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儿臣来迟了。」
「离殇!离殇!离殇!」虽然眼眸被遮住,离非仍挣扎的叫唤著离殇的名字,小手不断往前伸捞呀捞的。
看著行大礼的离殇,皇上心里毕竟还是疼宠,淡淡的叹了口气。「平身,用过午膳了吗?这些日子朕一直没能去探望你,月太医说前两日你风寒了?」
「多谢父皇挂念,儿臣已无大碍。」半掩在几缕发丝下的面庞,妩媚但含蓄,一眼也没有特意瞧向离非。
伸手捞住了离非挥舞的双手,皇上刻意狠狠地捏紧。「小六谁也不认得了,偏却认得殇儿,这叫朕好奇呀。」
「痛……」几乎被皇上的掌遮去大半的小脸微微一扭,可怜兮兮地轻唉声,接著放声哭闹起来。「好疼!好疼好疼!坏人!你是坏人!娘,娘!坏人欺负我!他欺负我!」
秀美的眉轻扬,皇上依然那样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有眼眸微微暗了些,看似随意扣著少年纤瘦的腕,却让哭闹的人猛地憋住声,小脸涨红扭曲了起来。
「离非哥哥,那是父皇呀!」离殇没有接近,也仅是淡淡的瞥了少年一眼,唇边眼角还是那样隐隐然带著浅笑。
宫里最美的景色吗?望著自己爱逾性命的儿子,一个抬眼一个扬唇,波光流转间媚到了极点也雅到了极点。比起淑妃,不自觉中他真正心爱的成了离殇。
什麽也记不得了,却忘不了最美的景色吗?连死了也想带走的人,竟比不上宫里的一片风景?皇上弯著唇角,细细打量离殇,比过往的每一回都还要仔细。
离非,就是连离殇的一根手指也不如,又瘦小又平凡,那张脸别说像他,就是鲁婕妤的分毫灵动美丽也见不著,凭什麽记得离殇?他最心爱的儿子,宫里最美的景色。
「离殇……」少年委屈可怜地唤著,小小的身子在他怀中瑟瑟颤抖,握著少年的手又狠狠一使劲,在细小的抽泣声後,少年咬著自己的唇,在他怀中像要散了似地颤抖。
他不应该让月道然动手断了离非的手脚筋,明知晓月道燃会心软会背著他阳奉阴违……应该要真废了,药哑弄瞎戳聋,没了他的宠疼就活不下去。
沉静的墨黑眼眸估量著皇上云淡风轻的面庞,若有所思地迅速瞥了云似一眼,接著对平沙公公弯起了唇角一笑,老公公背脊一凉,忙垂下眼躲开。
「离殇请平沙公公送来了三醉芙蓉,父皇喜欢吗?儿臣养了四年今年才种活了一株,父皇还喜欢吗?」离殇没有理会离非,墨黑的什麽也没有的眸含蓄合宜地望著皇上。
「三醉芙蓉?」皇上淡淡抿唇一笑,朝平沙公公瞥去眼,公公立刻跪倒在地上连声磕头。
「回万岁,老仆没用!老仆不慎将三醉芙蓉给落了,老仆有罪!」身为仆从,平沙公公当然不能反驳太子,只能暗自把闷亏吃下去。
莫非太子早料到他不可能将花转交给六皇子吗?那又为何要特意这麽交代他?
无论如何,皇上现在定不乐见有任何人送礼给六皇子,更别说还是最疼宠的太子送上的。六皇子会怎麽著,平沙公公半点也不在意,可他并不愿意瞧见皇上心头烦闷。
「什麽罪?不过就是落了朵花,改日朕去东宫欣赏也就是了。」皇上这几句笑语是对著离殇,平沙公公背上的寒意却没能少些。
「儿臣也猜想,也许平沙公公会落了。」墨黑的眸半垂,拢著的手从衣袖里抽出。「难得的奇花,还请父皇御览。」
玉雕般的掌心里持著一枝花,约莫有薰香炉口的大小,层层叠叠的花瓣由内而外,油桃红渐渐淡白,娇弱娉婷宛若美人的粉肌。
「三醉芙蓉……原来这花叫做三醉芙蓉吗?」皇上呵呵一笑,终於松开掩住离非双眸的手掌,宠疼地擦拭小脸上的泪水,凑在唇边舔去。「小六,瞧瞧离殇给你带了什麽礼物来?」
「父皇,儿臣并没有送礼给离非哥哥的意思。」花枝在离殇的指间微微颤动了下,暖甜的香气随风散开来,离非好奇地抽动小鼻尖嗅著香气,手虽然还是被捏得很疼,但能瞧见离殇他显得极为开心。
「花,离殇的花。」细长的眸找寻著云似的位置,声音愉悦地拉高。「香香的花,离殇的花。」
「是的,离非哥哥喜欢花吗?」离殇将花凑近了些,少年哭红的眼睛立刻睁大,手指头在皇上掌中动著,似乎想接过来。
喜欢花吗?皇上似笑非笑的撇撇唇,终於松开了紧扣著手,少年苍白的细腕上留著青紫的瘀痕,深的像是手腕会从瘀痕的部位折断。
墨黑的眸瞧著皇上,离非尽管伸手捞呀捞的,离殇却恰好站在少年碰不到的地方,像是触手可及却总差了半节指头。
「小六喜欢花?」将下颚靠在少年肩头,皇上慵懒将唇贴在离非耳际,细声问。
纤窄的肩抖了抖,少年的耳垂微微泛红,接著用力甩甩脑袋,愣了愣又更用力的点点头。「离殇喜欢花。」
「小六呢?」搂著离非细腰的手恶意地将人又往後拉了些,眼看手指离花枝越来越远,瘦小的身躯挣扎得更厉害了。
「花!离殇的花!」
「是吗?」皇上叹了口气,将离殇手中的花接了过来,离非依依不舍的眸子追著花瞧上了皇上的脸庞,小脸微微扭了下。
吞吞口水,手上的疼似乎让离非一时不敢伸手抓花,惊惧又好奇的眸子一下子转往离殇,一下又调向娇嫩欲滴的花朵,偶尔偷偷瞧瞧花朵後头那张脸。
「喜欢?」转动著手上的花枝,皇上唇角弯出苦笑似的痕迹。「养了四年吗?殇儿,你还真用心,朕也许久没瞧见这株花了。」
前一回见著这朵三醉芙蓉竟似隔世,转动著花枝,醉了似的花瓣粉中带白,暖香中倒像是能嗅到酒香味。
『这是臣妾从家里带来的花枝养成的,皇上喜欢吗?』美人笑语嫣然,纤纤柔荑支著白中透红的粉颊,晶亮的眸色泽略浅,同发色近似。
『黄毛ㄚ头。』他笑著用手拉了下美人散在颊侧的发丝,後宫佳丽身上总是充满各种或宜人或浓郁的香露气味,只有眼前的女子身上却是清爽的乾草气味,像在日头下晒过似的,暖得人心里痒。
『皇上又取笑臣妾了,咱们明明是说著花儿的事情。』轻哼了声,美人吐舌挤眼的扮鬼脸,逗得他忍唆不住轻笑出声。
『什麽花?』临幸这方院落的主人是半掩饰著,身为一国之君他需要纾心放松的地方,没有追著他求赏的美人、问著他功禄的大臣、拐著心眼的公公……他喜欢当皇帝,只是偶尔需要喘口气。
『三醉芙蓉,花色一日三变呢!皇上来的正是时候,正午时分最美了。』美人的纤指轻撩著白中泛红的花瓣,面颊上的红晕几可相比。
『怎麽说?』他摘下了一朵花,簪上了美人鬓边。
『似醉未醉、半梦半醒既展现了风情,又合宜的娇憨,不美吗?要是大醉,尽管面如晚霞也是种艳丽,可总是显得太过了不够惹人怜爱。』笑语嫣然的面庞也如同木芙蓉,淡淡地染上了合宜的嫣红。
「花……」谨慎害怕,但又带著期望的轻语换来皇上淡然的一瞥,离非眨眨眼眸,轻轻啃了啃嘴唇。「离殇的花。」
「小六喜欢?」半醉半醒的美人吗?眼前的小脸平凡到让人记不牢,细长的眸、微塌的小鼻、薄且小的唇与浅淡的眉,若不是那头浅色的发,皇上还真要以为掳结於当初生的孩子被人给换了。
可他却记得这张小脸,从第一眼真切得瞧过之後,再也忘不了……
困惑地歪著脑袋,离非又眨眨眼,似乎没听懂皇上的问题。
「因为是花所以喜欢,或者喜欢离殇而爱花?」问题出了口,就是皇上自己的觉得可笑,可一双眼隔著花瓣,盯牢著少年恍然的面庞。
「离殇是……是最美的景色……」少年吐了口长气,有些结巴但一字一句都极为清楚。这些日子来,他头一回说了完整的一句话。
皇上淡淡一笑,在离非惊愕的注视下,将花朵揉碎。----一波三折OTZ我终於写完这一回了(掩面逃)
木头--第十四章(上) [父子]
那是在春末的某日,转念间的心血来潮,他趁著用完午膳大臣们告退後的两三个时辰,不知怎麽的踱到了後宫,接近青慈宫的某个小院落,那儿有一架长得十分好的籐萝花,翠绿偏浓的藤叶间已经结了花苞,但离绽放还有一些时日。
藤萝花架下是简单的木头桌椅,简朴得不像该出现在宫里的东西,整理得虽整洁乾净,却看得出手艺并不好──莫非是哪个公公偷做的吗?这里离冷宫极近,平日里别说是他了,就是稍有点地位的嫔妃都不可能来。
「你是谁?」他正有趣地在藤架下赏花苞,暖阳从缝隙间散落,点点金光像雨滴似的,别有一番情趣。
甜软细柔的声音,语调却很有力,全然没有女子该有的温顺娇羞,反而隐隐有股儒生的固执硬气。
於是他寻声望去,也没说出自己是谁。
不,这後宫谁不知道他是谁?无论临幸过与否,他都是这些女子的丈夫,有哪个妻子是不认得自己主人的容貌?
「你是谁?这里是後宫,你看起来不像公公。」那是一个色泽浅淡的窈窕身影,在未时的日光下,简直像是抹水晶影子,服饰是属於才人穿著的。
哑然失笑,他没料到会有被这麽询问的一天,於是他也不答,只挑了下面具上英挺不失秀美的眉。
「藤萝还没开花,你若是想赏花得等上十天。」影子毫不迟疑更无羞怯地靠近他,带著草香气的香味扑鼻而来,他不自觉抽抽鼻子嗅得更仔细了些。
「你是哑巴吗?」是个美人,但不是美得特别令人惊艳,而是带了点浅淡,像映在玉器上的影子,吹了就会散了。
他摇头,心里还没想出该怎麽回答,或者说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这件事情,对眼前这个美人他莫名地充满兴味。
也许,那是因为许久未有人这样神色如常的朝他说话了吧!不惊不惧、无求无欲,坦然直率地瞧著他,直勾勾的。
「你……」美人突然蹙起眉,小脸微微皱著,努力在他脸上瞧著。「你似乎有些面熟,不是那样面生……我见过你吗?」
我吗?他不自禁低笑出声,对美人点点头。至少在入宫那一天,他们远远得也算见过一面。
「背书到没什麽问题,认人我的脑袋就不太好使了。」美人吐吐嫩舌,手在太阳穴边敲了敲。「你究竟是谁?这儿除了送膳跟洒扫的公公外,我还没见过别的人。」
「你认为我是谁?」带著浅笑他终於开口,美人似乎有点迟疑地眨眨眼,状甚惊讶地瞧著他。
这是认出来了?这样快认出来还真有些无趣。
「原来你真的不是哑巴。」美人开心地笑弯眼眸,指指藤花架下的桌椅。「要是赏花累了随意坐坐吧!这个时节应该是赏猫儿花,或十八学士、宫粉,可惜我还没能养成。」
「才人每天顾著养花植木,不多花些心思在皇上身上?」他知道眼前的美人是去年秋选入宫的,算是最後一批选入宫中的嫔妃,更多他也不觉得有趣,这麽多妻子在他瞧来都一样,只不过有些含蓄点有些贪婪点,就算表面摆出高洁孤傲的模样,心里想的事情却依然总是那几样。
皇子的时候,他见识得太多。成了皇上,他早已经没有耐性再瞧了。
眼前的美人若知晓他是皇上,是否还能如此毫无心计地面对他?很有趣不是吗?
「你不是公公,当然也不可能是大臣,这里是身宫我也没听说皇上有男宠……」浅色的美眸在暖阳下带著琥珀似的光彩,不闪不避地盯著他沉吟。「也许皇上有嫳爱之人,这、这就不太方便多说了。」
「我像男宠吗?」他许久没像这样放声大笑,几乎喘不过气来,肚子都发疼了还是笑个不停。
「我不过就是猜测!这是猜测!皇上,别笑了!」美人又羞又气的踱脚,努力拉著又甜又软的声音从他的大笑中,试图抓回一点颜面。
「又成了皇上吗?」这才歇下笑声,挺拔的肩头还是一耸一耸。
「如果不是男宠就是皇上啦!」美人也跟著喘气,像是不习惯拉著声音说话,细软的声音微哑了。「後宫里哪个男人能进来?」
「告诉朕你的名字。」确实,在这後宫……少了点乐趣呀!若是在宫外,眼前的美人还会往哪儿猜测?
「我……臣妾鲁姮君,拜见皇上。」那盈盈拜倒的姿态没有丝毫矫揉作态,却恰到好处的展现了该有的风情与……些微的不安分。
很有意思的女子,聪慧而且美丽,直率固执得有时令人生气,却是他唯一能喘息的地方。在这接近冷宫的院落,一架藤花、满园缤纷,没有人知道他宠爱鲁婕妤不亚於淑妃,最後无论哪一个都死别了。
真讽刺不是吗?淑妃在他上朝时病死,鲁婕妤则是他亲手断了命,而今两个人所产下的儿子,也具在眼前。
一朵三醉芙蓉,在掌心里染上了暖香的花汁,白中带粉。
离非睁著眼眸,轻轻地眨呀眨的,好半晌才抽了口气,惊恐无言地瞧著他发抖。
他对离殇固然宠爱挂念,对离非也不过就是饲养玩物那样的乐趣,他是皇上,九五至尊,他的东西无论喜爱不喜爱,都不许有任何人碰,就是心里想念也不许。
「花……」浅色薄唇动了动,嗫嚅了声却不敢朝皇上伸手,小身子微微退了些,似乎想偷偷从皇上膝上逃走。
「花,不是离殇的花,是朕的花。」他狠狠地扣紧细瘦的腰枝,对离非轻柔浅笑著低语。「无论你记不记得,从今日起记住,都是朕的。你、离殇、花还有这天下一切事物,全都属於朕,明白吗?」
浅色的眸变得更混浊不安,好半天没有回应,不哭闹也不挣扎,空了似地愣看皇上。
「小六,回答朕,明白吗?」他也不急,很有耐性贴在少年耳侧缓缓地又问了一回。
眨眨眼眸,少年不自觉啃起了薄唇,他凑过去用舌顶开了细白的小牙,舔著被咬得红肿的唇,温热的气息与少年慌乱的吹息混在一起,全吹入瘦小的身子里。
「不要……不要父皇……」一震,失神似的轻语从离非唇间吐出,小手不知该推拒或是迎合,无措地抵著皇上的肩头。「不要父皇,不要父皇……父皇、父皇……我要娘……」
「她死了,你的娘死了,被父皇给杀了,你忘了吗?五马分尸……」啃著少年的薄唇,淡淡的铁锈味及咸涩的泪水,在舌尖上泛开,鼻间满满的都是三醉芙蓉的暖香,以及少年身上的气味。
月菊的馨香,太过甜、太过媚,在少年身上几乎要遮去了那抹轻淡的人影。
「你、你是谁……娘明明陪著我,说故事唱曲子……」少年嘤嘤啜泣起来,但没有躲开他亲腻的啃吻。「横、横也丝来竖也丝……横也丝来竖也……你听过吗?娘唱的歌,一直唱一直唱,我都学会了哪……横也丝竖也丝……」
总算明白这几日离非咕咕哝哝低声唱的是什麽了,皇上胸口又是一闷,霎时间竟无法喘气。
「都退下吧!」平沙公公应了声立刻上前将残肴收拾下,云似迟疑了片刻,仍将甜汤布上了。
「殇儿。」一抬眼,恰见心爱的么儿躬身欲离开,皇上出声唤住,怀中的人也停下了声音。「风寒刚过也不能大意,朕晚些去瞧你,先些会儿吧。」
「儿臣明白。」
「这花,再让人送几朵过来,午时的花别要桃红的。」暖香依然萦绕的他,对鲁婕妤情爱早已经没有,只是一种惦念,念著那些他得以纾心的日子。
「儿臣明白。」
「听说你同皇后请了安,说了些什麽?」怀里的人又喃喃地唱起歌来,翻来覆去依然是那一句,音调东跑西窜,却颇自得其乐。
一但听懂了,就无法不介怀……
「皇后想见见离非哥哥。」
「是吗?」呵呵一笑,皇上点点头,手指顺著离非短短的发丝。「也该来了。好吧!都退下了,没有传换不许靠近。」
很快的,就连不情愿的云似也只能行礼退下,皇上搂著离非的力道放得轻柔了些。「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思来竖也思。这般心事有谁知? 」
淡柔素雅的歌声,调子有些不稳,但总归是唱完了一回……这是鲁婕妤贪玩,从书里拿出了一首山歌自行谱曲,唱给他有趣的。
为何选了这首,他从没问过,只觉得鲁婕妤甜软的声音唱起来确实情意绵长,扣人心弦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