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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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螭那一句“不然的话”后面没有说出来,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不然”之后,又能怎样?在院外立了一晌,涩然苦笑,终于转过身去,头也不出的出了太傅府。
他心中浑浑噩噩,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大街上,打发了随从先回去,失魂落魄的在街前踟躇,竟又走到斜对太傅府大门的那个棺材铺前。想到林凤致那日半开玩笑的说道:“每日价眼中看见这些物事,想到我还活着,怎么能不乐?”自己当初还嘲笑他做人恶劣,一副幸灾乐祸心理,到了此刻,却明白他的意思了: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所以,不能不尽量让自己快乐。
及时行乐的想法,是殷螭一贯有的,但从来想不到长远,匡论永恒的死亡,更匡论面对死亡的时候,想到人生的欢乐?
但当真自己便没有想过死亡么?殷螭心中恍惚,喃喃的道:“你可知道?当初我听说你们主舰覆没的消息,我……我想过,一旦证实,我就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了,自己赶到你遇难的地方去,跳下海去陪你——我到底受不得长痛的折磨。”
是的,当时听到消息的那一瞬,殷螭甚至暗暗发狠,觉得林凤致索性真死了也好,因为可以让自己干干脆脆的永远弃绝——弃绝这个已经没有目标的人世。
这一番话在他心藏了很久,可是重逢林凤致之后,却是无论怎么甘言讨好,也始终不曾说出口来,因为殷螭觉得,这话无法说出口,倒不是怕林凤致不相信,而是这是自己最坚决的心念,这样的话拿来当作情话说,太轻飘。
可是此刻却又想到,就算如言殉死了,又能如何呢?又当真能陪伴永远?别说万顷碧波中无处寻觅,就是如今明知林凤致躺在他家府第里受着救治,自己却连守护他的能力和身份都没有,直接被恭敬却又不客气的请出门去。无论是做王爷还是皇帝,自己对救醒他无能为力都是一样的,没有名分关系的情况也是一样的,甚至在别人眼里乃至自己心里,本人的行事只能耽误他性命的看法也是一样的!死亡隔着茫茫瀚海,生存竟也阻于渺渺人丛。
求名不得,争权无用,死是酸辛,生亦苦楚,这尘世间,竟是无足为乐——却又“日日眼中见此物,使人不能不乐!”
所以殷螭慢慢走过去的时候,竟自莫名其妙的失笑起来,袖手门首,看着一具具新漆的棺木抬进抬出,日光下晃眼发亮。铺间绣幌随风招展,门前伙计殷勤揽客,内院木工活声响不绝,竟是好一片热闹光景。
袁百胜派人来找到殷螭的时候,他正坐在棺材铺中发怔,被请了回营,脸上那一副游魂式的神情,使得有大事要向他禀报的袁百胜也惊得噤了一噤。但袁百胜素来不懂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对殷螭的心情也难免无法同情,直接问他正事:“恩主,帖子已下,钱守备称病不来,多半是已有戒备,如何是好?”
殷螭随口便道:“不来便不来,管他作甚!过两日再想法子整他便是。”袁百胜急道:“可是钱劲松已接朝廷委任状,随时便要整兵离京,如何还能等得两日!”殷螭蓦然发作,喝道:“我眼下一刻都挨不得,还有劲去管他?什么都等上两日再说——至少等我过了今日这一关再说!”
可是今日这一关,又是何等难过?殷螭独自呆在营帐的时候,心里竟不是痛楚,而是一种麻木的苦楚——其实以前林凤致也传过好几回死讯,殷螭还亲眼看见过他的营地引爆,灰飞烟灭,而这一回甚至都不是死讯,李濒湖和韦筠斋等人动手救治的时候,虽然严肃又严厉,态度却并不是慌乱的,显然在很大程度上胸有成竹,知道林凤致醒转的可能性极大。那么,自己其实也不必惊慌失措,只要耐心等着太傅府来送好消息便是。
想是这么想,抵额而坐的时候,心底那一片虚空不安的慌,与冰凉彻骨的寒,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消弭。大约不明所以、无能为力的痛苦,才是最痛苦。
这个好消息一直从下午等到晚上,又从夜深等到凌晨,将近五更时分,才自林凤致家中送了过来:“打扰王爷安睡,林大人已经完全醒了,怕王爷惦记,特地来告诉一声。”殷螭哪里还能“安睡”,这一夜根本就没沾过床板,听了消息,终于松了口气:“原来他也知道我惦记,算是有良心!”于是唤起随从备马,又往太傅府而去。
一阵风般赶到林府时,天已蒙蒙亮。这回卫兵全无拦阻,直接放入,殷螭畅通无阻的直入林凤致内室里,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合身扑上床牢牢抱住。林凤致正在榻间端着碗喝粥,被他突如其来打翻了粥碗,泼得满身满被都是,只得赶忙推开他唤下人来换过干净被褥和衣裳,抱怨道:“早知道等饭后再知会你了,连一口粥都喝不安稳!”但说归说,心情却显然是极其愉悦的,难得不顾脸面主动亲近,让出身边半张榻,招呼殷螭道:“你没吃饭罢?索性一道用膳,过来坐罢。”
他大约醒来后沐浴过,只穿着白绸寝衣,头发还半湿着散在肩侧背后,带着皂角的淡淡清香。屋中烛焰未销,又照见他含笑的容颜甚是光润,昨天那般僵冷如死的模样,好象全是殷螭的噩梦,一点也不真实——可是现在这一刻,殷螭又忽然害怕全是美梦,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爬上床紧紧靠着他坐了。
下人换过衣被后就退出带上了门,林凤致又从床边陶罐里重新盛出两碗米粥来,摆上榻间小几,说道:“我三日没进食了,暂时只能喝清粥,挺寡淡的,你也只好将就将就罢。”殷螭没心情吃饭,拗不过他举调羹作势来喂,也只好接了,咬牙切齿的道:“你又吓唬我——还装作若无其事!”林凤致叹道:“谁吓唬你了?我不是叫你这一阵都不要来找?”殷螭心里更是憋屈,道:“你还故意瞒我!你老实交代,到底昨天是怎么了?你早已算定这几日有事,是不是被人下了毒手?”
林凤致不免好笑,道:“谁没事下我的毒手?无非昏睡了几日,现下不就没事了?吃点东西罢,你也歇一晌,昨夜肯定没有睡觉。”殷螭骂道:“撒谎!从来都不肯跟我说实话。”可是到底不好妨碍林凤致病后进食,只能胡乱也喝几口粥,他从昨日下午起其实也一直没有吃得下东西,热粥落肚,果然感觉通体舒服。
喝完粥后又漱毕了口,殷螭动手替他将小几撤下榻去。林凤致病愈的心情似乎格外好,眉眼里都是笑意,因为殷螭先前被粥泼污了衣裳后便脱了外袍,五月底的天时到底有点早凉,于是特地分一半薄被给他,还主动靠在他身上。未束的发丝擦得殷螭颈中有些作痒,心里却只是一片隐约的惶惑,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小林,你老实说一句罢,我们……是不是又要完了?你不到绝路的时候,便不会这般和我好。”
他忽然这样问,林凤致似乎也怔住了,但看着他的眼神,却是澄净无波的,回答的语气,也是一片澄明:“不会的,再也不会的。”
殷螭也望着他,脸上却只是苦笑:“我怎么信得过你?你总是这样……什么都不知会我,一次又一次撇我。”
心底这片苦涩其实藏得极深,这个时候忍不住便要倾吐出来:“你知道么?那回在朝鲜我们闹崩了,后来我很久很久梦不到你,却总是在梦里走啊走的,自己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终于有一回,我到底找到我要的地方了,看见你常熟老家那间破屋子,你在灶屋里替我做菜,我从背后抱住你,你跟我说;‘我们再也不闹了,这辈子好好在一起。’我在梦里笑醒过来……结果,第二日便接到了朝鲜水军主舰覆没的噩耗。”
他想去抓林凤致的手,竟伸了一半又垂落,重复说了一句:“就是这样,总是这样……你一次又一次撇我。”
林凤致便抓住他的手,又安慰了一遍:“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两人默默相对,过了一晌,殷螭忽然问道:“你最熟典章,我有个问题问你——本朝天子若要赐大臣陪葬,陵墓相去几里?”林凤致道:“本朝没有大臣陪葬之例。”殷螭道:“那不是假如么!就算本朝没先例,那么前朝,却是相距多远?”林凤致笑道:“你真考倒我了,我委实不知道——古来臣下陪葬最多的皇陵,大约要数唐太宗的昭陵罢。我记得典籍记载道,功臣中以魏征离太宗陵最近,乃是以紧挨的另一峰头为墓,其余陪葬坟墓,或因山为之,或封土筑之,扇面散在正南及两侧。昭陵周一百二十里,群墓拱卫主陵,乃是帝王陵中极雄伟的。”
殷螭点了点头,一句话总结之:“靠得最近,也要在另一座峰头,那么还是隔很远了,更加不会同在主陵之内。”林凤致道:“除了皇后,谁能伴天子长眠主陵?”殷螭道:“是,我也记得神宗皇帝的爱妃,因为大臣反对,始终不得册封为后,所以身后也进不得主陵,只能附葬在侧——册封了皇后的,哪怕是死后加赠的,就如皇兄的王贵嫔,倒合葬在永陵同室而眠。”林凤致道:“正是这般。”殷螭又问:“那么王陵呢?亲王是不是可以与大臣合葬的?”林凤致批驳道:“更加不通!国朝自有典例,哪有王爷能令大臣陪葬之理?”
殷螭不禁笑了,道:“就知道是这样——我不读典籍,都知道没这道理。”他反握住林凤致的手,道:“小林,我昨日在你家对门那个棺材铺呆了半天,忽然想到每个人迟早要办后事——要是我身后,不管做皇帝还是王爷,都是要跟我的女人合葬罢。就算我不肯,那也没办法,死了还不是落他们的手?天家制度是最严谨的。”他想了想,又道:“就算我以后再不续娶,也已经有过时氏,还有一个早早薨了的元配——那女人过门没几个月就短命了,实话说我连她样貌和名字都忘干净了,可是多半还要在我将来的墓室里占上一席。”
他抓着林凤致,一本正经的道:“不过,我昨日只问老板,能不能打一口顶大的寿材,一股脑儿将我们两个人都装了进去——虽然他说民间合葬大多是各自睡一口棺材,并肩躺在坟底下,可是定要异想天开一下子,官府也管不着土里闲事罢!小林,我连跟你隔一层木板都不肯干的,如何能隔一座山头,或者索性都睡不到一起去?”
这样的话,太认真却又太荒谬,林凤致只是怔怔看着他,良久轻唤了一声“阿螭”,便投到他怀里去。殷螭反抱着他,颤声道:“委实够了!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白认识了这一世,却有什么趣儿!我什么都要不起了。”
紧紧拥抱了一阵子,殷螭的激动渐渐平复,心神松弛,便是深深的虚脱无力。林凤致柔声劝慰:“你真累了,睡一会儿罢,我陪你。”殷螭道:“我睡不着。”林凤致道:“我也睡不着,就躺躺歇息也好。”推过自己的枕头和殷螭同枕。殷螭说是不睡,但从昨日到今晨精神都崩到了极限,这一放松能不困倦?搂他在怀,闻着他全身浴后的清爽气息,没说几句话就合眼睡着了。
这一睡其实也没多久,醒来时听到窗外鸟雀欢声如簧,知道还是清晨。感到额头上微有发丝拂过,殷螭还闭着眼,便道:“只知道偷看我,也不肯亲一口!”林凤致忍不住笑出声来,殷螭翻身起来将他按倒,笑道:“叫你拿乔!每回总要我动手,半推半就真好玩?”
林凤致这一回却并不半推半就,而是一面回应着他胡乱亲吻,一面便伸手搭上他肩背,这在平时便是个主动邀约的意思,殷螭虽然亲得火热,当真接到这般示意,却又惶然不安起来,低声问道:“你……病才醒转,行么?”林凤致含糊道:“不妨……前日我才答应过你的,这便是那日的‘以后’了。”殷螭担忧道:“你吃得消?我再等等也无妨……”
林凤致本来闭着眼睛让他乱亲,这时睁开眼来,眼底全是笑意,突然臂上用力,反过来将殷螭推倒榻间,语气中有些促狭式的不耐:“想做就做,你几时也会婆婆妈妈!”说着已经扑身上去解他衣袢。殷螭哪能被他占据主导权,一翻身又将他压到下面,笑骂:“还敢骂我?这可是你自找的——待会儿不收拾得你讨饶才怪!”
两人滚倒在床间,都是鼻息急促身躯火热,正在急吼吼互相乱扯衣衫之际,猛听窗外长声急报:“圣上驾到——林凤致接驾!”
这一声宣命来得忽然,纠缠着的两人都是一惊。林凤致只怔得一怔,赶忙便推殷螭离身,说道:“快停手,等一等再说。”殷螭哪里肯放,喘息道:“都箭在弦上了,哪还能停!天大的事情做完再说!”林凤致狠命推开,急道:“不要没轻没重的,让我先去见驾应对。”
他满面红潮气息凌乱,显然也是情动的当口,却强自按捺用力推拒,殷螭也拿他没办法,恨得在他肩上咬了一口,骂道:“你从来就当那小鬼更要紧!”林凤致恼道:“他须也叫过你一声父亲——在孩子面前好歹也要有个样子!”
殷螭忽觉释然——原来林凤致心底,安康一直也就是个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也如两人共同的孩子。做大人的,在心目中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怎么能不假装道貌案然?
所以殷螭也只好暂时收拾起满腔欲念,却还要咬着牙骂一句:“谁要他这小鬼?破人好事如杀人父母,这孩子从小就没眼色,专干这些缺德勾当!”林凤致忍住笑,小声道:“你害他从小就见过我们丢人,还不够?快走罢,你又不想叩拜,那就趁空子从后面出去,免得见驾了。”殷螭确实不乐意跪拜侄儿,只能不情不愿的草草穿上衣服,还要趁势抱住林凤致在他脖子里又重重啃上两口。林凤致也来不及恼他,一面答应着门外一叠连声的催促,一面手忙脚乱整好衣冠,便即开门出去。殷螭只听他靴声一路急匆匆向前厅去了,便也抽空子溜出门径直回去。
林凤致出门时其实颇带羞恧,尤其刚出去便看见老内侍童进贤在廊下候着,这是殷璠在东宫做太子时的老伴当,将小皇帝一手带到大,算是今上除了母后与先生之外最信赖的人。林凤致与童进贤一向熟识,看见他不免有点心虚,偏偏童进贤还要冷冷提醒一句:“先生请——圣驾已回到前厅。”林凤致登时知道适才殷璠一定先阻住通传,直来内室,多半在窗外也听见自己和殷螭的纠缠了,这一下丢脸丢到了家,却又无地缝可钻,只能敷衍着同去前厅见驾。
殷璠的脸色却不似童进贤那么难看,和颜免了林凤致的参拜,赐先生座,却一时默不作声,听着林凤致连说一堆告罪失迎的话,也只是微微颔首。他自南京回来之后便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一年里无论是个头,还是脸上那股沉郁的神情,都成长到更加象个大人。林凤致感到学生无形中已与自己疏远了很多,其咎大半在己,难免内疚;偏生今日又是如此尴尬辰光来接驾,一时也不知道圆领衫能不能遮住殷螭在自己颈间啃下的印子,不禁更是局促不安。
而且更难堪的是,被殷璠这孩子撞破情事,居然不止这一回——想当年也正是和殷螭纠缠着的时候,被六岁的小太子直接冲进门来打断,闹得自己羞愤不已。当年情形,还可以怪殷螭强迫,今日却偏偏还是自己先情动,主动扑倒殷螭要求做的,怎料想一大早圣驾莅临,又活活在学生面前风度全无?这时没人可怪,只剩下无比的惭愧,连维持架子的场面话也撑不下去了。
好在小皇帝并没有十分注意先生的慌张失措,对于殷螭带着示威性质在林凤致颈中留下的戳记,更加连瞥都没瞥一眼,只是在冷场了一晌之后,终于开口道:“返京以来,一直琐事缠身,廷召之时,也忘了问过先生起居——不料先生竟一病数日,我……实是不胜忧心。”
林凤致连忙谢过天恩浩荡垂爱关心,又表明自己实无大碍:“臣只是前一阵热病未曾痊愈,又外感了一回,故此请了三日病休,李院使也亲自来拟了方药。如今病已脱体,圣上万勿挂怀!” 殷璠微微一笑,道:“今日见着先生的样子,想是大好了,果然可以放心。”
这句话实在太象敲打,林凤致只能极力摄住面红耳赤,镇定回话。殷璠却没有继续说这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先生。”林凤致对道:“臣在。”殷璠道:“回来之后,先生的谏书,先生的廷对,我都知了。只是那些多是堂皇套话,我今日探病,便想同先生聊几句私话,先生可否如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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