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浮生之倾国【四】完!----梦里浮生
  发于:2009年07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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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取下林凤致手中灯笼,暂时挂在湖畔一株被砍伐了一半的松树上,便猛地张臂紧紧抱住对方,喃喃唤道:“小林!”林凤致微微挣扎,道:“放开!我没心情跟你胡闹。”殷螭道:“不是胡闹!你都不记得了?这里——”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水榭遗址,说道:“这里,是你第一次亲口承认爱我的地方!你能忘记?”
林凤致料不到他带自己过来是说这个,不觉态度软了一软,殷螭叹道:“我那个时候真蠢,就应该将你狠狠抱住再不放手!居然让你滑脱,白白折腾这些年……”他圈回手臂又重新抱住,道:“我现下一定要抱回来——你不许挣,让我补偿一下罢!”
林凤致其实也挣不过他,于是默默让他抱紧了,心里也不免掠过甜蜜的痛楚的旧事,不觉叹息。殷螭的拥抱却有些颤抖,喃喃的又叫了声:“小林。”林凤致下意识应了一声,殷螭颤声道:“你答应我一件事——你不要学刘楝,永远不要学他!”林凤致倒是一愕:“我学他作甚?”
殷螭微微放开了一些,在灯光下凝视他双眼,道:“我怎么知道你学他作甚!可是……我懂得的,你和他是一般人,若是互换,你也定会象他一样拿性命来劝谏阻止!你们最爱算计人心,算计的时候,是连自己的命也不顾惜的……我说什么也不要做刘秉忠,也不要做徐翰。”他又重新抱紧,喃喃的只是一句:“你别学!”
林凤致一时也不知如何说,过一阵反而微微失笑,慢慢推开,道:“我和他是一般人……话是有理,可是,我学他无用,你尽可放心。”
确实是无用——因为刘楝的死谏,所算计的并非其父母的悲痛万分,而是他的身份他的言论,在死亡的映衬下会发挥最大的作用。其实与林凤致等是一类人,所以刘楝在冷静安排身后事的时候,考虑的大局乃是舆论影响,而非感情影响,他们这样的人,是不会将成败寄托在未必可靠、复杂多变的感情上的。
可是,其父母的丧子悲痛,并不会因为没被算计就不会发生。所以刘楝在算计中忽略它的时候,在推想时也会念及它——也就会死得更为负疚不安,满心苦楚。
但林凤致之于殷螭,全无名分关系,所以林凤致即使死了,在舆论上也不会对殷螭造成多么大的影响,也不会束缚住殷螭的手脚——这个理由是最正确的理由,至于感情什么的,林凤致既不相信,也不依靠。
这样的事实比什么承诺都有效,可是殷螭还是颤抖着紧抱,不许他推开自己,说道:“不,有用的!我不怕跟你承认,是有用的——对我来说是最有用的,真的。”
他微微低头看向林凤致,灯笼反射下,眼底竟然浮动着亮光,语气却又是坚定的:“小林,我带你来看这地方,就是要跟你说——哪怕被你拿去利用也要说——我最怕的东西就在你手里,你对我无论如何是有用的,胁迫得住我的……”他顿了一顿,急忙又加了一句:“可是,你不能拿来胁迫我!”
这最后一句话到底使林凤致笑了一笑,殷螭不免有点恼羞成怒,愠道:“我说正经话,你却又瞧我不起!”林凤致道:“怎么敢?我也不算计情的,你放手罢。”殷螭哪里肯放,大声道:“你倒是不算计情,却不在乎命!我跟你说,那些仁义道德,统统给我去见鬼!就算你们的大局照顾好了,国朝得救了,万民得生了——可是死了活不转,伤心痛苦收不回!你骂我差劲也罢,没出息也罢,我就是不管别人是非好坏,只要和你在一起快活。”
林凤致默了一默,半晌道:“放手好么?老这样抱着气都喘都不过来——我们好好的说一会话罢。”
殷螭最终也只有松手让他脱出了怀抱,却还是紧紧抓着他,林凤致离开一步瞧着他,眼神竟也有些微微闪烁的亮,过了良久忽然笑了笑,轻声道:“你问过我为什么爱你——其实我不妨说了罢:我原是不能不憎你这样,却又偏偏爱你这样。”
黑夜中殷螭瞧不见他笑容中的萧瑟之意,却也听出了一丝怅然一丝自嘲,可是林凤致的声音又如此柔软:“你恶劣自私,肆无忌惮,做事只求自己快活——我确实憎恶你这样的品格,决计不能容忍;可是有的时候又有另一种想头:我平生束缚太多,背负太多,放不开手脚,撇不脱恩怨,其实很累,其实……又何尝不偷偷羡慕你,能够任性肆意、不管不顾的过活。”
殷螭不禁又唤了声“小林”,重新将他拉过来抱紧,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道:“那好!你从此就什么都放下罢,跟我肆意快活去——我保证你以后再不会累了,最多床上的时候累一晌。”林凤致忍不住骂了句“龌龊”,殷螭笑道:“就知道你不会!你要是放下了,那才不象你——我想,其实我又为什么偏对你死心塌地呢?大约就因为你太有主心骨,我怎么也压不服你,反而习惯被你欺负,所以就是上辈子互相欠了债。”
一晌宁静,遥远处传来教堂的乐声,非琴非瑟,却颇有缥缈隽永之致,空地中听来,竟如抚慰。林凤致忽然喃喃念了一句词:“前生冤孽没头愿,今生债务糊涂案。”殷螭问道:“谁写的?”林凤致道:“是刘嘉木的《万古愁》套曲。”
夜风在耳边呼啸,殷螭不觉也默了一下,林凤致道:“你放开罢,这套曲子里……有两支我读了很喜欢,你放开一点,我唱给你听。”
这空旷地方并无箫笛伴奏,多年不唱,清唱起来也难免走板,但中夜里低声唱这样的悲歌,却是凄凉万端:
“没来由,割不断,若是无缘也茫然。偏则我福薄厄满,情长爱短。总是虚恩怨,端的难消遣。见也呵对面吴越相语难,去也呵万里蓬山相距远。”
“呀!怎堪这前生冤孽没头愿,今生债务糊涂案,来生偿报空花幻。早知道生生世世若转轮,枉费咱痴心肠、痴心肠将黄泉誓语都罚遍。”
宫灯火焰在风中摇曳不定,照得两人脸上都是惨淡的白。林凤致唱得有些累,便坐在松树底下半个残破的石墩上休息,殷螭也陪着在他身边坐倒,还是握着他的手,听完了禁不住也喃喃的道:“喜欢这样的句子,你还是真是——‘解知情尽尽如何?总向灵台一笑呵。’”林凤致怔了一下,道:“这两句耳熟。”殷螭道:“什么耳熟!根本就是你自己写的——你才中进士那年跟老俞唱和的诗,我抄你的家时看见的。”林凤致失笑道:“那般烂诗,亏你还记得。”殷螭笑道:“你的事我都记得的,只是没拿来跟你一桩桩算帐罢了。所以要说痴心肠,你比得过我?你还撇着架子拿乔,就是不肯跟我和好。”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知道林凤致其实在慢慢又接受回自己——至少不再峻拒,所以说小林其实心软好哄。尽管他在原则事上决不让步,可是在感情事上,还是容易原谅伤害。殷螭认为,这是因为他毕竟爱着自己,难忘旧情,还怕不续旧欢?
因此殷螭觉得这当儿不妨顺杆儿爬上去,试图动摇一下林凤致在原则问题上的决心,于是问道:“你这几日到底忙些什么?总去文渊阁值夜,也不在家里等我。”林凤致道:“这等形势,哪得不忙?”殷螭道:“你们总算是将刘秉忠他们给压住了,接下来呢?就算刘秉忠不反叛,外头北寇已经合围堵住南门,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罢。”
林凤致默然,殷螭于是又问:“你还指望着南京来救?你们明明发了几回求援,却均被拦堵在路上——刘秉忠没事非咬我跟北寇勾结,所以他们才堵南面,怎么就没看出来是为了让你们不能求援!眼下连天津卫的讯息都断了,你们就算肯向南京服软,认可迁都……他们也不知道这边刘家是不是索性自立山头,不认安康那小鬼做君主了。”
南京朝廷疑忌的不止是刘氏后党自立山头,恐怕更疑忌北京百官会重新投向他这个废帝——林凤致猜测着这点,跟殷螭却委实不怎么好说,只是深深叹气。殷螭抚着他后背顺气,又道:“前两天最后一批难民被堵回南城的时候,倒据说也带回了几份邸报,是我们得到的留都那面最后的消息——可是你瞧那小鬼在做什么?什么御制送行诗送朝鲜国王回国,什么批复刑部奏折禁止江南结诗社!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勾当,亏他还有心情?”
林凤致皱眉道:“那只是几件录闲事的邸报,何况在留都发布的时候,陛下只怕还没接到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更不知道这边战况,何怪之有?国家有大事也有小事,大事固然要紧,小事也不能不批。”殷螭嗤笑道:“你真是太护短了!这要是我干的,你能饶我?就算小事罢,这些也委实不是皇帝勾当——江南结个诗社要官府去管?李洹不过是个郡王,礼部尚书送行就能打发,也值得天子赐诗留别?别跟我说你教他十年,就教了这些玩意儿。”
林凤致不怎么想跟他费口舌讨论朝政,只是随便说了一句:“江南诗社,这几年兴盛之极,颇有些‘以文乱法’的事情,全面禁止固然不可,纵容下去却也怕要出大事,管管也好。”他望了殷螭一眼,笑道:“你不知道罢?江南风气最近愈发出格,有不少能文女子都结社了,我那堂兄林骏致的掌珠,就是闺秀诗社的佼佼人物,否则吴兄的大公子也不会慕名求我作伐——吴大世兄却是金陵‘巽社’的中坚,清谈江右无双,委实是才子佳人好姻缘。”
他这几句话全是闲谈口气,殷螭却琢磨了一晌,奇道:“吴南龄那个滑头,养出的儿子居然这么风头十足?何况姓吴的还干过刑部,怎么做儿子的拗着去结社?原来他和你一样不会教儿子、教学生!”林凤致笑笑,道:“是啊,我们都是不容易上来,难免溺爱小辈……弱点也是有的。”
殷螭不觉道:“原来……吴南龄也有弱点,可惜你已经对付不到他身上了。”林凤致道:“同朝为官,谈什么对付?何况吴尚书有家有业,竭诚报效国朝便可一世富贵……哪有需要对付的地方。”殷螭道:“哼,你这话可不是敲打我?你们的老师已经功败垂成半路仙游去了,吴南龄也未必还需要照他计划捣乱,于是我也别指望跟他勾结祸乱国朝——可惜你也拿不准他究竟想要做甚,俞汝成死了,他就没半分野心?”
林凤致不语,殷螭拉他靠在自己身上,说道:“你不爱跟我谈这些事,因为我们实在不同道,一谈就要吵架——可是这个当儿,谈不谈起,外面都是一般麻烦,随便聊聊不好么?”林凤致心道你就是最大的麻烦,谈了何益?只是又笑一笑。殷螭道:“你老师的计划,估计你心里比我更加有数,他本意就是想要国朝分裂,然后他掌握北京自立朝廷,划江而治——这几年南北两京矛盾越挑越多,东南富庶,不忿京师只会跟他们要钱要粮,搞出迁都之议就是想抛了北京这个包袱……这些东西,可不是全为分裂国朝作准备?他也知道纵使全借北寇兵力,一口气吞并南北也做不到。”林凤致叹道:“他同你一般,务实得紧,而且说实话,比你精通时势——甚至比我们朝中一干人都强多了!他当年治户部,国库年年增赢,从未入不敷出,固然有时世太平的缘故,自他之后却再没有人能做得到。”
殷螭道:“就知道你忘不掉他!他什么都好,比我更好,你怎么不肯跟他?”林凤致对他的酸话只是微微一哂,殷螭悻悻的道:“我知道你肚子里暗骂我——他跟我联盟,说穿了还不是想借我上位?他姓俞的想在京师自立没那么容易,拉过我来当大旗就顺手得多了。所以尽管他恨我恨得要死,也照样与我同军。”他磨了一下牙,又道:“我担保,他只消一成功,立即就要将我过河拆桥!到时候封地靠近京师的那几个王兄王弟,比如燕王冀王代王,谁不能重新拉来替换?换到差不多的时候他就可以身登大位?可惜我也没那么好算计,我总是输给你的,可是他也总是输给我,这就叫做一物降一物,不服也不行!”
林凤致倒被他说得微觉好笑,仍是不语,殷螭笑道:“怎么不说话,难道还记恨我气死了他?我不是替你报仇么,还顺便帮国朝减了大麻烦,我这么一个大功臣,你们却从来不知赞赏,只会防范!”林凤致道:“嗯,确实多谢——若他如今还在,局面怕是更加棘手。”说着却不禁又深叹一声。
深夜风寒,林凤致连日劳累寝食不安,不免有些体虚怕冷,殷螭握着他冰凉的指尖替他保暖,说道:“小林,我跟你说些假设罢——只是假设,我并没有真的做,说出来商量商量,你不许骂我,不然我不说。”林凤致道:“请讲。”殷螭又追了一句:“不许生气,不许骂我!”林凤致几乎怄着了,道:“正事上面,我便是生气又几时有用?不能容忍,设法拦阻便是,骂你也是白费劲,我再不想做无聊事。”
殷螭又不免哼了一声,道:“你就是太自以为是,宁可将我推远开去——可是我也真不爱听你的,所以就是白说说,你听不听?”
林凤致便说了句“洗耳恭听”,殷螭道:“老俞虽然跟我同盟,却肯定不会将什么都告诉我,不过我倒也猜着几分——假如他没有死的话,如今或许已经推了我做傀儡,或者提前嫌我不好使唤,吞了我的兵力之后换个亲王做傀儡。可是纵使南京不管,各路王师不敢插手,他也未必能够完全压服京中势力,所以北寇的确是被他引来的,他就是要借外族之力在北京称王,你承认不?”林凤致道:“这是明摆着的事,我为什么不承认?”殷螭道:“万一北寇来了京城,竟不想走,也想争国朝天下,岂非更大麻烦?老俞是个精明人,我猜他不会没想过这等事的,却还敢大胆去做,那便是有制约北寇的把握了。我估计,他一定跟北寇先达成了什么协议,北寇扶他立小朝廷,他便年年称臣纳贡换太平——这个主意你们这帮道义之士多半鄙夷,别骂我,我是猜他。”
他说着停了一停,看林凤致一眼,只见他低垂着头安静听自己说,这才继续道:“我听说清和四年北寇要求跟你们谈和——当然被你拒绝了——说的就是要纳岁币,通马市,请和亲,其实也不算什么罢?蛮族都是马背上生长,习惯宿帐游牧,他们要都城又有什么用?无非也就是金帛粮草打发了的事,即使下嫁个把公主,也是嫁我殷家的姑娘,嫁不到你们的妻女,你们却偏要拗着气节!气节是好事,可是那一仗害了京畿多少百姓,国朝多少军士?老实说,我觉得你们整日价说大局,却是不顾军民死活的大局。”
“再说你们的道义罢,又是什么样的东西?为了制止刘秉忠反叛,你们便要算计刘楝去死——最可怕的是他自己也甘心乐意的为道义去死!刘家不反叛、京中要同心协力当然是大事,可是在至亲好友心里,只怕刘楝的性命才是大事罢?现在为了劳什子道义,国朝不能分裂,北方不能降了蛮族做小朝廷,于是你们便要死抗到底,那么京城、直隶的百姓,便活该倒霉?你说这是道理么?”
他又停下一晌,等对方发话,林凤致居然微笑了一下,慢慢道:“说得有理——继续讲罢。”
殷螭谈兴也是正浓的时候,于是便一径又讲下去:“你不懂打仗,我却是上过几回战场了,实说了罢,国朝军士再勇猛,火炮再精准,长处也就是个防守,万万比不过人家铁骑的强悍。我朝抵御还可以,出击是胜不了,永世没法子歼灭他们。这几年东南赋税加重,闹到南京要自立,还不是因为北面军防年年加重,听说一年就要耗掉四五百万两银?而蛮族索要的岁币,一年又能有多少?北宋也不过三十万银绢而已!有拿成百成万银子去养兵的力量,不如拿几十万银子换个彼此安居乐业不好?你适才也说过,老俞干过户部,算帐比你们都精明,他这么打算,怕是比你们乱闹腾合理罢?至于什么大节大义,都是唬人的玩意,你就别拿来跟我说事了。”
他望着林凤致,林凤致也转过头来望着他,灯焰映在他眼睛里,却是静渊上的光影,似浮而深,凝然不动。殷螭良久听不见他说话,于是问了一声:“小林?”林凤致才笑了一声,道:“果然好经济。你也是这主意?”殷螭坦白道:“是他的主意,可是我觉得有道理——你不赞同的话尽管反驳,我说了我想的,你为什么不说你想的?”
林凤致淡淡的道:“是,我没做过户部,说起钱粮帐目,委的不精,并没有这样的好算法——”夜色中殷螭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却觉得他定然扬了扬眉,忽然反问:“如你所言,每年纳币称臣便可安抚了北寇,却不知他们退走之后,我朝还要养兵驻防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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