜿蜒的路灯似银河遗珠,漫漫落了一地。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还有来生的话,来生能否和这个人,以美好的开端和结局,重新演绎一遍?
他不知道。
怕只怕自己要的太多太贪心,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无法实现。
***
听到噩耗的时候,顾流年正在上班的路上。一接到母亲的电话,不禁面沉似水,马上向事务所请假,急速开回老家。赶到医院已是中午,他三步拼二步,还没等冲到急症室,就听到一阵阵哀痛欲绝的哭声,心里不由一紧。充斥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房间,母亲、大舅妈和纪明抱头痛哭,父亲及别的亲戚在旁边不断劝慰两人。房中的急救床上,护士正将床单罩上大舅舅灰败的脸,引发大舅妈更凄厉的哭喊……
刚才电话中母亲说,大舅舅发生严重车祸,逆行和一辆载货大卡车相撞,车头严重变形。当时就觉得大事不妙,却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可大舅舅最终还是没能挺住。事实上,顾流年后来得知,大舅舅在送往医院的路上,就已经因头部的重伤停止呼吸。他才五十六岁,就此抛下大舅妈一家人,撒手人寰。大舅舅平时少言寡语,一心扑在塑胶厂上,和亲戚们都不甚亲密,但毕竟是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顾流年的心里一阵悲痛,不禁红了眼睛。
斜对病床的墙角,有一团人影瑟缩蹲着,双手抱膝,头深深埋在膝盖中……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痛哭的大舅妈和纪明身上,没有人在意安静得近乎诡异的他。
「阿辉?」顾流年走过去,半跪在他身边,右手轻轻抚上他的肩膀。这才发现,他抖得厉害。
「阿辉,是我,我在你身边。」顾流年摸摸他的头,又摸摸他凉薄的脊背。不敢太用力,生怕一不小心,就会把他碰碎。
「别难过,我会陪着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顾流年一遍遍低喃这些类似誓言的安慰。不知道过了多久,纪辉才勉强抬起头,满眼透明的泪……
接触到他眼神的一瞬间,仿佛风云际会!顾流年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管了,哪怕此刻天塌下来,他都要和这个人在一起,分担他所有的悲喜哀愁!
反覆挣扎的,不过是一颗爱他的心!他不管他明天会不会结婚,会不会和别人在一起,不管自己的感情有没有回应;他想要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呵护他,就像儿时那样,当他一个人的避风港湾。说他痴也好,说他傻也罢,他就是没办法抛下他,眼睁睁看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哭泣!
他的心疼得厉害,也柔软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这样是不是在逆天行事,会不会遭到天罚,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这样做。没有理由也没有什么借口,只是带着决绝的心意,带着一份酸涩而甜蜜的温柔。
「阿年……」纪辉像是不会认人的孩子一样,茫然盯了他半晌,才从胸腔发出破碎的声音,眼泪无声流了下来。
「是我。」顾流年向前一步,跪着抱紧他。纪辉先是发出细细啜泣声,全身抖个不停,然后渐渐变大,如孤狼般嚎啕痛哭,就像儿时一模一样。顾流年一直替他顺背,不断抚摸他的头发,在他耳边轻声安慰他。
「我什么都没有了……」纪辉哽咽着说。
「你还有我,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总有一天,你也会离开我……」
「我不会!」顾流年的回答斩钉截铁,然后,他更紧地抱住了怀中消瘦的身体……
接下来是一段马不停蹄的忙碌期:处理车祸事宜、办理大舅舅的丧事……大舅妈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忙上加乱;纪明要念书,帮不上忙;纪辉虽然从Q市回来,却神思恍惚,不能再刺激他。于是大部分事情,都落在顾流年及父母身上。
顾流年的事务所还有不少案件要处理,他每天奔波在B市和老家之间,不到一个月,人就瘦了一圈。但这些身体的疲累都不算什么,只要每天能看到纪辉。
大舅妈被父母接到家中养病,于是纪辉也跟着过来。他白天在塑胶厂帮忙,晚上就在顾流年的父母家吃饭。饭桌上的气氛相对沉默,双方都避开敏感话题。纪辉吃完后,每天问候自己母亲的近况,却从来不曾踏入她的房间,大概怕一见面就会想到大舅舅吧。然而,当顾流年某晚无意听到大舅妈的咆哮,才知道事情远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妈,爸的事我也很难过,可我……」从薄薄门板传来的,是纪辉虚弱的声音。
「闭嘴!要不是你,你爸怎么会出事?我早就叫你从Q市回来帮忙,你倒好,总是找理由推搪。你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要是你早点回来,你爸就不会自己开车出门更不会这么早就……就……我怎么生了你这个扫把星啊……你是不是要把全家人勀死了才开心?」
大舅妈又急又快的怒骂,带着哭腔,一阵阵咆哮。顾流年实在无法忍耐,猛地一把推开门,「大舅妈,你讲得太过分了!大舅舅的事,谁都不想发生,每个人心里都很难过,可这不是纪辉的错,你怎么可以把责任都推在他身上?」
「阿年,你不知道,算命的说他是天煞,勀我们一家……早知道我就不该把他生下来……」
大舅妈微颤着手指,定定指着纪辉,后者已是面色惨白。
「你这是迷信!大舅妈,别再这样伤害纪辉了。」顾流年上前一步,将纪辉挡在自己身后,对大舅妈沉声道:「就是因为你,他才变成今天这种阴沉孤僻的性格,到现在连一个亲密朋友都没有。大舅妈,纪辉和纪明,同样都是你的骨肉,为什么你这么偏心,对他咄咄相逼?你已经失去了大舅舅,难道还想再失去自己的儿子?」
顾流年一向温和,这还是他第一次以如此严厉的口气与亲戚讲话。母亲的脸色微微变了,连忙喝斥他,「阿年,别说了,舅妈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顾流年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怒火,「对不起。」
「妈,你别生气了,我扶你回房吧……」纪辉开口道。
「走开……我不想看到你……你给我走……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大舅妈把所有的怒气和悲痛,全都发泄到纪辉身上。纪辉和她的关系好不容易有所改善,却因大舅舅的死,打上了永世不得翻身的烙印。顾流年替他不平,却毫无办法。再这样相处下去,只会互相伤害,于是顾流年和父母商量,接纪辉到自己B市公寓,等大舅妈养好身体、心情缓和后,再慢慢劝解。纪辉听了,没有反对。于是当晚,他便带着简单的行李,跟顾流年回到公寓。
「房间我已经收拾干净,就把这里当成你自己的家好了,这是钥匙。」顾流年把一串钥匙放到他掌心。
「嗯。」纪辉垂下头,低声道。
「头发长了,明天我带你去剪?」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纪辉的眼睛,很想用手替他抚去,但顾流年克制住了。
「好。」纪辉点点头。大舅舅的丧礼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但大家似乎都还不曾从悲伤的阴影中走出,他的表情看上去十分疲倦,灰暗的脸色更加颓败。
「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我替你去放水。」
「谢谢你,阿年。」
顾流年停下脚步,「都是兄弟,说什么谢。」纪辉抬头看了看他,眸光一闪,没有说什么,露出一个单纯的浅笑。
久违的同居生活,再度展开。但是很奇怪,顾流年心里却没有多少雀跃之情,有的,只是一份爱到深处无怨尤的平静和深深浅浅的温柔。是的,他想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不想伤害他,更不想强求他。虽然这般体贴和谨慎也许是多余,可心中对他的感情却是如此强烈,让他无法妄断是非。他只想尽自己的全力,好好照顾他,让他快乐。
也许这样很辛苦,可是纪辉,比什么都重要!
第五章:决绝
薄薄的眼皮,感受到阳光的热力,轻轻颤抖了一下,缓缓张开……
落地窗外一片明亮,能看到摆在阳台的兰花,正是含苞待放的季节,细细的茎叶恣意伸展,葱郁优美。从房间的明亮度观察,不必看表就知道,已经不早了。不过他不介意,反正既没有工作,也没有什么事做,整天过着游手好闲,被人豢养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