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本是静寂一片,声音乍起之时,虽然宛转、悦耳,但听在周准耳中,便无异于晴天霹雳,不由得身子一颤,连带着小刀也顺势滑出,直直落在方才割开的尚未愈合的伤口上。鲜血迅速汩汩涌出,瞬时盛满一碗,溢出到地板上。何慕阳仿佛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不由得偷偷吐个舌头,缩到爹爹温暖的怀里。
虽然正处于昏迷,何景阳似乎也体会到这股难言的痛楚,眉头无意识地皱着,右手再次紧紧攥住。
周准匆忙交出瓷碗,一边迅速点下几个穴位,隔了一炷香功夫,血流方才慢慢止住,而此时,床褥上、地板上处处殷红一片,空气中的血腥味也越发馥郁,如同置身于夏夜琳琅满目的花苑之中。
莫黍只是站着,默默地递过手巾、纱布之类,目光中收敛了最后一份生机,整个人看上去冷静得可怕。
另一边,望着又一碗药水,何慕阳苦着脸大口大口地灌下,他知道,自己非喝不可,即便这一碗再打碎,还有下一碗,下下一碗等着。终于喝下最后一口,钻到爹爹怀里咬下早备好的糕点,不由得惬意地眯上眼睛。鲜血黏在嘴角,嫣红妩媚,说不出的诱惑。何九渊缓缓伏下身子,轻轻吻上他的嘴唇,用舌头细细地描摹着嘴唇的轮廓。然后,慢慢深入,灵活地周旋在小小的口腔中,一点点地品尝着融合着血腥味的香醇的糕点气息。
周准、莫黍躬身退下。只留下站在床边拥吻的两人,和躺在床上一无所知的一人。
何景阳第一次遇上陆由庚,是在他十二岁生辰的筵席上。自从那个无意中窥见隐秘的月夜之后,每次遇上父亲心里总是莫名的慌乱。他担心被看出破绽,担心自己的眼神会轻易地露出敌意、困惑。他从来都不知道,恨一个人居然可以达到这样的程度,即便投入全部的身心,也还觉得不够、不够,远远不够。原来,恨一个人与爱一个人,之间的界限竟模糊成这样的地步。
生辰筵席,出席的人并不多。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颇有类似之处:两人都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作为孩子,他可以肆意表达出来,但他的父亲,有时便不得不含笑周旋、应对。
同之前的宴会一样,完美的无懈可击,好一幕父慈子孝、和乐融融、宾主相欢。当殿内的沉抑气氛一重重地包裹上来,让他准备寻机告退时,陆由庚出现了,以他一贯的从容蕴藉,顾盼之间,俊朗生姿。
何景阳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眼中一闪即逝的波动,不由得暗暗上心,让父亲动容的人,毕竟还是少数。正当他冷眼审视、默下判断时,突然,陆由庚停下谈话,朝着他的方向微微而笑。何景阳心下一凛,转开目光,恢复一贯的谦恭、沉稳。
晚上,躺在床上,不由得想起惊鸿一瞥的惊讶,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从中,他读到了复杂而纯粹的情愫、读到了透彻而了悟的笑意。他有预感,之后一定会再见到这个人。
“嘭嘭”声乍作,从窗口处传来,他屏住呼吸,暗自思量道,此人竟在玄晖宫自由出入,而且闯入距正殿最近的地方,武功造诣想必不低,但又故意发声示意,看来并非恶意。惟今之计,只得静观其变、后发制人。
声音停下,如同响起时一样突兀,接着,门口传来悉悉索索的声息。“吱悠”一声,涌入一室的银晖。融融月色下,紫衣玉簪、宜嗔宜喜,缥缈如九天之人,踏月而入。
何景阳定睛一看,正是父亲的至交—陆由庚,不由得坐起身,披衣下地,微笑着长揖道,“陆庄主大驾光临,景阳有失远迎,不知有何指教?”
陆由庚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缓缓地说道,“上次见你,还是个小孩,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何景阳笑道,“难道陆庄主深夜造访,只是为聊几句家常吗?”
陆由庚的眼睛微微眯起,像是想起一桩很好笑的事情。再度开口时,之前的闲散收敛不少,“今天之所以过来,是寻找一个即将合作的人。想必,你等这一个机会,已经很久了吧。”
“噢?景阳愚昧,不懂庄主的意思,请庄主赐教。”
陆由庚眼波流转,声音说不出的蛊惑,“难道你不恨他吗?难道你不想离开他吗?难道你不想让他尝一下,一直以来,你忍受的种种煎熬吗?”
安抚着对方警惕的眼神,他微微笑着,接着说道,“不用提防我。知道吗?你的眼神中传递的信息连我都猜得到,可惜,他却看不懂。不用怀疑我,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世界上最恨他,巴不得让他生生世世永受煎熬的人,是我。我会把我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你,然后,你再决定,要不要和我合作。”
“你还有一个哥哥,可是当你出生后,他便对他不闻不问。江湖上传言,慕阳无故失爱。其实,他之所以这么做,全是为了保护那个孩子,因为在他周岁的时候,被下了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是一种毒,相传无药可解。中毒的人,表面上与旁人无异,却不得接触阳光,不得剧烈活动,而且,生命也一天天衰萎。直到他十七岁,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在自己的眼前衰老、死亡。我清楚它每一次发作的症状,我知道它将人一步步逼入绝境的症状?因为,这个药,就是我下的。”
“醉生梦死其实有一种解法,也是唯一的解法,不过太过于歹毒,即便知道,也很难下手去治疗。方法很简单,找一个和患病之人血脉相连的人,然后从小喂食他一种药物,等到这个人年满十五岁时,取他的血服用,让药效通过血液周转全身,大概一个月,或者两个月,病着的人就可以慢慢恢复过来。只是,那个被取血之人,会迅速地衰老、死亡,而且死之前所遭受的痛苦,远远超过害病的人。甚至,即便想自杀,也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血液滴到到最后一滴,感觉自己的躯体一部分一部分死掉、腐烂,然后才彻底解脱。”
何景阳的双手止不住颤抖起来,紧紧相扣交握,仿佛这样便能够得到一点慰藉,一点温暖。他的口中满是苦涩,像极了多年来每天在父亲的注视下喝下的药。记得很小的时候,不会吃饭就开始喝药,从一开始的百般抗拒,到后来的习以为常,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刚开始问父亲,为什么要喝药?答案总是两个字,补身。慢慢的,也就不问了,自觉地喝下去。而今天,他终于明白了。原来,自己连替代品都不算,不过是一个供人日后服用的药人罢了。
陆由庚望着他的眼中平添了一份怜悯,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他之所以这样厚此薄彼,原因很简单,只怪你生不逢时。你出生时,慕阳正中毒,你的母亲为此忧心忡忡,心神不宁。就在生下你之后,因大出血陷入昏迷中,虽然极力抢救,最终也不过拖了一个月,就去了。何九渊为此心神大痛,一时悲痛中,把种种怨念一并归到你身上,再加上对慕阳的百般疼爱,所以,决定舍掉你来换回慕阳的性命。”
一直静默的何景阳突然抬起头来,直勾勾地望着他,问道,“陆庄主,我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和他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陆由庚深深凝望着他的眼睛,神思恍惚,仿佛游离到极远极远的天边,平日里说不出、不愿讲的话,自发地倾吐出来,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好像稍一加重,便会惊走一个埋在心底的模糊面影,“我,九渊和阳羡,从小一块儿拜在师傅门下。九渊总是一脸微笑,却没人猜得到他的心思,即便他再怎么生气、恼怒,也从不在脸上流露。阳羡最淘气,每次都让人哭笑不得,偏偏一对着她的笑脸,就再发不出脾气来。她爱闹,爱说话,整天吵吵嚷嚷,闹得人耳根不清净,巴不得远远躲到一边去,耳不听为净。她不美,一点都不美,大太阳底下,撒腿乱跑,有时正中午,偷偷一个人溜到河边捉泥鳅钓鱼,被师傅揪回来时,小脸晒得通红,糊了一小腿的泥巴,歪着头,笑嘻嘻地盯着你,白晃晃的小虎牙炫耀地闪闪发光,让人咬牙切齿。她吃东西时,总是塞得满满的,生怕别人抢走,声音也嘟嘟囔囔的,一听就火大。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女孩子,可以让人讨厌到这种程度,若不是看在师傅面上,早就好好教训她一下。”
后来,我们大了,师傅吩咐我和九渊结伴出游。那天晚上,阳羡哭得眼泪哗啦,怎么劝都止不住,甚至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糕点也丢在一边,只是一个劲地拽着师傅的衣角,哭着嚷着要同去。师傅只有她一个女儿,平日里虽然责打痛骂,但骨子里还是极疼的,生怕有什么闪失,就硬下心不理会。她就一直哭,一开始号啕大哭,后来嗓子哑了,哭声也断断续续起来。到最后,连声音也发不出,只是一声一声地憋在喉咙里,好像小狗一样,咕咕响着。就这样,从傍晚一直哭到天明,鼻子红通通的,挤不出泪,只能长一声短一声地抽搭着。眼睛也困得睁不开,身子一前一后,险些栽倒,可一看到师傅,又来了精神,一边捂着脸呜呜哭,一边透着指缝张望。到最后,师傅终于应承下来,这才欢天喜地,脸上还糊着眼泪,就笑得一脸灿烂,真的很丑。刚要站起来,脚一软,就栽了,扶起来时,一边说着不妨事,一边忙不迭地扳手指打算行李。后来,在师傅的坚持下,大家歇了一天才动身。”
他突然打住了,隔一会儿,继续说下去,陈述中平添一股隐忍的痛楚,“后来,就一起儿出去,阳羡笑嘻嘻地换上男装,一路上东张西望,没个消停。一次在茶馆中,听人提起‘月出东斗’姚璟,赞不绝口。阳羡听了不服气,百般缠着九渊去挑战,九渊一时拗不过,只得应了下来。本以为胜负难料,紧张得捏了一把汗,谁知道,才过了十招,就败下阵来。阳羡在一旁高兴得手舞足蹈、拍手叫好,九渊也望着她微微笑。直到今天,我还记得,他们就站在那儿,隔着人群遥遥相望。那天的太阳很好,围观的人疯一样地涌上去。可是,九渊的眼中只有阳羡,阳羡的眼中只有九渊,他们之间再容不下别人。”
“再后来,我们就分道而行。不久后,九渊创立玄晖宫,然后,他们在一起了,之后慢慢有了慕阳,有了你。至于我和九渊,矛盾一天天激化,暗地里早把彼此骂得狗血淋头,但旁人看起来,却是再亲密不过的知交,就这样一天天拖着、耐着,直到如今。”
何景阳的苦痛随着他平静的叙述渐渐沉淀下去,等四周重归静寂时,才轻声问道,“你还爱着她吗?”
陆由庚的目光中掠过一丝嘲弄,微笑着说道,“我不知道。我已经想不起她的模样,却记得一些再琐碎不过的小事,也记得她的声音,合上眼睛,她就在耳边说话,还是叽叽喳喳的,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其实,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真正爱过?再说,爱不爱又有什么重要,人已经不在,难道还要寻死觅活地生死相随?况且,即便爱上,也只是一瞬。没有人会永无条件地爱着另一个人,人人都想有回报。你相信爱一个人会天荒地老吗?其实,一个人最爱的,始终只是他自己。”
何景阳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目光炯炯,他平静地问道,“如果我们合作,你的条件是什么?我从中可以得到什么?”
陆由庚直视着他,“我可以让你强大起来,也可以帮你摆脱玄晖宫,难道说你甘心被当做药人而白白丧命吗?”
“听起来很不错,但是,你不是一个会无条件提供帮助的人。说吧,我的代价?”
“其实,这件事本身就是一桩盛事,一个儿子命在旦夕,另一个儿子为我所用。我很期待,当他知道你的背叛,并且还是投靠另一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那一刻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当然,你还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棠棣山庄的暗杀活动,由你接手,一方面,只有掌握足够的实力,你才有强大的资格,另一方面,这对于棠棣山庄来说,也多了一笔额外收入。怎么样,你同意吗?”
“一言为定,”何景阳突然嘲弄地笑道,“其实,即便他知道我叛出,也不会在心的。自始至终,他的眼中,只有我哥哥。”
陆由庚不置可否地笑笑,眼底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芒,“以后,每个月的朔、望日,我会带你出去熟悉事务,同时,你也需要掌握一定的技能。”
何景阳疑惑地问道,“你不怕被发现吗?他的武艺,你再清楚不过的。”
“其实,他对你,是最没有防备的,”陆由庚低声自语着,突然,仿佛突然想起来,伸手抚上他的眼睛,轻声说着,“其实,你的眼睛最随母亲,虽然已经记不清她的面貌,可是一看到你,就特别温暖、熟悉。”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便款步出门,留下何景阳愣在房中,又是懊恼、又是恍悟。
从此,何景阳随陆由庚频频出宫。在后者的一手操纵下,以棠棣山庄的暗杀力量为主力的夷凡楼创立。一开始,多由陆出面周旋,后来,权力慢慢转移到何景阳手中,到后来,基本上由他一人主持。由于他们都以面具示人,声音也加以调整,所以,江湖上从未有人将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夷凡楼楼主与谦恭温良的陆庄主与深居不出的少宫主联系到一起。
何景阳第一次在陆由庚的引领下旁看杀手的淘汰时,之前生活的种种信仰顿时被击得一团粉碎。第一次直面杀人,第一次嗅到血腥的味道,看着刀直刺入心口,再迅速拔出,躺下的人已经垂垂待死,却仍拖着一口气,眼睁睁地瞧着鲜血汹涌,生命的意识一点点流失。突然间,他有一种呕吐的冲动,直觉得血腥味缓缓渗入肌肤,生死相随,哪怕穷尽一生一世也再洗不脱了。
陆由庚始终冷眼旁观,直到瞧见他脸色苍白时,方缓缓说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不杀他,他就要杀你。这种时候,慈悲为怀、向善积福都是不顶用的,只有杀人,才有活下去的机会。一个人为了活下去,可以放弃太多平日里视若珍宝的东西。人人都是自私的,平日里兄友弟恭,一个比一个亲热,一旦大祸临头,只求各人保命为紧,谁还顾得上谁啊?”
顿了顿,又沉声吩咐道,“你再仔细看一下,他们之中有没有可用之人?”
何景阳的情绪平息下来,一边慢慢消化与往日所知的截然不同的论调,一边强忍着不适,仔细观察。隔了一会儿,边沉吟边回道,“那个人,左边靠墙角的人。虽然现在几乎人人负伤,但只有他,看起来鲜血淋漓,但并未伤到要害,看起来,这血,应该是别人的居多。而且,表面上蜷缩墙角,不堪一击,但靠近他的人,都已经死了,可见他在隐藏实力。还有,他的眼睛,有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一般像这样的人,总会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
陆由庚赞赏地点点头,“很好,观察得也很细致。但有一点你忽视了,房中之人,为何他负伤最少,这证明别人认为他不足为患。或者说,他是那种再寻常不过的人,丢到人群里,不会有人注意。往往这种人最可怕。至于眼神,他先后呆过的组织都消失了,只有他,还活下来,这正是求生的欲望。记住他的名字,杜确,以后,他恐怕会成为你的一件有用的工具。”
这天晚上,何景阳失眠了。脑中一直盘旋着白天的所见所感。他拼命洗手,却总能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身上也黏黏的,好像把鲜血抹满全身,再等着它一点点地风干。他离地狱更近了一步,离曾有的光明却越发遥远。太阳出来了,可光明,却不属于我。
之后的数年平淡地过去了,直到他的束发日,十五岁生辰。等待这一天已经很久,他已经等不及要同父亲决裂。他拟定了一个计划,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
从矫诏父亲的手令召哥哥入殿,到故被挟持,以命相迫。其中,木樨珠是一个关键,一方面,想必哥哥已经日渐虚弱,而它的续命功用必定让父亲大喜,另一方面,也与涂在自己酒杯上的槿南香相融。
其实,这个计划中有一定的私心。他要父亲亲手选择,他要父亲亲手斩断自己心中的最后一丝羁绊。从此之后,尘归尘,土归土,再不相见。
计划启动,他派杜确潜入宫中。之所以安排到王基身边,一方面,夫子向来少与人交往,不易发觉,另一方面,也出于对往事的缅怀。当一年前无意中谈听到,夫子长年留住宫中时,一时间,竟不知是喜是悲。童年的种种慢慢浮上心头。但出于谨慎,他并没有贸然探视。之前的事情,他已经多少猜到缘由始末,虽然不明白父亲这样做的用意,但他不愿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给夫子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宫中一旦有风吹草动,必然逃不出父亲的耳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