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呆呆地低头看着他,傻孩子……我如何舍得打他骂他呢……
他要不是当初收养了我,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既然已经抛弃了我,后母,你怎么还有脸面找上门将我要回给你养老?
看着千夏哥哥的手,连拿叉子都很难的样子,我心都在滴血。
他的手指已经完全不能动,只剩小指还能费力的弯曲下,他用小指和手掌夹着叉子,努力地抬起,想把鸡蛋喂给我吃……我怎么忍心再看下去……伸手接过放在一边,抑制不住地倒在他怀里哭泣……都是我害了他……我怎么这么蠢……让我的千夏哥哥受到这样的伤害……他的身体本来就已经很不方便了……现在又……他该有多难过,可是……他对我却仍只是温柔的笑……
我感到哥哥轻轻抚着我的头,摇着我,“旭,起来,上学要迟到了。”我抬头看到哥哥的表情一如既往,淡淡温和的对我笑,仿佛一切像从前一样,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一阵恍惚。茫然的起身收拾东西,拿着书包准备去上学。
哥哥摇着轮椅去了洗手间,拿了块温热的毛巾在我临出门时喊住了我。
“旭,等等。”
我乖乖走过去,他伸手用毛巾够我的脸,我连忙俯下身,他笨拙地但轻柔地用毛巾帮我擦去脸上残存的泪痕,毛巾几次要从他手里掉出来,他赶紧用右手腕接住。“小花猫……呵呵……好了。快走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怔了一下,然后伸手,搂住哥哥的脖子,在他额头印下一吻。像小时候去上学的时候那样。好久,都没有这样了呢……
“哥哥再见~”带着哭腔的鼻音我转身跑开,走出了家门。
等我放学回到家时,看到哥哥伏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臂搭在地上,我帮他轻轻放在身旁,又拿毯子给他盖好。
餐桌上做好了晚餐,米饭还在锅里微热着……我侧头看到阳台上也晒满了衣服。他……他的眼疾也恶化了,手也不听使唤,他要使出怎样的耐心和体力来做这些事情阿,他拖着这样的身子又是怎么做到的阿……都是……为了我……他一点儿也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的腰一定又会坐不住了,再痉挛的话他又要被疼痛折磨一晚上了……
我心痛的不得了,伏在他的身边轻轻帮他按摩腿和腰。僵硬的肌肉一片冰凉,崩的紧紧的。臀部的凹陷依然是那么刺目,空空的裤管勾勒着他的虚弱无助。我拉过他的手帮他把蜷缩的手指一个一个展开,细细地抚摸。那本是一只多么漂亮的手,哪怕做了那么多的粗活还是有着完美的手型……而现在,它现在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疤痕,也再也不复一年前的灵巧……连刀叉都无法握住……
我还记得一年前的那天的每一幕……
记得在门口时听到的哥哥撕心裂肺痛苦绝望的那一声“不……”……
记得撞开门时看到的哥哥残躯倒在地上的身影……
记得地上的一片鲜血如注……
记得哥哥已被轮椅轮子的飞转绞得血肉模糊的手指……
和一旁开着小马达神志不清疯狂叫嚣的不能叫做母亲的后母……
第七章 夏
迷糊中感觉左手抽筋一样的疼,不觉想要握紧,却完全不听使唤……右手也幻肢一样的要去按,这么多年了腿上反正没知觉就那样了,这只手却就摆脱不了幻肢痛,以前左手好的时候每天逼着自己用左手摸右边的断腕,强迫习惯残肢的现实,眼睛却总也不能习惯去看它,在本应柔荑的地方只有光秃秃的手腕,丑陋的疤痕,缺失的右手却总是没有预兆感到战栗的疼痛,疼到冷汗湿遍全身……然而更加无法直视……
以前这种情况这副身子阴天下雨的才会不好,今天是怎么了……我头脑慢慢转醒,却疲惫的睁不开眼睛,感到身体好重好重……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断臂,狠狠落下,砸上身边的茶几,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过来……
睁开眼睛看到一旁呆掉的旭,忙乱的掩饰,冲他笑笑,“做恶梦了,没吓到你吧。”
左手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断腕的疼痛让我一瞬又没了力气。旭连忙扶住我,坐在沙发边上,让我直起身子,靠在他身上。
“千夏哥哥……”旭轻轻叫着我,一只手环着我支撑我的身体,另一只慢慢揉着我僵硬的腰背,小心翼翼地和我商量,“那些活计以后留给我做吧,你的手……”
“……”我无声的叹了口气,良久,手腕没有刚才疼了,我扶着沙发扶手,推开他,“旭,饭菜要凉了,你去摆碗筷吧。”
“好,我先扶你。”旭连忙起身,又伸手要来扶我。
我抿紧嘴唇,躲开他的手。
旭只好先离开。
我自己慢慢向轮椅上挪,今天身子的确不适,我把手臂套进保险带,固定肩膀和上半身,不致让自己栽倒。又用手臂夹过垫子垫在身下,可触到下面时发现又湿透了。
无奈只好叫过旭,“旭,你先自己吃吧。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是你图纸还有问题吗?吃晚饭再弄吧。”旭目下还不知情。
“额……只有点小问题……你去吧,吃完去写作业。我一会儿就好。”我摇着轮椅转身回屋,不想被他看出什么。
其实我也没算骗他,真的有不少图纸在等着我。瘫了这么多年不能出去工作,不再多接点设计图,仅靠伤恤,无论如何是不够我们两个人的开销的。
进屋关好门,才细看自己身下已经湿透了,裤子也被弄脏了。不禁懊恼。费力的换下,厌恶擦洗满是污浊的下身,身子也疲乏的不行,干脆挪进浴缸开始放水,冲洗着羸弱的下肢,也冲洗着我残喘的生命。
就这样我冲了好久,感觉也休息的差不多了,我擦干身体,慢慢爬出浴缸,手臂架在一排吊环中的两个,把身体使劲一提,坐在了浴缸边上,腾出左手拨过轮椅,把自己扔了上去。身子歪歪斜斜的倚靠着,把坐垫换了个干净的,犹豫了一下,可能过会儿要请个老朋友来趟,用尿布怕又透了,从柜里取个尿管套上,尿袋挂在轮椅边。又取了另一条睡裤套了腿。
我趴在水池边边洗弄脏的裤子和垫子边寻思今天那个图的设计,这是个修改案,已经过了初步设计的家居内装,可是有几个地方还是很别扭,到底是什么呢……
肖懿说他一会儿就来,不行再让他去量量尺寸吧,不然他也不好做。
我暗自思量着,坐在电脑旁,把身体的重量全支在桌子上,左手笨拙的拨弄着触摸式鼠标,详细地查看数据。
有人敲门。
“请进。”边说着我连忙扯过毯子盖在腿上。
是肖懿。这家伙是我曾经的战友,现在自己经营一个小家装设计所,经常帮我介绍些来钱的活儿做做。
“你家小旭长那么大个了哈~快赶上你当年了。”这人说话快人快语,一根肠子。
“你来看看这个,还有这个。”我不想理他说的,指示他看屏幕。“这个地方估计是尺寸量错了吧,照这个来的话那房子都不能住人了。”
“恩?我看看。”他抢过鼠标。“嘶……你这鼠标除了左撇子没人能用么……真费劲。”
“……我没右手。你找个有手的去做吧。”我把他推一边。
“别别~夏~你别生气~哥哥今儿神儿不在家……是我错,是我错。”他连扇自己嘴巴子。
“……算了。我发神经了。没手就没手,还不让说么……接着看。还有这里……”我使劲摇摇头,让自己清醒。
“恩,恩。赶明儿我再让他们去一趟。好好量量。”他连忙点头。
好不容易把公事商量完,我从桌子上爬起来,一阵眩晕。想起好像还没吃晚饭。
肖懿赶紧扶住我,让我靠在椅背上。“你说你……哎……能不能不做了啊……看你,这身子怎么……”
我抬手让他打住。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桌上幼年旭的照片,再看看自己的残躯。良久。
“……肖懿。我不是你。我这样的身子……没办法出去找活做……可……天上不能掉钱的。我那点伤恤,根本不够负担千旭的读书费营养费……如果可以……我也想撒手……可是还有旭……我不能……”
肖懿其实知道,只是不能理解。“夏……你真是何苦……非要遭这个罪……放着好好的将军不当……你……”
“……我还没废到要人养的地步。”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送走了肖懿,我已是疲惫不堪。把自己搬到床上,看到尿袋已装了半袋,被我顺手挂在床边。尿管只能排出小解,对于大小便都不能控制的我来说,晚上还是要换成纸尿布。
每天就被自己的粪便烦死了。我嘲笑自己。
床上长年铺着尿不湿,虽然也会弄脏床单,也好过没有。睡在上面并不舒服。这个东西,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
写完作业我发现哥哥的晚饭还是没有动,早就凉了。心下不是滋味。走到哥哥门口,听到了他和肖懿哥哥的谈话。
我不知道现实竟是这样的。印象中从未过着缺钱的日子……千夏……哥哥……我究竟还欠你多少……
我蹲在地上,心里一片混乱。
前日新交了女友,吵着要我给她买的项链,还放在我书包里,打算明天给她。
现在……我不能……宁檬……对不住你了……
三天内,还可以退的吧……
肖懿哥哥走后,我热了碗粥,端到哥哥那里。发现他已趴在床上睡着。想是今天确实累坏了吧。
旁边挂着尿袋,哥哥下肢右侧缺失太多,尿布常会固定不好或碰歪,有客人时他一般都用尿管。可我帮他翻身时,发现他身下已经湿濡一片……他现在手不好用了,插的尿管也容易掉落……好在身下铺了尿不湿。我忙去拿了温水和毛巾,帮他褪下睡裤,清理擦洗着。
虽然这段日子里有时早上起的比他早时,我会来帮他起床,擦身子,却习惯不了看到他严重残缺的肢体,手轻轻的触摸着他陡然凹下的髋部,想着哥哥平日里身体艰难的歪斜着,辛苦做事的样子,再也止不住的泪水都没有划过我的脸,硬生生的掉落下来。
哥哥的唯一的左手垂在一边,记得第一次照顾哥哥,非要帮哥哥擦洗瘫痪的肢体时,哥哥用左手坚决的反抗着。当时的我并不懂哥哥被我强行按着手时眼里的悲伤……直到后来,哥哥跟我说,以后不可以按住他的左手,那样他会有种很无能的感觉,因为他唯一可以支配的肢体都无法使用……那时我哪里读的懂他当时的恐慌,与完全无力反抗的绝望……还有,对于现实的种种无可奈何……
可现在,他连唯一的手也……
那日继母来时我并不知她已有疯病,只道是想到我长这么大了该回去侍奉她,千夏哥虽然不好说什么,可他也知道我回去定然是要受苦了,所以想跟她好好谈谈。我下午有课,而她就留在哥哥这里。
我当时怎么那么傻,哥哥那样的身子,怎能应付的来这个疯子……
疯继母一言不和,竟将哥哥的左手塞进轮椅轮子里,死死的绑住,用不知从哪拆下的电动机把轮子飞快的转了起来……
哥哥摔下轮椅时我刚好推门回来……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幕……
可,那个女人,就算死一千次,也再也换不回哥哥完好的那只手了……
隐约中我看到他的手动了一下,抬眼看到哥哥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侧着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下身,然后抬手笨拙的拦住我,想要过湿毛巾。
我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到他这个别扭样子不禁气恼,把毛巾藏到身后赌气不给他。哥哥仍是费力的伸手去够,我连忙向后退,不让他够到。
哥哥毕竟身体移动困难,无法够到,只好从另一边够了薄被盖住下身,又费劲的把歪斜的残腿狠命地往被里塞。
做完这些,他稍微有些喘息,咬着发白的嘴唇都有点抖。我开始有点害怕,后悔这样气他。
“旭,你去休息吧。”他慢慢对我说。竟如此平静的语气。
我头摇的像拨浪鼓,又不敢再说什么,巴巴的只是望着他。
他看我不肯走,也没再说什么……闭了闭眼,开始试图自己坐起来。他自己连翻身都很难,只能左手努力向右,撑住床右边,右臂也试图使劲,向后撑,把身体颤巍巍的支起来,刚要往前挪手往起坐,今天可能体力实在透支了,支撑不住,扑嗵,摔在床沿上,我好象听到骨头撞击的声音,眼看他右臂压在了身下,无法抽出,残腿也扭曲在外面,身下又开始浸湿。
我赶忙把他扶起,让他平躺,他脸色刷白的用左手去按着右臂断口,我吓的连忙去拨他的手,看看到底伤着哪了,心说这要有什么我还不把肠子悔青了。
外伤是没有,只是不知撞到哪了,突然开始痉挛,短短的小臂不听使唤般颤抖着,我连忙先帮他缕直,再一遍一遍按摩,也不知道按的对不对,心里又着急又心如刀绞,恨不得我替他来受罪。
痉挛终于慢慢停了下来,哥哥已虚脱,我再帮他处理身子,他没有拒绝,也没有力气拒绝。确是动不了了。只看我的眼神好难过好难过。他总说跟着他委屈我了,可是谁又知道他内心的痛苦……他从来都不会说……今天会跟肖懿那样说,也全是因为我啊……
我好想跟他说,千夏哥哥,我什么都知道了啊……我不要念书了……
可我也知道他是绝不同意的……抚着他日渐虚弱的身子,我已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我很早就起来了,没想到哥哥起的更早,推门看到他已经伏在桌子上不知道在写什么。
我没有弄出声音,轻轻的靠近他,他好象在算着什么,左手用粗线紧紧的绑着钢笔,每写一个字都很费力的样子,却很认真的写着……脸上满是汗水……
谁又知道,为了能写字,哥哥是付出了怎样的艰辛,又是何等的艰难……他伤后不久就急急的持笔练字,手上伤口迸裂,鲜血染红了纸面,可拿不住笔的手还是不听话的歪歪斜斜,总也写不好。好几次,我都看到哥哥写不下去的把头埋在手肘里,纸和笔摔落在地上……
我收回思绪,赶忙用纸轻轻给他擦汗,他只是冲我笑笑,摇头,催促我吃饭上学,接着又沉溺在工作里……
前段时间被这一项图纸搞的焦头烂额,终于弄完这个工程了,也算松口气。
我驱着轮椅在家里慢慢转着,一般是不出门的,买东西都有超市电话,现在有时旭也会帮忙买菜什么的,这个傻小子,也慢慢长大了啊……不再是从前闹着要和我挤轮椅的小小孩了,也不会再坐在我腿上听我讲无趣的故事了……
前两天吃饭时候聊天时听他说,好象有女生喜欢他呢,两个人已经是男女朋友关系了吧,真快啊……
10多年前我也是他这个年纪呢,从少年时代就整日在军营的我,怎么可能明白男女之情呢……军务繁忙,而且军营里连女兵都是不多见的,肖懿他们那时也都是毛头小子呢……至于后来,伤后就……我离开部队后,肖懿他们几个也一个一个都退役从商,他们总是想帮我物色一个,好方便照顾我,可……呵,我这样的身子,何必要耽误人家呢……
我下意识的捶着残腿,冰冷的毫无知觉,曾经,也曾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如若不是那次爆炸……呵,这样的现实,我竟然也慢慢接受了啊……可以,撑过这么多年……只是苦了旭,如若他能跟着一个正常的家庭,一个健全人生活,该有多好……
旭要回来了呢,要准备晚饭了……思及此,我转过轮椅,向厨房转去。
“嘶……”好痛……
好久没有摔这么重了……手指和断手也都撞到了……爬……不起来……
只是去够一个挂在厨房墙上的袋子,身子稍微离了轮椅一点,谁知忘了放手闸,轮椅向后一滑,天旋地转的就……
还是……不行啊……可……旭就要回来了……怎么办?不能……一定不能让他看到啊……会担心的吧……
我咬咬牙,侧起身体,去够轮椅把手,断臂钻心的痛,腰背也不知撞伤了哪里,使不上力气,只能先让自己坐起,够着把手闸按下,一点一点费力的爬。残腿拖在身后,怪异的扭曲着。
可是……还是做不到……一次次努力,一次次摔下,疼痛和挫伤已然让我筋疲力尽。
呼……终于爬上轮椅的我顾不得什么了,看看时间,电磁炉会在饭菜烧好后自动停的,我赶紧回房换个衣服,还来的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