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十一月十三日
  发于:2009年07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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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公子哼哼笑:“原来如此。”他的目光刻意地停留在我脸上,然后颇有意味的看着宣宁道,“倒不知宣公子是否真的舍得‘割、爱’?”他眯了眯眼睛,“算了,君子成人所好,宣公子还是自己留着吧,可不是谁,都像宣公子这样,有如此雅兴的。”
“慢走。”宣宁像个主人一般客气道,然后看着庄公子携妹众星拱月般离去的身影,抬头,微微一笑。
“这厮,真装逼!”汪骏气恼的骂着阿宁常骂人的话,他在宣宁边上搔首弄姿,可从头到尾那庄公子也没瞅他一眼。
“做人莫装逼,装逼遭雷劈。”阿宁慢吞吞的说着,下楼走向马车。
“说得好!不过老兄你……可是装逼装得比他还厉害啊!”汪骏笑嘻嘻的说。
“所以我来了这里。”阿宁丢下这句莫名其妙的话,带着我离开。
回到宣府,才知道我爹又让人送了东西过来,是北方的芙蓉冻玉膏,很小很小的时候,爹去北方,带回来过,其实我不爱吃,只是娘很喜欢,我觉得我吃了爹和娘会开心,才把一盒子膏美滋滋的都吃了。
像前几次一样,我让人把东西送了回去,并托那人带话说,我从来都不曾爱吃过。
接下来的半天我都很不开心,想到礼物退回去,爹失望的样子。
我一面很想让他难过伤心,一面,又很不忍心,如果真的能让他难过,那么,他还是在乎我的。
在乎我的,这个世上没剩几个人了,我却还想着要伤他的心,我觉得自己很坏,我不能够做坏人。
“你又怎么了?老是愁眉苦脸的,如果你想吃那冻玉膏,我给你要回来?”阿宁不耐烦地说。
“不是……我……阿宁,我是坏人吗?”我低着头,满脑子,都是爹的身影。
阿宁想了一下,叹口气:“你这个白痴!”
他又狠狠的摸我的头。
“其实偶尔坏一下,又如何呢?一个人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恨,没有怨,你没必要,一直装好人。”
不是的,我摇头,不是的。
我是有恨,我是有怨,可是,我不能做坏人,不能不作好人。
我很丑,一无是处,做好人,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能做的。虽然现在我知道,即使我做了好人,也不一定能被认可,可是,它是我活着,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阿丑,你这样做,并不代表你就是一个坏人。你只是在告诉别人,他们做错了事,你很生气,很失望,很伤心,仅此而已。你从来都不是一个坏人。”
阿宁的语气很诚挚,他那乌黑的眼眸,流露出的也是关怀。
我忽然觉得,其实阿宁对我是很好的,为什么,以前的我却觉得他很恶劣呢?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就愈发的觉得,阿宁真的是一个好人。
桌上的菜都是我爱吃的,卧房摆设的习惯也是顾着我的,在他家生活,基本上处处都是顺心的。
我觉得我应该回报他,可是又不知能回报些什么。
我想帮他收拾屋子,结果弄得他找不着东西。我想酿酒谢他,结果酒没酿出来,米倒是全馊坏了。我想帮他写个故事送去给酒楼茶肆的说书人或者给戏院的人用来排戏,写了一句开头“有一天……”,就写不出来了。我用他给我的钱还有我自己攒的钱,去街上买东西送他,结果他看了一眼:“这是我前几天花一两银子寻来的,让你用五十两买了回来送我……”然后丢给小厮,“拿回店里去,这回买一百两,看看能不能再碰上个瞎猫。”
最后阿宁的婢女玉环提醒我说:“少爷一直喜欢吃一种叫做批萨饼的东西,可是我们都做不来,你不如试试?”
我拿着原料单子冲出去买了菜回来,跑去厨房,兴高采烈。
然后我听到耳房传来丫头姑婆的谈话声,我没有偷听别人说话的习惯,但是这不是做饭时间,厨房的院子没什么人,很安静,所以不可避免她们的话落入了我的耳中。
“你说那位西公子……”
“呸!什么西公子,都给家里赶出来了,还算哪门子的公子!”
“嗨,人家可有本事了,长的一幅惊涛骇浪的模样,那手段可是有的,不然怎么把我们家四少爷哄的开心,给吃给住,还有钱拿。他当自己是什么?通房丫头还是妾阿!”
“得了吧,不就一痴心妄想的小男宠,他以为自己真能爬得上去吗!”
“就是,就凭他的模样,荷,少爷不过玩玩罢了。”
“外头都在传啦,说看到他们又是亲又是抱的,真是不害臊!”
“西家的脸,真是给他丢尽了。要换作是我的孩子,一生下来就给他掐死了。”
……
我一篮子菜全滚了下去,落了一地。
浑浑噩噩的走回来,我一直坐在阶基上发呆。
直到一个身影遮挡住了阳光。
宣宁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我,目光在质问:你又怎么了?
“我没有……”我说,“我没有要做男宠……我没有……和你又亲又抱……我根本没有……”
我没有喜欢你。
可是这一句话,我居然说不出来,我的心跳开始加快,我竟不由自主地慌张。
他听了,望向别处,眉头皱起,往日仿佛波澜不惊的湖面一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戾。
他生气了。
接下来的西城其实很平静,发生的都是些琐碎的小事,比如宣府不声不响的清退了一些人,或者大街上角落里那些爱嚼舌根的,也莫名的多了点胆战心惊,不敢再乱说话。然后刚坐上首富位置的庄家,银庄被人挤兑,酒楼生意冷淡,古玩店竟卖出赝品,生意每况愈下,后来就这样安安静静的消失在某个角落,甚至都没有人记得,曾经的庄家为了小孙子的诞生,大摆了三日流水宴的盛况。
我还听说,有一天爹爹和别人吵了起来,我很难相信,这怎么可能。
因为有人说我出自名门,却自甘堕落,败坏道德风气,甚为耻。
爹爹为我辩解,那人越说越难听,爹爹大怒,挥袖而去。
听到这个,我心头百感交集。
月末的时候,阿宁没有再给我钱,反而爹爹送来一张地契,说那原本就是我娘的,现在便给我了。于是我可以不用那么窘迫,地租的钱已经足够满足我的生活。
我想着是不是应该搬出去,每天我开始在城里各个地方寻找中意的房子。
可是另一边,我心里又隐隐的难过,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阿宁。
意识到这一点,我吓了一跳,我想,我只是把他当作最好最好的朋友,他总是,总是我那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我想避开他,却又不由自主的,被吸引在他身边。
这是一个新的烦恼,开始困扰着我。
献丑剧场的戏又有了新花样,宣传的告示上说,那叫做“连续剧”,每天晚上演出一部分,每一部“连续剧”,可能要十天到三十天才能完全演完,大家都很好奇,我也兴致勃勃,在兰芳阁花了十五个晚上,看了平生第一部连续剧:“射雕英雄传”。那是个有趣的传奇故事,虚幻的江湖世界,英雄侠客,儿女情长,聚散离合,看到郭靖误会黄蓉杀了他五位师傅的时候,台下的众人大骂他傻,是非不分,甚至有人想跳上戏台去揍他;看到杨康死在穆念慈怀里的时候,小姐夫人们隐隐含泪。
十五天后,献丑剧场真正红遍西城,它的名声开始传向整个陈国。
剧场的班组招募“演员”的时候,盛况空前,无数的小伙子大叔挤成一团,贫寒人家的女子也来报名,就连一些小姐,都背着家里,签上名字,偷偷的去“面试”。
而“射雕”中的那些演员,仿佛成了一颗一颗闪亮的星星,走到哪里,都有无数的人追捧,名头扶摇直上。
不过没有人知道,为了准备这场戏,阿宁付出了多少辛苦。
我问阿宁,难道不会不甘心吗?
阿宁笑,摇摇头:“那些不过虚名而已,阿丑难道你会在意吗?更何况,本来那些风光就不应属于我,我只是想默默地赚点钱而已,其他的我可承受不起。”
“阿宁你是一个赚钱奴。”
他哈哈笑:“我也很能花钱,不是吗?促进经济,繁荣市场,享受人生,何乐而不为呢。”
他有好多奇怪的话,奇怪的理论,我都听不懂。
“对了,阿丑你不是想找些事做吗,愿意去戏班不?”他眉飞色舞的问我,“你这么特色,说不定一炮而红,将来你的样子就是流行和时髦,哈哈。”
我知道他对戏班里的人没有什么歧视,但是对于很多人来说,即使他喜欢听戏,他追捧戏子,可不会真的瞧得起他们。阿宁在慢慢的改变这个观念,他逐渐的提升了戏子的身份和地位。
我摇摇头,我自己的生活都打理不了,又如何能去演绎各种别样的人生呢。
“嗯,也是。”阿宁托着腮漫不经心道,“其实我也不太愿意,让太多的人看到你。你只要呆在我身边就好了。”
他话音刚落,我立刻绷紧了身体,心怦怦在跳,我紧张的不敢看他,呼吸都乱了。
阿宁,你这话。
是何意呢?
阿宁喝醉了。
我第一次看到他醉得这么彻底,以前他总说这里的酒根本就不算酒,醉不了人,他一直在改进酿酒的法子,他家酒楼的酒,名气越来越大,越来越能醉人。
今天是越家小姐越吟出阁的日子,阿宁和越小姐以及她的夫君都是旧识,很自然收到请帖,去喝喜酒了。
收到请帖的那天,我就觉得阿宁并不快乐,他的眉头蹙起,目光有些怅然。
然后他醉得一塌糊涂的回来了。
但是他并不像其他的人,会吐,会撒泼,会胡言乱语胆大妄为,他很安静,格外的安静,茫然的睁着眼睛,里面是一片朦胧。
下人们安置好阿宁后,都歇下了。我有些热得睡不着,天气闷而潮湿,不舒服,脑子里都是阿宁白瓷一般的脸上,泛出的酒醉的红晕。
爬起来,走出房间,月色倒是不错的,天地间弥漫着静谧的白。
推开宣宁的房门,发现他一个人坐在床沿边上,搭着脑袋,静悄悄的,被昏暗包裹。
“阿宁?”我轻声唤他,走到他身边,“你有心事。”
他抬起头,目光松散的落在某处,然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只是觉得孤单罢了。”
“为什么?”我有点惊讶,他平日里总是那么热闹的,怎么还会孤单。
“你不懂。”他摇了摇头,“没有人会懂。”
我沉默了一下,说道:“你和越小姐……”
提到这个名字,他又笑了一下,却有些落寞。
“我曾以为我不会喜欢上这个世界的女子,只是……那个时候觉得她也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惜,我犹豫,顾虑,终究,还是错过了。”他低沉着声音,语气却一波三折。
我体会不出,听了这番话我的心情是怎样的,我只是觉得,他可能需要倾诉。
但他不再说话了,迷茫的看着我,然后想要拉我的衣裳。
我被他用力扯到床上,他抱着我一个翻滚,压在我身上,昏暗中,他离我很近,我看不清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不断乱动的目光。
“小吟……”他低声呢喃。
“你喝醉了,我不是。”
“嗯,对,我醉了。”他点头,额头有一下没一下的触到我的脸。
“你真的喝醉了?”我问他。
“嗯,是,我真的喝醉了……”他开始笑。
我抓着他的手,猛然翻身,将他压在身下,心跳得很快。
“那就快睡吧。”
“嗯,好,睡觉。”他很听话的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我低下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赶紧缩回脑袋,一动不动的瞅着他。
他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低头,大着胆子在他耳边小声的说:“阿宁,你是一个大坏蛋。”
这句话,我想说有十年了,今天终于说出口,于是心满意足地离去。
可是不可否认,我真的混乱了。
我是男子,阿宁也是,男子之间,应该是不会相爱的吧?可是为什么我的感觉这么奇怪呢?我总是忍不住,抬起眼去看他,想知道他在哪里,在做什么,在想什么,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我想知道他的一切。
然而这种想法,没有让我有一丝的快乐,它带给我的,只有越来越深的绝望和无助。
我很害怕,怕我真的喜欢阿宁,要是那样,要是那样……该怎么办……
我们不会有结果,也许连过程都没有,从头到尾,只是我一个跳梁小丑独自在那里胡闹。要是让阿宁知道了,那我们连朋友都做不成了,可是我不想失去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了,一切都没有变,没有像小时候以为的那样,变得可以为所欲为,变得可以心想事成,变得可以一帆风顺。我还是我,那个我,那个逃不出烦恼和痛楚的我。时间,把一切维持在原处,什么也没能改变。
我发呆的次数渐渐变多起来,每次和阿宁在一起,我都禁不住惶恐,既是盼望,又担惊受怕,怕被他发现,发现我对他有特别的想法。
每当他古怪的盯着我看的时候,我的魂都要吓得飞出来。
“阿、阿、阿宁,你在看什么?”
阿宁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没,没什么。”
可是我总觉得他其实看到了,看到我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那些念头像野草一样,从我的头发皮肤间冒出来,招摇的随风摆动。阿宁那么聪明,怎么会看不到。
于是我愈发的想哭,我想逃得远远的,躲到坟墓离去,可是又想时时刻刻看到他,呆在他身旁。
我无法自处,我觉得自己快崩溃了,每一天,我都活在那些夹缝里,鼻青脸肿,筋疲力尽。
直到一天,我梦到了阿宁,梦到他亲吻我,梦到他是一个……女人……梦到……
半夜里醒来,我满手满衣裤的浓厚的液体,身体还兀自在微颤,呼吸起伏未平。
我完了。
我睁大眼睛空洞的望着床板。
然后我从啜泣,到小声地哭。
哭完了,心却意外地安定下来。
想了一想,其实,也没那么可怕。
我轻松了很多,可是这以后我看到阿宁,总有点忍不住想笑,会想起他在我梦里,是一个女子的样子,其实并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梦里他一边亲吻我一边说:阿丑,我是一个女人你不知道吗?
想到这里,我没忍住,把一口稀饭都喷了出来。
“想起什么事这么好笑啊。”阿宁放下筷子,挑挑眉淡淡问道。
我摇摇头,抱着碗赶紧低下头去。
他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的脸开始发烧,心里有点忐忑,难道他连这都看出来了?
“阿丑,”盯了半天,他终于开口,“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我一愣。
“有就说嘛,我还能帮你参谋一下。怎么,就这么信不过我?”他拍拍我的肩,似笑非笑。
“没、没有……”我结结巴巴说道,“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他反问。
“真的!”我赶紧低头扒饭,把嘴巴塞得满满的再看着他,使劲地点点头。
他摸了摸下巴:“唉,我一直有给你攒嫁妆,啊不,聘礼,儿啊,你何时能娶到媳妇啊!”
他的语气,颇像个人到中年期盼子孙的父亲。
我不满的瞪了他一眼。
他笑着摸了摸我的头:“今天怎么了,变活泼一点了。前些日子真跟个苦大仇深的杨白劳似的。”
“杨白劳是谁?”我问。
“白毛女他爹。”
“白毛女又是谁?”
“……好吧,等我改编成连续剧,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然后他自顾自的开始唱奇怪的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七月初一的那天,爹又让人送来了东西,是一个檀木的盒子,雕刻得十分精致。它被锁了起来,但是一把小小的金钥匙也一同被送过来。本来我想送回去的,可是又有些好奇,手里反复的玩着那把钥匙,看着锁孔心里痒痒的。
于是我想,先打开看一眼,再锁上送回去好了。
啪啦一声锁开了,揭开盒盖,里面桃红色的丝绸软垫上,静静的躺着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木头,上了漆,雕了花纹。我把木头拿起来,那是一个小房子,有窗还有门,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我细细的摩挲,那雕工精细,竟连墙壁上的磨损也刻了出来。不经意我的手重了一些,竟按开了门,我惊讶,然后发现窗子也是能打开的,里面好像还有东西。我走到明处,好奇的往里面看,有床,有桌椅,有多宝格,有花架,有衣橱……这是我的屋室,是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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