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十一月十三日
  发于:2009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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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想起来,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十二年前,我缠着父亲,要他送我一个亲手做的雕刻,这是父亲唯一真正的爱好,但并不为人所知。没想到父亲呵斥了我,从那一年开始,我再也没从父亲那里收到过生辰的礼物。
我把木雕放回盒子里,又把盒子锁起来。我手里握着钥匙,却不知该怎么办。
阿宁觉得我在房里踯躅了很久,便敲门进来了,一眼就看到桌子上那精致的木盒。
他拿着盒子端详了一会儿,笑道:“怎么了,要不要我差人给你送回去?”
我犹豫挣扎的看着那盒子,低下头。
阿宁揉了揉我的脑袋:“这个盒子,有什么特别吗?”
“是……是给我的、生辰的礼物。”等了十二年的礼物。
阿宁忽然沉默,然后好似开心地说道:“是啊,今天是你的生日呢。还好我早做了准备,这次破例,让你尝尝我珍藏了许久的手艺。”
其实我能听得出,阿宁那看似轻松快活的语气里,掩埋着的落寞。
阿宁做了一种叫做“奶油蛋糕”的东西给我,他还在上面插上了蜡烛,然后叫我吹蜡烛,许愿,之后吵吵闹闹的切蛋糕,和院子里的下人们一起分享。
从来没有吃过这个奇怪的东西,我们吃的都很开心,很甜,甜得发腻。丫头问他,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不早些拿到酒楼食铺去,肯定可以卖出好价钱。
是啊,阿宁这个望财奴,怎么就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
阿宁的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笑:“吃吧,这是我为你们特意留下的。”他的眼睛,映着烛火的跳动,虚虚实实,朦朦胧胧。
留给家人,留给朋友,可是我更觉得,是留给他自己。
阿宁是一个奇怪的人,我想,原来没有觉得,现在越来越能感受得到,他像来自他乡的远客,也许终究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在这里,他并不快乐。
阿宁是不快乐。
以前我看着他,他众星拱月,骄傲张扬,挥手间,千金已散。
固然那些说他连走路都要铺地毯的传言,是有夸张之处,但是他的确奢靡。我曾以为,他是宠儿,上天宠着他,家里惯着他,他是爹娘掌心上的宝贝,被家人小心的呵护在心里眼里。
其实我错了,原来不受爹爹疼爱的人,不止我一个,哪怕他不丑,哪怕他精致如名贵的瓷器。
也许,这个世上,没有那么多的道理可言。
在宣宁出世前,宣伯父最疼爱的是他的第三子。宣宁出世后,宣伯父娶了第三房小妾,现在最疼爱的,便是他新娶得七妾,以及三妾诞下的第五子,宣宁的五弟,宣耀。
那个人我也是见过的,的确是被宣世伯宠上了天,见到哥哥连招呼也没有一个,好在他还知道要理人的,所以看到我总要哈哈大笑几声,说上几句薄如蝉翼的话。
从我住到宣宁这开始,就隐隐听下人们咬耳朵,似乎宣世伯在七妾的怂恿下,有意要让宣耀来接管他的产业,实际上宣世伯作甩手掌柜做了很多年,一直都是宣宁在帮他打理。
宣耀开始咄咄逼人,可是宣宁却依旧水波不兴,仿佛无意于这场家产的争夺。
没过多久,宣家一处饭肆出了问题,很多人吃了这家的饭菜,出现了中毒的状况,官府立刻封铺拿人,气势汹汹。
宣耀借此机会大力蛊惑宣世伯,还跑来兴师问罪。
而宣宁了只是淡淡地说:“这么损的招都能出,民以食为天,此种玩笑可开不得。”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宣耀气的脖子都粗了。
宣宁冷笑:“你想要的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会留给你。你用不着狗急跑去跳墙。不过你要记着,见好就收,倘若真的惹到我,到时候可别怪哥哥不顾兄弟之情。”
然后宣宁就去见他父亲,辞了宣家生意的一切职务。
宣耀得了一切,不过他果真是不满足的,前脚得道消息,后脚就冲了进来。
“宣宁呢,宣宁呢,让他出来!”他大吼着,满院子找宣宁,弄坏了不少东西。
下人们晓得自家小少爷的脾气,躲得远远的。
我见他把我的房间也弄乱了,不满道:“他不在,这是我的屋子。”
他一转身凶恶的目光扑面而来:“你的屋子,哼,还分什么你的屋子他的屋子,他的不就是你的,你的,还不就是他的!”
“你、你、你……你怎么能这么说……”他怎么能这么说他的兄长,说、说我们……
“那你要我怎么说!”找不到宣宁,他把发泄目标转向了我,“总不能做了□还要我们为你立牌坊吧!哦不,你连□都不如。”
我很难想象,他怎么能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我又是气恼,又是窘迫。
他怒气难平,刻意地打量我几眼:“不如你说给我听听,你和他究竟做到哪个份上了?有没有上床?我听说男人和男人做,也是讲究姿势的,你们用的是哪一种?对了,做的时候有没有熄灯?难不成他看着你这张脸,还能兴致勃勃?你在上还是他在上?他上你的时候你爽不爽?有没有像女人一样乱叫?”
“你闭嘴!”我喝道,胸膛里翻滚着怒火,第一次有了想打人的冲动。这是宣世伯的儿子吗?这是宣家教出来的子弟吗?竟会如此不堪。
他哈哈笑,年轻的脸上布满狰狞的不屑和仇恨:“你说我那兄长究竟看上你哪一点了?难不成你床上本事了得,让人一试难忘,再试销魂。不如让我见识一下,长着一张这么丑的脸的倡作,究竟生了怎样勾人的身体!”他说着手就逼迫般伸过来。
啪的一声,他吃了一个巴掌,脸上立刻显出些红。
我以为是我打的,原来不是,宣宁忽然出现,站在那里,冷冷的盯着自己的弟弟。
“滚。”他从喉咙深处发出这个声音,眼神凌厉的如一头嗜血的狼。
宣耀浑身发抖,又气,又有些恐惧,他望着宣宁,眼睛憋的通红。
“你、你凭什么说撒手就撒手,”他愤怒的向兄长喝道,“你记得,我要打败你,彻彻底底的打败你!”说完他就往外冲去,但是他摸着脸,又不甘的回身恨道:“为了那个贱人你敢打我,好,好,我们走着瞧!”
他终于走了,院子里屋子里的各种气场也逐渐消散,剩下一地乱七八糟的安静。
面对着阿宁,我有些尴尬,脑子里都是宣耀刚才那些话,刺得我的心好痛。
阿宁叹了口气:“你别在意,小孩子就爱乱说话,一点也不考虑后果。”他微皱着眉,帮我收拾起屋子来。
“还有,”他忽然停下手中的活,很正经的对我说道,“以后再碰到这种事,你不用太客气,不需要骂,直接揍他,见一次揍一次。”他看了看我,吐出一口气,迟疑道,“要不,我先教你几招?”
我沉默,我不是没想过打人,可是把孩子打哭了,谁最心疼呢?
毕竟不是人人都像我这样。
晚上,我躺在床上,忽然想念起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在西府的屋子,那个……曾经的家。我抬头,望着靠着墙壁的木橱,父亲送的盒子最终被我收下,放到了那里。
不知道,我那个小院子,现在变成什么样了,我不在,没有人会打理,也许杂草都长出来了吧,又或者,院子已经腾出来另作他用。
不管怎么样,我想家了,很想很想,虽然不是身在异乡,虽然家就在三条街以外,可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真的,回不去了。
默默发呆时,忽然一只萤火虫飞了进来,它在房子里悠然的转了一圈,然后钻进我的床里,在上空停留,猛然间,光芒放大,我用手挡着眼睛,再看时,一个人如虚影般漂浮在那里,惬意的荡着腿,仿佛坐在秋千上,一头的长发,像在风中飞舞,可是明明没有风的。
我吓呆了。
那个人却笑了,他笑起来的时候,我觉得就好像有一股暖暖的风吹进了心里。
“别怕。”他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然后他慢慢落到地上,身上的光芒逐渐收敛,这才填实了。
我躲在被子里把眼睛露出来,小心地瞅着他,倒也不是很害怕了,只是有些奇妙的感觉,是在做梦吗?我梦到神仙了吗?他来我的梦里做什么?
他一直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很像……很像一盆兰花,散发着温和清隽的气息。慢慢得我把整个脑袋都探了出来,又整个人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还好奇的去碰了碰他的衣裳。
他好像一点也不介意我的失礼,反而笑着说:“是棉布的,我还不是很习惯丝绸。”
我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道:“神仙也要穿衣服的吗?”
“这个……我师傅好像也是穿了衣服的……”他神情有些怪异,我想我可能问了个很愚蠢的问题,于是尴尬的不停眨眼睛。
“我还不是神仙呢。”他又说,“但是,我同样,可以满足世人的愿望。”
他笑着看着我,眼睛里仿佛有令人眩晕的光芒,带着一股漩涡一般的诱惑,铺天盖地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
我被他的目光扑捉到,根本移不开视线,只觉得自己顺着他的目光,走进了他的眼睛里,越走越深,恍然间我乘坐上一条小舟,正漂流在河中,两岸青山和田野,但是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声音。
我向两旁张望,猛然间,河两岸的山与树摇晃飘荡,影像模糊转换,竟变成我从小到大,一日复一日的生活:出生,满月,满地爬滚,蹒跚走路,爹爹的笑容,娘亲的笑脸,和哥哥们一起玩闹,调皮,弄得西府鸡飞狗跳,还有竹叔在追着我跑,爷爷捻着胡子哈哈大笑,一家人,和和睦睦,无争无扰。我全部的回忆被一点一点地勾起来,然后铺天盖地的流泻出来,我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幻境与现实,我分不清楚,我心里满满得装着的,都是甜蜜和幸福,只希望永远不要失去,不要改变,不要长大,就这样,一直这样。
可是我控制不了,那景象依旧在流淌,从一岁流淌到两岁,到三岁,到四岁,一直一直,毫不停歇,不为任何人而稍作停留。
于是,然后呢,然后呢……
那河流奔涌得越来越湍急。
然后一切都变了,所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我再一次的去感受,感受那时候的感受,什么是悲伤,什么是失望,什么是痛苦,不断地体会着失去,体会着绝望,他们走了,娘走了,我也走了。
不要,我不想这样。
有个空灵的声音从天而降:“西子丑,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我的愿望?
我看着所有人的背影,我的愿望是什么?
那一年,坐在台阶上,第一次知道伤心,第一次因为丑而伤心,那个孩子内心深处的哭泣在我耳旁重新响起:娘亲,娘亲,阿美是不是真的很丑,阿美不想这么丑,阿美想变漂亮……
“西子丑,告诉我,你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实现。”那个声音再次问道。
我最大的愿望?
我想娘亲回来,想她从不曾离开过,我想爹爹疼我爱我,想那个家,一直完完整整,快快乐乐,我们永远在一起,不离不弃……
可是!
“西子丑,你最希望的是什么?”这个声音,这次却在心中响起。
我想要变美。
我想要变漂亮。
我想要人见人爱,所有人都不会再唾弃我。
我不要做一个丑人!
船猛然间翻了,随着河流尽头的瀑布跌落,天旋地转,千万丈间水击风袭,一切的幻象在瞬间破碎。
我依然在那里。
可是我已不在那里。
我拉着仙人的手说:“你能把我变漂亮吗?”
“这就是你最大的愿望?”
“是!这是我全部的愿望。”我想回家,我想娘亲能够回来,我想让一切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我还想……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有些惶恐:“你说过你能实现所有人的愿望,你不能说话不算数!”
他低头,伸手,握成拳的左手忽然有光芒从指缝间泄露而出,他慢慢得舒展开手指,掌心处有一颗火红的珠子。
他将珠子呈现在我面前。
“这是一颗丹药,吃下它,睡一觉,你就会脱胎换骨,拥有这世间最美的容颜。”
我望着那颗珠子,有点儿不敢相信,它真的能让我变漂亮?我丑了十八年,而它真能一夜之间,抹去我的过去,给我一个全新的将来?
愿望,我的愿望就在我的眼前,触手可及,我却胆战心惊了,那是害怕,害怕它是一场梦,它是假的。
我的手即将碰到那颗珠子,却听他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有得必有失,有失或有得。西子丑,一旦你吃下它,你就是这世上最美的人,但是,你将只有三年的寿命。”
我的手停滞在半空中,全身在那一刹那僵硬麻痹。
我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味和理解。
三年?
好短!
我才十八岁……
……
看着那颗珠子,轻轻泛着红光,仿佛沉浸在柔软的烟雾中,欲语还休,那么诱人,它在诉说着一个愿望,那也许是一个人一生唯一的渴求了,它就在咫尺之遥,可是偏偏,又相隔着千山万水。
那一瞬间,我觉得好残忍,明明忽然有了希望的,心中的止水已被搅乱,起了汹涌的波涛,可是,代价却是这么的大,大到几乎无以承担。
我盯着那颗珠子发呆,时间伴着心跳,慢慢的流逝。
要?
不要?
要?
不要?
到底是要?
还是不要?!
……
天渐渐的亮了,屋子里有一种夜所剩下来的幽蓝的光。
那人将珠子收了起来,笑了,他的笑容,是那般悲天悯人和无奈。
我抓着他的袖子,说不出话,只是不想放他走,我想留下……我想再想想,我……
他拿出一个草编成的小人,递给我:“若是考虑好了,想得到这颗丹药,就点燃这个草人。”他重又变得虚透,整个人散发着光芒,慢慢的融进空气中,我手中的衣袖也失去了质感,手里空荡荡的。
“那时,我会来见你,带着你的愿望。”
他消失了,只剩那一缕漂浮的声音,在我耳旁,在屋子里萦绕。
我又一个人,一直坐在床上发呆,从早到晚,一动也不动,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眼睛里什么也看不见,脑袋里,什么也没出现。我整个人,惟剩那一颗心,慢慢的跳着,在冰与火里跳着,在光与暗中跳着,扑通,扑通。
那个草人,一直躺在我脚边,伸展着胳膊和腿,静静地,悄无声息。
打开房门的时候,满地幽白的月色,虫子们在草根处不知疲倦的叫嚷,夏夜之风徐来,衣衫微兴。
阿宁正站在屋外,靠着游廊的立柱,仰望月空。
他在等我,我又让他担心了。
此刻他的神情有些迷离,仿佛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处何方。
“阿宁……”
我的轻唤惊动了他,他转过脸,盯了我一会,仿佛一个无知的孩童,初来乍到,在认识这个新的世界。
他认出了我,于是点了点头,直起身,向院门走去。
途中他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淡淡道:“别太在意。我们都是身不由己,很多事情,背负着不如放下,因为我们负担不起。”
说完他转身又走,我没有去想他说了什么,只是喊住了他。
“阿宁,你去哪?”
“随便出去走走。”他没回头。
“阿宁……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没说话。
“你一定要回答我。”
“没有。”
“那……你有可能会喜欢男人吗?”
“……没有可能。”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
“那如果……如果是一个……很美很漂亮的男孩子,你会喜欢吗?先别回答我!阿宁,你仔细想一想再告诉我,好不好?”
阿宁抬头望着星空,片刻之后低下头:“我想过了,不会。”
我再也没有话说了,所有的话都说不出了,眼睁睁看着他走了出去,一个背影。
三年,如果,所有的愿望都能就此实现,那么即使只有三年,也许也是值得的。可是,究竟怎样才能全部实现呢。
我想回家,让家人不再因为我的容貌而烦恼,也想……
我是不是,想要得太多。
那之后,风也平,浪也静。
阿宁开始教我算术,他觉得我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便想着给我安排一个轻松一点的活计,比如学会算术,再教教我算帐,将来去做个管账也是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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