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儿?”靳双成怔了半晌才唤了一声,走了过去,停在莲玉身边。
那少女不着痕迹地拂去自己身上被沾上的水迹,抬头看他浑身湿透,又转眼看了看莲玉,半晌一笑:“屋里漏水了?”
靳双成挑了挑眉:“靳家自不会有漏水的屋顶,只是看着天气闷热,到塘里戏水去了,好凉快凉快。”
那少女抿唇浅笑,靳双成趁着空隙用力揉了揉莲玉的头,低声道:“先去洗澡换一身衣服,不然要着凉了。”
莲玉迟疑了一下,终究忍不住抬头看了少女一眼,才点了点头,正要侧身走过,却听到那少女开口叫了一声:“靳大哥……”话意犹未尽,目光却分明是看着莲玉。
“哪家的闺女会像你这样的?”靳双成无奈,话里却似蕴着几分宠溺。
莲玉站在那儿,没有回头,手指却藏在衣袖里晃动了几下,突然便有些郁结了。
靳双成的手就在此手搭上了他的肩,极自然地将两人距离拉近一步:“这就是苏家小姐苏钰儿。”而后又对着那少女道,“这是莲玉,他遇了些事,如今无所依靠,便暂时住了下来。”
莲玉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蜷起,便看到那少女上前一步停在自己跟前,微一福身,礼数周全地道:“钰儿见过莲玉公子。”
似被那大家闺秀的风范震住,莲玉久久没有动,倒是靳双成在旁边看着,低唤了一声:“莲玉?”
“冷。”莲玉生硬地回了一句,半晌才又补充,“换衣服去。”而后便规规矩矩地还了一个礼,一声不吭地从苏钰儿身边走了过去。
靳双成下意识地伸了手,似要捉住他,最后只伸出去半分,便又收了回来,朝苏钰儿道:“外面风大,到屋里去吧。”
苏钰儿一笑点头,一边往屋里走却一边道:“靳大哥也该去换一身衣服了,会着凉的人可不只一个。”
靳双成失笑了,没说什么,快步追在莲玉身后跟了过去,却仅仅听到莲玉用力甩上了门的声音。
迟疑了一下,他才上前敲了敲门:“莲玉,生气了?”
里面无人回应,靳双成叹气:“你又生什么气?”
过了片刻,门上似被人从里头砸了什么,啪的一声响,靳双成退了一步,微微地皱了眉,却还是软言相对:“我说错了做错了什么,你倒是开门给我说个明白,何必学这女子姿态。”
里面又是一物砸在门上,而后是莲玉哑着声喊:“莲玉在秦楼里,就只学了这些姿态,你我是什么关系,轮不到你来管教!”
靳双成愣了一下,开始用力地敲门:“莲玉,开门,你再不开门我就撞门进去了。”
话音刚落,门就被人从里面拉开,莲玉赤裸裸地站在那儿,浑身是水,便连睫毛上都似蒙了一层淡淡的水汽,唇上因为寒冷而发白颤抖,他却微微扬起下巴,半眯着眼看着靳双成,眼中竟是一丝挑衅。
靳双成站在那儿,死死地盯了他很久,伸手又将门用力关上。
莲玉看着眼前的光亮极迅速地缩小消失,终于忍不住狠狠地踹了一下门,破口大骂:“靳双成你个没种的!”
荷塘边上的小院子被好好地修整了一番,过冬用得上的物事一应俱全,莲玉的小日子过得自然不输别人。
只是靳双成连着大半个月不曾出现,却终究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了。
之前他再如何胡闹,靳双成或纵容或呵斥,最后也大多会哄小孩似的逗着他,这一次却不闻不问,就好象靳家里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
本来先发脾气的是自己,莲玉也拉不下脸去找靳双成,只是到后来,连送来的饭菜都逐渐粗糙起来,他就有些慌了。
这跟一开始不一样。
当初他身无长物,那模样就像在额上刻着“小倌”二字似的,除了伺候人,他也确实什么都不会干。不想再被人随便带到暗巷里像狗一样地拿来泄欲,不想再受苦受罪,缠着靳双成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他只想过得更好一点,依靠什么样的手段,他不在乎。
可是现在不一样。那种似乎随时会被抛弃的恐惧,并不只是因为害怕之前的生活。还有一些更深沉的,让他无法忍受的东西在里头。
所以莲玉坐不住了。
靳双成屋子里的门用脚一踹,也不必管里头有什么人在做什么事,莲玉站在那儿态度格外嚣张。
靳双成皱了皱眉,抬头瞅了他一眼,又低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画他的画,过程中甚至连手中的笔都没有慢一下。
莲玉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又用同样的方法将门从里面踹上,快步走到桌子前手一伸就要抢靳双成的笔。
靳双成的动作却比他更快,一手抄,连笔带画挪开,莲玉抢了个空,差点栽在桌子上。
“靳双成!”
靳双成这才微微一笑:“我还道你这气要再生上大半个月呢。”
莲玉刚站稳了脚,听他这么一说,整个人就呆住了,下意识道:“什么?”
靳双成隔着一张桌子看着他瞪大的双眼,半晌左手抄起桌上的一支笔往莲玉脸上一扫,莲玉只觉得脸上被东西一扫而过,下意识地大叫一声,伸手去摸,却什么都没有。
靳双成转了转左手上干净不沾墨的笔,抢先开口哄他:“别气别气。”
分明是被人当孩子似的逗,莲玉却莫名地松了口气,只是哼了一声,依旧仰着脖子气势十足地质问:“你欠我的一天呢,什么时候还我?”
“之前你在气头上,我就是想还也没办法啊。”
当初分明是靳双成转头就走忽视了自己大半个月,现在却反过来指责自己,莲玉怒了:“分明是你……”
一看他眼中冒火,靳双成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声抢着道:“我的错,我错,明天就还你,好不好?”
莲玉到了嘴边的叫骂被硬压了下去,只能别了头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半晌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靳双成一眼:“你不用陪着你那苏小姐么?”
靳双成愣了一下,失笑道:“明天十五,她昨天就陪着我娘到山上斋戒去了。”
莲玉闷应一声,低下了眼。
靳双成在旁边笑了:“哪怕她在,也能让别人陪着,我欠你一天,自然要还你。”
莲玉这才舒了眉目,依旧低着眼,却偷偷地龇牙笑了笑,被靳双成看在眼里,也不觉摇头跟着笑了出来。
“明天一早我到你院子里陪你吃早饭,然后我们还在上次那地方练,行么?”
莲玉这才满意地抬头一笑:“一言为定。”
靳双成稍稍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的画,道:“那么现在先回去吧,我正忙着,怕会顾不上你。”
莲玉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画,被靳双成一直捏着,看不清画的是什么,却有种莫名的熟悉,他忍不住开口:“你在画什么?”
“给皇上贺寿的画。”靳双成一句话应得滴水不漏,一边将莲玉推到门边,“听话,不然我可要翻悔了。”
莲玉的目光在画上转了一圈,才不甘不愿地走了出去。
因着跟靳双成的约定,他第二天起了个早,下人送来的早饭也比往日丰盛,大概是靳双成吩咐好的,备的也是双份的碗筷。
莲玉梳洗干净换过了轻便的衣物,坐在桌子边等了大半个时辰,却始终不见靳双成出现。
腹中空得难受,莲玉偷偷地从早饭里捏了一小块甜糕,吃完便有些罪就疚了。本应等靳双成来了再吃,现在偷吃了,若是被发现,怕又要被他骂一句不知规矩了。
下了决心要不被小看,莲玉将盖在早饭上的盖子捂牢了,挪了椅子在几步之外端端正正地坐好。
然而一直等到过了正午,靳双成却始终没有出现。便连往日送饭的下人也没有出现,仿佛是靳双成交代了开始,却忘了继续下去。
莲玉泄愤似的抓了两块已经冷尽的甜糕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胡乱吞下,抵了一些饥饿,便又坐在那儿,固执地等下去。
一直到天色染黄,他才猛然站了起来,一路跑到靳双成的院子里,揪了砚知的衣领,阴恻恻地问:“靳双成呢?”
他在其他人跟前从来都装作柔弱,这时这么一抓,把砚知吓住了,下意识地往隔壁院子指了指,道:“在苏小姐的院子里……”
“干什么?”
“苏、苏小姐病了,少爷陪……”
没等砚知说完,莲玉已经推开了他,往旁边的院子跑过去。
女眷住处,他跑进去,自然有人来拦,两个丫头合着一个护院模样的大汉将他拦在前院,莲玉无法进去,只能咬在牙站在那儿,脸上满是冰冷,让那三人一时也不敢将他赶出去。
“靳双成,你出来!”不知过了多久,莲玉终于退了一步,朝里头大喊一声。
一个丫头愣了一下就开口呛他:“你是什么人,出去!我们家小姐正病着呢,吵吵嚷嚷的像什么样子!”
莲玉充耳不闻,只是盯着屋子紧闭的门,发了狠地喊:“靳双成,出来!”
“出去,别吵了我们家小姐!”两个丫头被他吓得退了一步,那护院却扣住他的手要将人往外推。
莲玉一边挣扎一边不妥协地朝着屋里吼:“靳双成,你给我出来!靳双成!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画楼给烧了,把你那些宝贝字画都烧了!出来!”
吼叫里带着一丝嘶哑,莲玉被护院架着强拖出了门外,等对方一松手,他又疯了似的要往里面扑。
那护院也被他惹怒了,回手越发用力地嵌着莲玉的双肩将人压倒在地,连那两个丫头也战战兢兢地上前帮忙压着莲玉,其中一人还笨手笨脚地去捂莲玉的嘴脸。
莲玉无法还手,只如离水的鱼一般挣扎,好久才听到一个女声缓缓道:“好了,放开他。”
身上的压制一下子卸去,莲玉挣扎着爬起来,半跪在那儿喘气。
“你们都先退下。”那女声又道。
护院跟两个丫头应了,很快便退进院里,留下莲玉在那儿,半晌才哼笑一声,拍了拍身上泥尘,夸张地行了个礼:“莲玉见过老夫人。”
靳母似也不计较,开口时话里甚至还有一分歉意:“下人不懂事,你别跟他们计较。”
“莲玉不会。”莲玉敷衍的笑了笑,他本已跟靳母撕破了脸,这些日子来全仗着靳双成在中间周旋,没正面碰上过,才不至于再闹出别的事来,这时靳母分明是有备而来,他自然也懒得装那门面的工夫。
靳母看了他一阵,又转眼看屋子:“我不知道你跟双成约定了什么,让你跑到这来吵闹。只是昨天钰儿在山上着了凉发了高热,连夜送回家里来,靳双成就一直陪着她守到现在,有什么约定忘了的,你也别在意。”她看着莲玉脸色微微地白了,唇边不觉勾起一抹笑容,嘴上却依旧满是歉意,“苏家不单是大户,算起来也可以说是皇亲了。钰儿是苏家千金,病了自然不能轻视,何况,她跟我们家双成自小青梅竹马,双成在意她也是应该的。”
“那是当然,若是在你们家里出了什么事,苏家找上门来算帐,你们就吃不完兜着走了。”莲玉凉薄地回了一句,看着靳母的得意褪去三分,难受的却是自己。
靳母顿了顿,终于又道:“你住在我们家里,有些话也不怕跟你说。钰儿跟双成早就情投意合,苏家也愿意将女儿下嫁,如今只等钰儿满了十五,便择日成亲,至于你……”
莲玉藏在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紧了,脸上笑得灿烂:“莲玉又如何?”
靳母见他明知故问,不觉有些沉不住气了,张了口又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好半晌才勉强挤出笑容来:“钰儿生性善良,胸襟宽广,怕也会怜你,愿意留你在靳家,甚至愿意容忍双成多纳一门男妾吧。”她有些挑衅地看着莲玉,“这样你也该满足了吧。”
“谁稀罕他靳双成了?”莲玉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立在那儿,连身体都有些发僵了。此时转身走便算输了,只是强留在原地,却也让人有些难受了。
靳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最后莲玉的唇都因为紧抿而发白,她才道:“天色也不早了,这里到底是女眷住处,你留着也不大方便,还是请回吧。”
莲玉张口,却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转头看了屋子一眼,那儿依旧大门紧闭,仿佛外面的一切动静,里面的人都不知晓。重重地哼了一声,他挥袖转身便往回走。
身后犹自传来靳母的声音:“当然,若你突然想到别的地方去见识见识,也大可跟管家说一声,我靳家从不亏待人,自会替你准备好行装。”
莲玉没有回头,只当作听不见,一路疾走,却觉得似有什么将自己身上的力气一点点抽离,好象再跨出一步,就会倒下去。
靳双成其实从一开始就听到了莲玉的声音。听得出那叫喊里的怒火,他也只能苦笑。
好不容易答应还他一天,现在又收回,换作别人怕也会有那么一点不悦,何况是莲玉。只是前一天夜里自己母亲突然带着苏钰儿从山上赶回来,苏钰儿早病得不省人事,请大夫抓药熬药,折腾了一夜,想起来让人去跟莲玉说一声时,也早已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他跟苏钰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确实比旁人来得亲厚,如今苏钰儿急病,又是他母亲请来小住的,于情于理他都该在旁守着,只是偶尔想起那个浑身是刺的人又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了,他也会有些莫名的心慌。
所以莲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时他马上就分辨出来了,本想着要出去安抚一下那个人,站去来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苏钰儿捉着。
小时候养成的习惯,这丫头睡得不安稳时,总要捉着自己的手,他现在这一站起来,苏钰儿就被惊动了,在床上挪了挪,半张开了眼。
守了一天,人到现在才醒来,靳双成连忙俯下身去:“钰儿,醒了?”
床上的人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清醒,只沙哑地吐出一字:“水……”
水和药都是一直备着的,靳双成倒了半杯水,小心翼翼地喂到苏钰儿唇边,就听到莲玉在外面喊:“靳双成!你再不出来,我就把你的画楼给烧了,把你那些宝贝字画都烧了!”
脸上微微变了色,看着苏钰儿喝了一小口水,便又合上了眼,靳双成将人扶着睡好了,软声道:“你好好休息,我出去一会。”
床上的人没有回应,只是靳双成转身时,却发现苏钰儿始终抓着自己的手,没有放开。
他看着那交缠在一起的指头,有些无措了。
“钰儿……不舍得。”苏钰儿没有张开眼,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又歇了半晌,便一点一点地松开了手。
这时外面已经彻底地安静下来了,靳双成在原地站了一阵,终于又坐了回去,握住那露在被子外的手:“睡吧,靳大哥守着你。”
苏钰儿没有再说话,呼吸逐渐悠长,似又沉沉睡去了。
靳双成坐在那儿,看着始终关着的门,无论怎么听,都听不到门外的动静了。
莲玉似乎真的已经离开了。
他无声苦笑,闭上眼,眼前浮起的是那个人生气的模样。
满脸涨红,双眼圆瞪,全身上下都摆出敌对的姿态,眼睛深处却是无论怎么掩饰都掩饰不了的脆弱……好象都能看到他身上竖起来的刺了。
莲玉却觉得即使浑身是刺都无法保护自己了。
回到住的院子时,天色早就黑尽,没有点灯,四周黑漆漆的,生生添了一分阴森。
关了门窗,用被子从头到脚捂得死紧,也依旧似有什么,穿过层层抵御,刺痛心底最柔弱的地方。
他死死地揣着被子一角,而后便慢慢地颤抖了起来,最开始时,他以为自己在哭,然而很长一段时间过去,都没有感觉到泪水的湿润。
只是心底那个地方很痛,不是持久的疼痛,而是像有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一下地刺着,短暂地,断断续续的疼痛让人更加难以忍耐。
他把脸埋在臂弯里,久久没有动弹。
这样的感觉,他曾经经历过。
很久很久以前,仅仅一次,却已经深刻得如同烙在骨头上的印,很轻易就被唤醒。因而陷入更深的绝望。
那时他还小,父母双亡,被心上人接到家里去,满心的欢喜似也能将悲伤冲淡,然而那个人却一次又一次地跟他说:我不爱你。
“君得,你说那都不是爱……对吧……”低回的呢喃湮灭在狭小而黑暗的空间中,含糊不清,“你是正义的,你都是对的吧……你说的话都是对的吧?”
身体的颤抖却始终无法压抑,莲玉死死地揪着被角,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感觉那些疼痛似也在这一呼一吸胸前起伏之间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