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想这些未免太远,还是先考虑眼前。”虽然很留恋伍安暖暖的体温,纪千云还是强令自己站起。“我不能在这里担误的太久,否则会令我父亲怀疑。你也快些回去告诉大王我的计划,如果他同意,就尽快派人来送信。我这边不用担心,有我在,一定能劝我父亲亲自与陈州军谈判。”
伍安牵回两人的马匹,不舍的将马缰递给他。“我知道了,李叔叔应该会同意,这毕竟是个好机会。”
“大王也许会同意,但是……军师一直对我多有猜疑,只怕他会不同意我的计划。”纪千云搬鞍上马,临别前又道:“最好此事能瞒着他。”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瞒得住军师?”
“上次军师与南方义军商谈结盟,他不是因涵谷关兵败,着急赶回没能完成吗?现在朝廷欲收拢人心,我们正紧迫的需要与其他义军结盟……”
伍安没等他说完就欣喜的打断,“我明白了!如果军师能暂时离开,就不会有人阻止我们的计划。”
看到他对自己毫无怀疑的目光,纪千云心中苦涩的几乎不敢开口。他强压纷乱的心思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此事若成……我们之间就不会再有阻碍,那时……”
“那时什么?”见他话未说完没了下文,伍安不由追问。
“没什么……石头,时候不早,我先走一步。”
纪千云勉强自己笑的自然,策马远去。竟不敢再回头张望一眼。
伍安捡起铁枪跃上战马,仍然沉溺在他最后那温柔的笑容中。暗定决心一定要说服李叔叔同意这个计划,不能让他的好意白费。
李远山听完伍安的讲述也大为心动,如今战局僵持,陈州军没有办法击溃拦路的纪家兵马。老皇帝人心尽失,他若不死,倒不用急于求成。但新帝登基后,严办贪官恶吏广施仁政,摆明了要归拢人心重振朝纲。所以只有尽早攻进京城推翻周朝,义军才能得到更多的民心与支持。
“这件事可行……至于军师,我会派他再往南阳城与吴德广谈判。等我们这边打了胜仗,他回来也不会有什么话说。”
徐亦奉命前往南阳继续上次未完的谈判,他离开三日后,李远山向纪真发出邀请,希望能与他亲谈归顺朝廷的条件。纪真很快给出回应,为表朝廷的诚意,愿意与陈州王面谈。双方约定各自只带两千人马,到涵谷关向北六十里外,龙盘山中的三清观中和谈。
“伍将军,我们去查探过了,他们果然只带了约两千人马,全都驻扎在山脚以西。”
伍安示意士兵退下,向许通点头。“许叔叔,我们的大部队也依约留在山脚,我们由东边上山。一会到了三清观,您可不要忘了自己已是陈州王李远山。”
许通咧嘴低笑,“忘不了!嘿嘿,这次有纪小子里应外合,看那姓纪的老家伙往哪里跑。”
“许叔叔……您,您一会儿说话时对纪元帅客气些。”伍安无奈的皱眉,这次的事情本就不够光明磊落,若再对纪真无礼,不是让千云更加为难。
“唉哟,差点忘了他是纪小子的老爹。说起来纪小子办这事儿也够缺德的,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一定先一把掌把他拍死,省得帮着外人来算计老子!”
“千云是为了义军才这么做的,您不要这么说他!”伍安听得脸色发青,还好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不会被外人听到,否则若传到千云耳中,他心中该是什么滋味。
“也对,他这算是大义灭亲。哈哈,这小子真有种,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伍安不敢再接他的话头,只管引着他向山上而去。三清观位于半山中,香火并不繁盛。又因不远处就在打仗,这里除了几个道士外没有一个香客。他们早先已接到通知,朝廷军要与义军在此谈判,道士们怕惹麻烦都躲在后院没有出来。
供养着三清老祖的大殿上气氛凝重,一个五十多岁的长者坐在一侧,神情威严肃穆。他身后站了一排强壮威武的士兵,紧挨着他的正是面戴鬼面的纪千云。
许通装模作样的与纪真谈着归顺朝廷的条件,伍安的眼光一直没有离开过纪千云,看他何时示意自己行动。只是纪千云头目低垂一声不响,从他进来后连一眼也没有向他那边看过。
也许千云是怕他父亲怀疑,不敢与我打招呼。
伍安这样想着安慰自己,可直过了小半个时辰却仍是毫无动静。这下就连许通也坐不住,本来就是假意和谈,事先想的那几句词早就说光了。他不由频频向伍安施眼色,后来干脆着急地拽了拽他的衣角。
“陈州王来与纪某谈判,难道另有什么急事不成?”
纪真不悦的皱眉,许通抓了抓头发,突然站起向着伍安大声嚷嚷。“从没有干过这种事!急死老子了!小安!我看甭等了,咱们现在就动手!”
“你们想干什么!”纪真闻言怒喝,那几名士兵冲上前,各持兵刃护在他身前。
伍安也紧张地站起,却看纪千云仍是立于纪真身侧,对殿中出现的变化无动于衷。
千云,你怎么了?怎么还不动手?!
他忍不住张口欲唤,却忽听三清殿外一阵喧闹,响起了打斗之声。
“许将军!伍将军!不好了!我们中了埋伏,龙盘山被朝廷军队包围了!”殿外响起一名本该留守山下的士兵的大声呼叫,似是他们已被人从山脚逼退入山上。
伍安脑中嗡鸣一片空白,不可置信的看向纪千云,他却仍低着头,似乎事不关已的样子默不作声。
“妈的!上当了!”许通大吼一声,抡开铁拳就向外闯,伍安却向纪真父子扑去,他此时根本不愿去想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先擒住纪真,再找纪千云问个清楚。
护卫的士兵被他几下打飞出去,纪真吃惊中与纪千云退向门口。伍安急步追上,纪千云抽出跨刀向他砍去,他侧头避过,挥手拿住他的腕子夺下手中钢刀。但一招之下伍安心中更慌,这纪千云的武功竟然普通平常。他一把拽下那张鬼面,却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你是谁!千云在哪里!”
(三十二)
殿外被弓箭手层层包围,许通与几名士兵又退了回来,却正好遇到跑到殿口的纪真。许通一把将他扭住,这人倒也不挣扎,由着他将自己押进殿中。
“他奶奶的!外面围的水泄不通,恐怕冲不出去!”他说着重重甩了那人一掌,“不过我们抓了他们的元帅,不怕他们敢杀进来!”
那人言语间却显得满不在乎,“我们元帅正在指挥大队人马进攻涵谷关,我等为了完成此次的计划,早已置生死于肚外!”
“什么!天杀的纪千云!我们被他骗了!”
将假纪氏父子与被伍安打伤的周军士兵交由手下绑了,许通急的在殿中团团转。“这下完了!老李派兵去攻打纪家军营,现在恐怕已吃了大亏!”
伍安本是表情呆滞地坐在地上,听到许通的声音突然跳起。“我们要冲出去!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
那个假纪千云看着他不屑的冷笑,“省省力气吧!龙盘山我们埋伏了五千人马,你们带的那两千人差不多全被我们俘获。而且我家纪将军并不想要你们的性命,他只要把你们困住,等到涵谷关战事结束,就会放你们离去。与其现在出去被射成刺猬,还不如不要反抗等着我们的人撤退。”
伍安心中一凉,几乎站立不住。
千云,是你设计把我支开,是你骗的陈州大军贸然出关对敌,一切的一切,你都是为了你的大周,难道从开始你就一直在骗我!
“若我把自己给了你,我会放弃我的坚持,与你相守终生。”
“石头……我并不想骗你。”
“我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你高兴不高兴?”
那温柔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可实事却是这么无情!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害了李叔叔,害了陈州军,你不是爱我吗?你的心怎能这么狠!
骗子!纪千云!
伍安突然疯狂的大吼,抄起铁枪撞开殿门向外冲去。
殿外,飞箭如雨。
纪千云定了定神,回头看向北方。他现在一定恨死我了……
可是,只要能大败陈州军活捉陈州王,李远山在无路可走下只能归顺朝廷。石头,你一定会跟随李远山一起归顺吧,那时我们就真的不用再做敌人。
“纪将军!涵谷关已破,陈州反贼尽被拿获!”
“李远山呢?带我去见他。”纪千云随着亲兵寻视战场,这一仗打的并不费力,陈州军有四万人马出关袭营,但周军早已为此战暗中增兵,以八万的兵力将他们包围。因兵力悬殊几乎没遭到太大的抵抗,在陈州军不及反应之中,趁着涵谷关兵力空虚一举夺回了关城。
李远山被单独关押,按纪千云之前吩咐的,未上重镣只用了绑绳。他身上的伤口虽已包扎,但从渗透衣服的血迹看的出,他是经过一场血场才力竭被擒。只是他的神色虽然依旧凌厉,却已是末路英雄。
“我李远山有眼无珠,总是败在你们这些小人手中!纪千云!你如此辜负伍安对你的信任,难道你心中无愧!”
“我心中岂能无愧……”纪千云眼中黯然,却毫不回避他的怒视。“但我心中的皇帝只有一人……我为我大周尽忠,却也只能负了他。”
“你!周朝腐朽至此,当真值得你尽忠?哼,等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时,希望你不会后悔!”李远山摇头怒叹,纪千云算不得真正的小人,但他的那种愚忠却更让人愤恨。
“陈州王,周朝是否真的已无药可救,希望等您见到皇上后再做定论。我们明日就出发押送您回京城,如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还请您见谅。”
纪千云也不管他的冷言讽刺,向他施了一礼后转身离开。外面有一名士兵急奔而来,见了他匆忙回报。
“纪将军,属下刚由龙盘山回来,一名敌将在我们围山时脱逃!”
“什么!他有没有受伤?”纪千云变了脸色,之所以下令只围不捉,就是怕他情急下因拼命而受伤。
虽然奇怪将军为何担心的不是有没有把敌人捉回来,而是敌人有无受伤,但这士兵还是不假思索的回道:“那敌将异常悍勇,我们无人能上前与他交手,所以只能在远处放箭,但他铁枪舞开几乎伤不到他,他冲出包围逃下山时总共才中了两箭,看他身手利落的样子,并不像受了什么大伤。”
“知道了,你下去吧。还有,传令下去,严防有人来劫李远山。”
纪千云平静的下令,等士兵走远后他才缓缓靠在墙上,心痛的几乎挺不直腰杆。
石头,伤的重不重……为什么要逞能,等着我们的人撤退不好吗?我把你支开就是不想与你动手,更不想亲手拿你,所以不要来救李远山……你就安安稳稳的等着,等李远山归顺朝廷后我们再见面,当我们不是敌人时你是否就能原谅我?
涵谷关外,一片大战过后的凄凉。周军士兵正忙着清点战俘搬运尸体,这场战斗虽说是呈一边倒的胜利,但双方仍是少不了死伤。特别是陈州军,这一仗死了两万余人,被抓获的俘虏也大都受伤,到处都是伤者凄惨的哀嚎声。
一名士兵正拉着一具尸体向挖好的深坑中拖,却看到前面忤了个大高个呆呆地站着不动,不由放下尸体走过去推他。“喂!别站着发呆,快帮我把这些死人扔到那边的坑中埋了!”
那人慢慢回头,脸色铁青双眼通红,如同凶神恶煞般死死地盯着他。士兵吓的啊呀大叫,这才看清这人穿戴的不是周军服色,而是陈州军的残余!
“快来人!这里还有……”他手中没有武器,只能大喊着向后退,但话音未落已被一柄乌黑铁枪穿透了胸口。
伍安反手抽出长枪,仰天长啸。他脑中一片混乱,眼中只有遍地的鲜血与陈州军将士的遗体,也不管身上不曾包扎的伤口仍在滴血,疯狂的向敌人冲去。
这么多人因我而死,为什么我还活着?
是……我要活下去!因为我要报仇!
众多周军士兵拥上来,却被他轻易的击杀,渐渐的无人敢上前动手,取而代之的是一排弓弩手。他挥动铁枪扫落箭枝,但几轮攻击下来,他肩头小腹又中几箭,摇晃着几欲倒下。
“住手!不许放箭!”
纪千云得报后由关中冲出,看到的却是那样一副让他肝肠寸断的画面。伍安如一头凶猛的困兽,身中数箭遍体鳞伤,却仍不甘的舞动长枪,似是失了心志般拼命向前冲杀。
没想到他竟这样莽撞的孤身前来,若晚来一步他真的死在这里……
心痛得无法去想,如果你不在了,我活着还有何意义!
士兵得令不许放箭,纷纷后退,纪千云打马冲到他身前架住了他的攻击。
“石头,大势已去,住手吧……”
伍安粗喘几声,被擦伤的额头中流下的鲜血迷糊了视线,眼中只有一片血红。
好熟悉的声音……谁?是谁!他用力瞪大眼,是那张早已牢记心中的面孔,但为何却这般陌生!
“纪千云!”伍安咬紧的牙关中迸出的那三个字,似乎要用尽他所有的力气。
“陈州王会归顺朝廷,我们不需要再……”纪千云声音轻柔,以图安抚他的暴怒。
“住嘴!我再也不相信你!”伍安嘶吼一声,手中铁枪携万钧之势向他击去。
(三十三)
纪千云不敢招架,翻身跃下马背。战马惨嘶一声摔倒在地,这一枪硬将战马脊骨砸折。伍安怒吼着又一抢挑来,纪千云却仍是躲避。
“你不是说过,战场再见时,谁也不许留手!”伍安赤红双眼,枪枪紧逼。“打啊!为什么不还手!”
“石头……你不是也答应过我,事事都听我的?”
同从前一样温柔如水的声音,令伍安的动作不由停滞。他闭目粗喘几声,再睁开时满脸厌恶的摇头。“不要叫我,我不认识你!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纪千云强忍心中巨痛终于出手,灵活的枪尖向他小臂刺去。不能再拖延了,石头的伤口在流血,不管他会不会更加恨我都要制住他,要赶快为他疗伤!
伍安伤势不轻,手中铁枪早已没了章法,硬撑着一股狠劲儿与纪千云拼杀,只能勉强抵挡。
冷峻的面容,凌厉的枪法……他从来都是这样,对敌人毫不留情。
伍安心中涌起一阵苦涩,还有什么好打的,早就输了,输的彻彻底底。就算我能杀了他,但又怎么下得了手……怪不得他,是我自己愚蠢才会被他欺骗,若要为死难的将士们偿命,这条命,也该由我来偿……
沉重的铁枪落地,伍安似是放下了一切,闭上双眼向枪尖撞去。
若有来世,希望我们不是敌人。
“石头!”心中如被人硬生生剜去了一块,你想死在我的手上?你就这么恨我!
纪千云跪倒在地,扶住他倒下的身体。幸亏他变招及时,那一枪由前刺改为横拨,只在伍安胸前划开了一道血口。但这血淋淋的伤口就如割在他的心上,他痛得大吼一声,抱紧伍安的身体,跪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
观战的士兵吓得面面相觑,竟然谁都不敢上前查看。纪千云一向冷静果敢,今日竟然为了一名反贼大失常态,他与那人究竟是什么关系?
纪真闻讯赶到,见他抱着一人跪在地上不由惊奇。“怎么回事?千云!你在干什么!”
“父亲!快找人救他!他伤得很重!”纪真威严的声音令纪千云猛醒,伍安此时已陷入昏迷,他按紧伍安身上冒血的伤口,声音颤抖的向纪真求救。
“这就是伍安?”纪真上前细看,一名脸色苍白的青年被儿子紧紧抱在怀中。
“是,我欠他太多,若他死了,我……”纪千云双腿发软竟有些站立不起,有士兵忙上前扶他。
纪真不悦地皱眉,“在陈州叛军同意归降之前,他就仍是敌人!千云,我何时教过你对敌人心软!”
“我不是心软,但他武功非凡,若死了太过可惜。”纪千云自知失态,暗自调整呼吸,挥开扶他的士兵。如果被父亲知道我与石头的真正关系……他心中发寒,父亲怎么可能放过伍安。
纪真命人将伍安抬回涵谷关救治,纪千云想跟去照料,碍于父亲就在身旁未敢前去,但他神情恍惚的样子却想掩饰也掩饰不了。
纪真见他如此不由心软,摇头叹气。“千云……你跟过去吧,毕竟你们曾是朋友。”
“是!”纪千云欣喜中正欲追上去,纪真却又道:“可是你这次利用他大败陈州军,就算将来他与李远山一起归顺了朝廷,但嫌隙已生,你与他也再不可能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