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中误----尘堇
  发于:2009年07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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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望着传言中再世重生的少主,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熟识。不但容貌各异,就连神态、姿势、性情也判若两人、截然不同。她知道的少主柔中带刚、绵里藏针,虽然待人接物从容蕴藉,但骨子里透着倔强、决绝。而眼前所见之人,温顺、易怒,动辄获咎、不计后果。她实在无法把他同记忆中深谋熟虑、步步为营,一击即中、全身而退的少主联系在一起。不,这不是她从小看大、誓死效忠的少主。对于他,她只有恭敬,主仆意义上的恭敬,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她心中的少主,已经死去,永远地死去,现在的人,她不认识,也不想认识。她只要有一个独自缅怀少主的角落,也就足够了。

午后

何景阳蜷缩在长椅上,的阳光分外妩媚,撒下金黄的光泽,晒到身上,暖暖的、痒痒的,让他不由得惬意地眯细了眼睛。这时,从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抬起头,只见服侍的侍女双手奉上一盏清茶。他接在手中,笑着示意她退下,却毫不意外地捕捉到她眼中闪过的一抹疏离、黯淡。望着她款款退下的身影,不由得陷入沉思。自从与她的第一个照面,便清楚地觉察出她的戒备、生疏。尤其与何九渊在一起时,她眼中的缅怀、眷恋越发明显,甚至时而流露出一股无端的气愤,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问起何九渊时,被告知是他从小近身服侍的婢女—莫黍。莫黍,莫黍,口中一遍遍地念着这个名字,却唤不起丝毫印象。何景阳近乎无奈地笑了。回到玄晖宫,已经一月有余。而曾经席卷他的身心,眼睁睁地看着傅玄微笑死去时的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慢慢随着连日来旅途的颠簸、日子的平淡无波而埋葬到心坎深处。当他第一次意识到,竟然能够平静地追忆与傅玄相识、相处的点点滴滴时,连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本以为,终其一生也摆脱不了这残酷的、血淋淋的一幕,日日夜夜都将被这痛苦的梦魇所折磨。谁知道曾经的痛彻心肺、痛不欲生,现在回想起来,也不过是淡淡的遗憾、惘然。人,始终是自私的、擅长选择性遗忘的。死者已矣,存者偷生。
他想起了何九渊,自称是他父亲的玄晖宫宫主。一路上,出于对他与许侃如联手袭击云起轩,最终导致傅玄死去的事实,他始终对何九渊恶语相向、不理不睬。但对方却一直温言款语、言笑晏晏,让他越发意识到自己的无理取闹。从情感上说,他不能原谅何九渊,可是从理智上讲,他清楚何九渊与许侃如的联手只是出于彼此利益的考虑,并没有所谓的正误之分,只是对象是云起轩,这才让他久久不能释怀。
望着何九渊不类凡人的风姿,不由得相信传言中他对少宫主的恩宠备至。否则,以他的一宫之尊,根本不必要对自己的无理取闹百般纵容。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慢慢接受自己身为玄晖宫少宫主的身份。或许,有这样一个父亲也不错,他有时候模模糊糊地想着,只是他对自己的纵容完全不像父子之间的相处,反倒近于另一种更为密切的关系。何景阳不由得对自己的想法悚然一惊,暗自责骂自身的荒谬、胡思。
他想起了途中的一次交谈。一次,他无意中问道,“传闻中玄晖宫向来不涉朝政之事,当初你又怎么会答应与许侃如联手?”
“一方面因为云起轩近年来大肆向武林中扩展势力,这样不免损害到玄晖宫的利益,所以当许侃如登门造访、亲口提出时,我才答应与他联手。另一方面,”何九渊微侧着头,眼神恍惚,顿了顿笑道,“华灯节一别之后,本打算放手,让你、也让我自己解脱。但是,从你转身的一刻起,我就开始后悔。等到眼睁睁地盯着你消失在人群中,再也看不到时,我决定,今生今世再不放手,生则同室,死则同穴。后来,打探到傅玄与你待在一起,这才下定与许侃如联手的决心。”
何景阳听出他话语中毫不掩饰的诚挚、坚定,内心却更加恐慌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何九渊字里行间蕴藏的情感,而这,却只让他下意识地想逃避。
突然,何景阳只觉得眼前慢慢晦暗下来,他定睛望去,只见何九渊正俯身端详着他,脸上笑吟吟的。看到对方睁大眼睛,这才拖过一旁的长椅,并列着坐下。
午后的阳光平铺上何九渊的脸庞,他的眼睫毛被染成金黄的色泽,在风中微微颤动。他高高簪起的黑发垂落到肩上、身后,被涂抹上一层浓淡不一、若隐若现的瑰丽光泽。即便闭目养神,唇角也噙着一抹微笑,发自肺腑的衷心的微笑。
何景阳在一旁入神地凝望着他,脑中不由得冒出武林中人的评价:丰姿高华、不类凡人。他的心渐渐暖起来,好像被满满的温情包裹、融化,整个身心都是说不出的舒畅、熨贴。他默默想着,其实这样也很好,彼此相守、相望,一辈子不分开,也没什么遗憾的吧。被这样一个人全心爱着,或许也是一种幸福吧。
突然他轻轻笑起来,他张着嘴,小声地对自己说着,“其实,这样就够了。”他又禁不住笑起来,像是想起一件极美好的事情,低声对自己说道,“或许,我可以试着爱上你。慢慢的,一天比一天更爱你。”
忽然,何九渊睁开眼睛,笑望着一旁,道,“阳儿,刚才你在嘀咕什么?”
何景阳的脸顿时挣得通红,他躲闪着对方投过来的探询的视线,喃喃辩解道,“没,没什么。”
何九渊笑起来,如同长河解冻、百川雪融,透露着丝丝缕缕的脉脉温情,“阳儿,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总学不会圆谎。其实,我都听到了,要不要再说给你一遍?”
何景阳顿时惊慌失措,连声道,“不要,不要。”直到瞥见何九渊掠过眼底的一缕戏谑、狡黠的得逞光芒,这才恍然大悟,愤愤地瞪了他一眼。
何九渊悠悠地叹息一声,深深凝视着眼前满脸慌张、愤愤不平的人,不由得侧过身,俯首吻了下去。
何景阳眼睁睁地盯着覆盖下来的越来越近的脸庞,一时间竟忘掉了闪避,只觉得唇上被一个柔软的、郁香的东西覆盖。慢慢的,嘴唇被舔舐着、啮噬着,全身酥酥的、痒痒的,好像内心深处躲藏的一头小兽正探头探脑,让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溺在一股震彻心扉的战栗中。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如同口鼻被紧紧掩上一样,止不住张开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可是,刚一接触到新鲜的久违的空气,却又被紧紧堵上,并随着探入一个光滑、圆润的东西,在口腔中直打转。他突然涌上一股气恼,无端的气恼,他想要把这个莫名的侵犯物逐出去。他试探着闭口,打算重重地咬下去,谁知道舌头却被一个柔韧的东西紧紧纠缠,丢不掉、弃不得。突然袭上心的意乱神迷,让他顿时四肢乏力,挣扎不得。慢慢的,他似乎已经习惯这种纠缠,并下意识地回缠过去。他下意识地吮吸着,仿佛品尝着拂晓时分刚从枝头摘下的,饱蕴于玫瑰花蕊深处的甘泉。他的全身得到一种巨大的愉悦、满心的欢喜。可是,潜意识里却始终叫嚷着不够不够。他服从身心的欲望,更用力地吸吮、纠缠,直到自己的整个身体都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恍惚中,只觉得心脏剧烈跳动,“怦怦”作响;只觉得内心深处正蠢蠢欲动、挣扎着、叫嚣着;只觉得意识渐渐流逝,好像从百丈悬崖上的纵身一跳,在急剧的下坠中体验着一种销魂、蛊惑的致命诱惑,让他甘心情愿地就此沉沦于亘古的暗夜中。
突然,他的口内一空,新鲜的空气涌满口腔。舌头上似乎还依恋着方才的温暖、芬芳,让他禁不住再三回味,却是说不出的失落、空虚。蓦地,他警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何九渊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眼中满是笑意。何景阳满心惭愧,暗中责骂自己的一时忘神,可是当目光再一转到何九渊身上,又一时心神俱醉,半晌儿移不开视线。
何九渊平日里虽从容蕴藉、雅量自持,但始终风华高古、罕有动容之时,让人一望而顿生敬慕、自惭形秽之心。而此时,他脸色酡红、俊目微饧,如玉山倾颓,举手投足间洋溢着一股难言的风神气韵,让人不饮自醉、心醉神迷。
何九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柔声唤道,“阳儿,阳儿!”望着对方瞬时涨红的脸、躲躲闪闪的目光,不由得笑出声来,眼神越发地迷离、柔和。
正在这时,一名侍从屈膝下跪、匆匆回禀道,“主上,棠棣山庄陆由庚求见。”

真相

陆由庚负手环顾四周,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再站在莫胥殿内。望着殿内的原样摆设,不由得冷冷笑了起来。当他抬头瞥见何九渊一手揽着传闻中的少宫主走上坐榻时,嘴角的嘲讽更是加深。他躬身一揖,朗声笑道,“师兄,别来无恙?”
“还好,还好。只是师弟恐怕忙碌不少,最近听闻棠棣山庄连连受挫,真乃一大憾事啊。”
“多谢师兄惦念,”他扫了一眼何九渊怀中之人,含笑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这个是犬子,何景阳。”
“噢,原来是景阳,”他微微笑着,“看来师兄对他是恩宠备至。只是,小弟斗胆问一句,不知比起慕阳,师兄更看重哪一个?”
“师弟何出此言?同为骨肉血亲,又怎么会有亲疏之别?只是,逝者已矣,如今唯一挂怀的也只有景阳一人而已。”
“噢,敢问师兄,若是换上一个身分,不知师兄是否仍视如己出、一视同仁?”
“那是当然,无论如何,阳儿终究还是我的阳儿。”
陆由庚突然纵声大笑,目光锐利、嘲讽,眼中却浮起沉郁的悲哀,“师兄,事隔多年,你终于肯正面这份感情了吗?可惜,已经太迟了。你以为凭着事后懊悔而追加的小恩小惠便能让他不计过往,再续前缘吗?师兄,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天真、这么轻信。如果景阳活着的话,当你亲手做出弃他取彼的抉择的时候、当你紧抱着慕阳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步坠下深渊的时候、当你毫不容情地斩断他最后一条活路的时候,告诉我,我最亲爱的师兄,你凭什么以为他能够原谅你,这么轻易地原谅你?不是所有的伤害都能够弥补,既然当初你选择舍弃,其中的后果想必比别人更一清二楚。而当他转身走掉,当他掉头远赴黄泉的时候,再说后悔,是不是已经太晚了?是的,他爱你,为了你,他放弃太多美好的东西,甚至到最后连整条命都白白搭上去;但是,相比较爱而言,他更恨你,恨到不惜赔上性命去报复,恨到来生来世永不再见。至于你,”他直视何景阳,眼神折射着冷冷的怜悯,“你不是,你可以是任何一个除了何景阳之外的人,但是,你不是他。从头到尾,只是一场误会,一场预谋已久的误会。而你,错只错在认错了人,登错了场。”
陆由庚的目光压抑着深不可测的伤痛,“其实,你并不爱他。或者说,你爱上的只是一个表象,一层伪装,却不是他本身。告诉我,师兄,你对景阳的了解究竟有多少?除了他在你面前表现出来的恭顺、颖悟、沉默之外,你还知道点什么?其实,从头到尾,你爱上的只是一出骗局。”
“第一次见到景阳,他才十二岁,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应对周旋。连我这个局外人都看出他眼中爱恨纠葛的情愫,可是你,却浑然无知,或者说是,不愿深究。那天晚上,我告诉他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答应与我联手,来换取日后的自由。我第一次带景阳去看杀人时,他的脸色煞白,手脚一直颤抖,想吐又吐不出,神思恍惚。后来,我教他武术。一开始难免大大小小的创伤,其实他很怕痛,一点点小伤都疼得死去活来。偏偏性子又倔强,咬着牙不肯说,痛极了就狠狠地咬着手臂,直到鲜血染红牙齿也不放口。晚上送他回去时,累得倒在床上就熟睡过去、人事不知。挽上他的衣袖,手臂上伤痕累累。往往旧的未愈,又添新印,害得我晚上天天替他擦药。整整折腾两年,伤痕才渐渐消失,武功也有一定的进展。景阳睡觉的时候很不安定,总是双手紧紧抱着肩膀,蜷缩成一团。有时候,他的眼珠在眼皮之下转动得特别快,脸上也痛苦不堪,好像梦到极力避开的往事,满心恐惧,却始终睁不开眼。把他摇醒时,只是睁大眼睛,一句话也不说,紧紧钻到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隔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下来。第二天起身,依然从容自持,前夜的事却一无所知。他始终认定自己不过是做梦而已。”
“景阳第一次杀人,是在他将近十四岁的时候。前天晚上,他一直在磨剑,“刺啦刺啦”地响了整整一夜,也不要人陪,一个人躲在茅屋旁对着月亮磨剑。第二天早上看到他时,满眼红丝,目光却说不出的坚定。晚上临行前,他向我道别,一脸波澜不惊,但右手却紧紧攥着剑柄,微微颤动。我知道他害怕,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他笑了,让我放心,就掉头走了。那天晚上,直到三更还不见人影。我有点放心不下,就悄悄出门打探。看到他的时候,他怀里抱着一个酒坛,靠着树干,对着月亮痴痴地笑着。旁边站着一个人,瞧不清面目。后来这个人向景阳走去,似乎想要抱他起来,景阳却拼命挣扎,口里大叫大嚷着。隔得太远,我听不清楚,但声音听起来却很悲哀。然后,我走了出去,拦到那个人面前。他仔细打量着我,然后把景阳递到我的怀中,转身离开。景阳紧紧抓着我的衣服,好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后来,他挣扎得累了,也就慢慢昏睡过去。第二天醒来,抱着头直嚷痛。我们都没有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或许他已经忘了,或许他只是不愿提起。但从此之后,每逢杀人之后,景阳总是呕吐,止不住地呕吐,吐到最后,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一身狼藉、眼泪花花的。可是一转身,又是从容自若、进退有度的少宫主。”
“景阳筹划束发礼的过程中,一直忐忑不安。虽然他嘴上不说,但毕竟三年的相处,彼此的心意也揣测个八九不离十。我隐约猜得出,他既打量着让你亲手斩断他的最后一丝牵绊,从此一刀两断、各赴他方;又私下里盼着你稍微顾念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不至于太过绝情。我早已把他视若己出。既然你心上只有慕阳一人,不如把景阳让给我。你不爱他,我爱;你存心设计,我一心相待。况且,他也算是阳羡留下的唯一纪念。我不想违背他的心愿,我愿意帮他达成任何他所希望的事情。私心上,也盼着借此切断他对你抱着的最后幻想,从此远走他乡,心无旁骛。”
“岂知,这是我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错误。我本以为,你会顾念多年来的朝夕相处,不至于赶尽杀绝。可是,师兄,你对他的恨意竟然已经到了不惜耗尽内力也要强留下他的程度吗?当我勉强清醒时,已经将近一月。明知道他早已凶多吉少,可还是千方百计地派杜确前去,企图营救。他没走,正如我所料。无奈之下,只得调动楼中力量通知师父,希望他的医术可以救得景阳一命。没想到,还是太晚了,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景阳死了,你却活着,我不甘心,死也不甘心。师兄,我要让你亲口尝到得而复失的滋味,我要让你慢慢认识另一个不为你熟知的景阳。我要让你知道,你曾经犯下一个怎么的错误。这一切都是我筹划的,从游方道士到另一个‘景阳’,师兄,你还满意吗?好好看着你怀中的阳儿,告诉我,师兄,除了这双属于阳羡的眼睛,他们还有哪一点相像?其实,你早该觉察得到,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你发觉出他们之间的差异,却一厢情愿地归咎于失忆。你拿他当景阳看待,不过是为了弥补之前的愧疚。”
“你害怕过吗?师兄。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梦见一个孩子,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直勾勾盯着你的孩子;一个被黑暗吞噬,挣扎着伸出手求救的孩子;一个受伤后一声不吭,却把伤害牢牢记在心底的孩子?师兄,他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他再也不会回来。师兄,你明白得太晚了。”
“至于你,”陆由庚望着何九渊怀中的‘景阳’,微笑着说道,“我不会告诉你,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或许是慕阳,又或许是其他的人。不,你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
他看也不看殿上之人,摔袖离去。多年的筹谋一日成真,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却只是巨大的难言的悲痛。他眺望着西边的天幕,望着一只乌鸦曳着日影从天空掠过,不由得微微笑了,嘴里喃喃地念道,“景阳,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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