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致呢?怎么不见?”宋鲁的声音又响起来。
“留在山洞那边了。唉,你为何要答应带她来,平添麻烦。”
“若不答应,她怎会罢休?儿女情事啊……呵,我们是老喽。”宋鲁淡淡地叹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等了许久,外面终于没了声音。
寇仲仍不敢立刻出来,继续静待着。
没了外面的说话声分神,唇上的触感分外清晰。冰凉滑腻的感觉,不仅毫无不适,反而十分舒服,不由得轻轻调整了下唇的位置,想接触到更多,占有更多……
天!
寇仲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等他明白现在的动作和接吻已经没什么两样时,全身都僵住了。
不……会吧……
寇仲你你你没什么问题吧!
寇仲顾不上管宋鲁他们真走假走,忽地就从雪里蹦了出来,雪沫四溅,冷风吹过,他定了定神,决定还是赶快找个地方帮陵少疗伤。
本来雪下是最好的疗伤地点,不过他已一刻都不敢多呆了……
徐子陵醒过来时,看到的是他们隐身在一棵参天大树之后,天色竟已是黄昏,寇仲正靠着树干沉沉睡着。前些天他们休息得实在太少,现在怎么补都似不够似的。
回想昨夜一战凶险到极处,真不晓得之后寇仲是如何让他们躲过追杀的,不过再难的事仲少也能做到罢。
暗运长生诀检视身上,功力虽所剩无几,因伤而滞涩的经脉却已被打通,看了寇仲一眼,嘴角挂起一丝笑意,坐起来盘膝运功。
接下来的时日,寇仲和徐子陵一直猫在山林里练功养伤。他们必须尽快恢复功力,才敢潜出这片山林,去打探道宋阀的动向,少帅军的消息。
这些日子里,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在娘的小谷练功的时候,每天的生活波澜不惊,除了练功便是想法打些野兽,拣些野果充饥。间或徐子陵问起那天是如何甩脱追兵的,寇仲半真半假敷衍过去,自然没提雪下发生的事。一想起那一天,寇仲便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错事,忙着赶快忘掉……到底在逃避些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寇仲抚摸着井中月,轻轻地念着:“得刀之后,尚需忘刀?”
和宋缺动手之时,他能感到两人和宋缺的差距,偏又说不清道不明,此刻得了功夫,静下心来揣摩宋缺的提点,又总有不得要领之感,心中微有沮丧。
一个雪团迎面而来,“扑”地正砸在他头上。寇仲倒也不躲,拍了拍雪粉笑道:“莫要搅我领悟绝世刀法!”
对面的徐子陵哂道:“看你呆头鹅一样坐了一个时辰了。闭门造车就能领悟绝世刀法么?倒不如我们拆招,提点提点你吧。”
寇仲摇头道:“得了,你还是留着力气突围时用,别再被人打到半死不活。”
徐子陵知他是为自己着想,淡笑不语。
耳听寇仲喃喃一句:“下次别这么笨了,对面可是宋鲁啊,真想找死?”
徐子陵一句话就让寇仲升腾的感动半点不存:“没关系啊,反正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到时为逃命费脑筋的是你……”
“……”是谁说陵少又温文又老实的?错觉,绝对是错觉!都是被他外表骗了!
寇仲一头磨牙,一头顺手搓起一团雪掷向徐子陵,徐子陵抬手一迎,气劲将雪球爆开,如同开了大朵白色花瓣,煞是好看。
两人童心顿起,双手变戏法一般搓出无数雪球,互相掷去。雪球在空中撞击,开出朵朵白色的烟花,漫天飞洒。
过了几天山居生活,两人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便决定潜出山林打探消息。一路走来天寒地冻,却没了初来时绝望寒冷的感觉,虽然前途未知,他们仍活着,仍能并肩作战,这便等于拥有了一切。
两人都把灵觉提到极致,做足了再遇高手追杀的准备。偏偏走了半日,也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
寇仲骤然停下脚步来,怪叫道:“陵少,是否正有上百个高手缀着我们,而我们没觉察呢?”
徐子陵失笑道:“又在胡说?你这么大嗓门的喊出来,没人都要被你招来人了……”
寇仲收了怪样,叹道:“这是没理由的。我那前任老岳父怎会这么轻松就放过我们?”
再走一段就要出这片山林,转向有人烟的地方了。可四周一片安静,心中也没有升起警兆,的确没人在监视或跟踪他们,越是如此,俩人心里越不安稳。
面面相觑了一刻,寇仲率先分析道:“有两个可能,第一是宋阀主觉得鲁叔和智叔都追不上我们,所以就收回成命,索性不追了……”
看着徐子陵摇头他自己也叹气:“当然不会,他老人家想做到的事,没这么轻易放弃的。”
徐子陵道:“现在回想起来,我们在山中那几日也太安稳,竟没遇上任何一批监视或追踪的人,也许他们早就撤离了这里……”
“如果真是这样,只剩下一个可能。”寇仲抬腿继续向前迈步,语气里带上了严肃,“宋阀里出了大事,顾不上我们了。”
“什么事会比你寇少帅还重要?”
山口冷风呼啸,寇仲听徐子陵的声音在风中回旋着,眼望向前方。远处有个小黑点渐渐显露出来,似是一个村镇。
两人踏进村镇,都运功敛去眼中精芒,再加上衣衫褴褛,虽然体格高大些,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要想打探消息,最佳地点自然是酒楼茶肆。不过寇少帅和徐少侠现在遇到了一大难题,就是……手里没钱。
寇仲摸了摸身上,干笑低声道:“陵少,你有没有带钱?”
徐子陵面不改色:“突围时丢掉哩。”接着还不忘打趣,“居然到这时候才想起带没带钱,看来仲少你确实和当年不一样了!”
他说的当年,自然是两人当小混混的时候,寇仲向来是把钱看得无比重要,仅次于他们的小命……
“现在也是仅次于我们的小命,小命没丢掉,接下来就要思考钱的问题。”寇仲继续干笑,“陵少你有否随身带些值钱的东西呢,比如哪位姑娘的钗子耳环……噢!”
徐子陵暗地里给了他一手肘,抽回胳膊来低声笑骂道:“去你的!你大约自己带了这类东西吧!”
话出口却发现寇仲神色异样一闪,徐子陵愣了愣:“你真的……”
寇仲笑容里微有不自然,手一晃已经多了一支钗子,不等徐子陵反应过来,径直走进一家酒馆去了。
“仲少,那钗子是……”两人在座位上等上菜的间隙,徐子陵终是问了出来。
“是玉致的。”
“噗——”徐子陵一口茶水喷到地上。“你说什么,你把宋小姐的钗子拿去换了钱?”
寇仲手指轻轻敲着桌子,笑得一脸没心没肺:“你当是她送给我的?是我随手摸走的,她不知道。”
“是你占了人家便宜吧……”徐子陵叹气,寇仲这家伙哄女孩子手段一流,虽然宋小姐堪称女中巾帼,对着他也是难以自控。连头上的钗子都被他摸到了,八成是他涎皮赖脸搂搂抱抱……
但一根钗子居然能藏了这么久,偏偏现在又干脆地拿出来换掉,是为了……眼不见,心不痛么。
“你还真舍得。”徐子陵隔着桌子拍了拍寇仲的手以示安慰,接着低头继续喝他的茶水。感情的事谁都说不清楚,干脆不说罢。
下一刻,两人的动作全都顿在半空中。
——后面一桌有人低低的谈论声清清楚楚传到耳际,几个关键词便是“宋缺……宁道奇……”
“宋缺和宁道奇的决战?”则天疑惑地道,“我从未听过此事。”
师妃暄微微一笑,好像在说“你自然没听说过”。那一笑说不尽的清丽风雅,则天心里暗赞着,心中想到的是当年师妃暄这样一笑,不知让多少人惊为天人?
那时她想必青丝如瀑,现在却是鬓染霜星。
“太宗皇帝在时,没人会提起此事。”因为这对李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师妃暄一边想着,一边慢慢地道,“但在当时,这件事哄传天下。”
她想起那时师尊还在世,决定便是师尊做的。师尊叹息着说不会后悔。她以为自己也不会。
——可是之后呢,她可曾后悔?
寇仲一掌击在桌上,低怒道:“怎会是这样!”
徐子陵无言可对。
他们刚才听到的谈论,说江湖传闻宁道奇已经向宋缺下了挑战书,虽然时间地点都是绝密,但这两位顶尖高手即将一战却是千真万确。
换在以前,宁道奇这样做定是宋缺求之不得的,也是武林人士翘首以盼的。可在这种天下大势牵一发动全身的要命时刻,他的挑战立刻变得十成十的不合时宜……若说不是蓄意而为,谁会相信。
寇仲欲言又止。
徐子陵瞥他一眼叹道:“要说什么,怎突然婆妈起来了。”
寇仲苦笑道:“我要说什么你还不知道吗,这定是你那位师仙子做的好事。”
徐子陵没心思和他计较师仙子是谁的的问题,只皱眉道:“你猜到了什么?”
“几乎就是我们找到杨公宝库那次的重演,宁散人被师仙子请出来对付我,只我那时还够不上威胁,也多亏他没有杀我之心。”寇仲看到小二来上菜,闭口不言,等他走开才低低又道,“可对宋阀主就不一样了,决战!老天,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万一宁道奇再附上什么打不过他就要退出天下之争的条件,又或者宋阀主一个不小心死在他的散手八扑之下……”
徐子陵只觉满口苦涩:“那对你倒算机会,至少他没功夫迫你了。”
寇仲叹道:“也好不到哪里去,决战的消息传得满天乱飞,李小子还能不知道?南方一乱他定要乘虚而入,那时……唉,有得头痛了。”一手抄起筷子转了话题道,“赶快填饱肚子,我们真糊涂,忘了正该去拜见一个人哩!”
徐子陵两眼一亮:“你是说我们已经到了老爹的地盘吗?”
寇仲一边扒饭一边点头:“正是,这叫误打误撞。老爹定有确切消息告诉我们。”
再见到杜伏威,仍是一幅青衣高帽吊死鬼的阴冷形象。但他远远看到两人,立刻流露出笑意,满脸阴鸷荡然无存,欣然道:“我的两个乖儿子来啦!”
寇仲徐子陵都觉从心底涌出一股亲近之情,虽然这父子关系最初来得十分荒唐,但现在他们都已把杜伏威当做义父来敬爱了。
寇仲笑道:“干爹您好,寇仲这次被打得丢盔弃甲,厚颜来投奔您了。”
杜伏威长笑道:“小仲也会说丧气话?胜败乃兵家常事,还用得着干爹教你?”上前挽住两人,边向内走边道:“虽然我现在算是投向李唐,但两个乖儿子来,怎也不会拒之门外的。小仲若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寇仲微笑着和徐子陵对视一眼,道:“不会为难老爹,我们只想求证一个消息。”
他们和杜伏威的关系是一回事,天下形势又是另一回事。杜伏威早表明态度归顺李唐,现在话语中旧事重提,自然意在提醒寇仲不可能劝他和李唐决裂,两人的话点到即止,一笑而明。
杜伏威欣赏又欣慰地看了寇仲一眼,说道:“你要问的定是宁道奇决战宋缺的消息是真是假。”
“干爹真英明!”寇仲笑道。
杜伏威畅笑道:“少拍我马屁了!”接着神色转黯,道:“这消息是千真万确,现在宋缺该已在去净念禅院的途中。”
“净念禅院?”寇仲脚下停住,“干爹连决战的地点都知道?”
杜伏威一愣,知道自己脱口而出漏了消息,在两人疑惑的四只眼睛注视下,叹道:“你们两个鬼灵精。——告诉你们也无妨,师妃暄来了,还指明要见徐子陵。”
寇仲顿感头痛:“果然,宁道奇是慈航静斋请出来的。师仙子真是阴魂……仙魂不散。罢了,陵少快去会你的情人罢。”
后一句话却是对徐子陵说的。
徐子陵也在心中感叹师妃暄神通广大,什么都在她掌握之中,连他们逃出宋阀追杀必会来见杜伏威也没有漏算。听到寇仲语气中微有不快,也不好对答,只转向杜伏威问:“干爹,师小姐在何处?”
江淮军的旗帜在头顶猎猎作响,寇仲抱膝坐在码头上,手里转着根枯树枝,一晃一晃,一脸漫不经心,却又像在考虑什么。
现在是寒冬,虽然码头没有冰封,水军却都歇了,河面空空荡荡,天地间只剩灰白二色,连河水也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杜伏威走来,抬脚作势欲踢他:“小陵去见师妃暄,你小子又在发什么呆。”
寇仲早听到杜伏威过来,仰头望向他,直截了当地问出心中疑惑:“干爹,宋阀主和宁道奇的决战,您怎么看?”
杜伏威在他身旁立定,听了这话笑道:“你小子故意来消遣老夫?你既见识过两人的武功,该比谁都明白他们的高下。”
“也许……”寇仲喃喃道,“天刀宋缺,数十年来未曾败绩。对宁道奇,会有例外吗?”
杜伏威点头道:“宋缺能练成天刀,凭的是坚韧的心性和多年来战无不胜的实战经验。宁道奇武功出于道家,讲究自然守性,杀伐决斗不合他的武功路数。这么看来,宋缺应是略占上风。”
寇仲道:“是。所以我猜宁散人未必能讨到便宜。”
杜伏威双手拢入袖中,沉吟道:“你能猜到,梵清惠不可能猜不到。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请出宁道奇?”
寇仲陷入思索之中。
杜伏威继续道:“其实此战不管谁胜谁负,都会破坏宋缺的大计。因为他们武功不相伯仲,宋缺就算战胜宁道奇,也定会负上重伤,到时谁还能继续统领宋家军……”
寇仲霍地蹦起来,失声叫道:“我要立刻去净念禅院!”
杜伏威吃了一惊,对他的反应不明所以:“你去干什么?你们不是已经翻脸了吗?”
寇仲双手不自觉地握紧,双目寒芒闪动,道:“我知道宋阀主会怎么做了……不,我一定要阻止这场决战!”
徐子陵并不喜欢见到师妃暄。
最早在洛阳见到师妃暄的时候,她还是一身男装,化名秦川。后来因为和氏璧在天津桥上正面相对,她恢复女装,仙姿缥缈,美得不似凡尘中人。
那时候,徐子陵承认自己有一点心动。但那感觉未必是男女之情,而是对美好事物的由衷向往。任何人见到像师妃暄这样的女子,都会产生倾慕之感,只不过徐子陵因着长生诀的缘故,武功愈高,对外物的美好感受便愈深,由此对师妃暄的印象也比他人更加深刻。
如果他们的立场相同,这种异常深刻的感觉,终有一天会演变成爱恋。
但很可惜,两人的立场总没有相同的时候,或者说,应该归结到李世民和寇仲的立场总是敌对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子陵发现自己厌倦了和慈航静斋这样似无休止的纠缠。师妃暄出现得愈是频繁,愈是伴随着让他和寇仲都头痛的难题,愈是提醒着他慈航静斋选择天下之主的责任,和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绝非什么好的感受。或许,任何感情都禁不起敌对的消磨。
“子陵?”师妃暄敏锐地发觉徐子陵在走神,脱口而出道:“子陵还在为巴蜀一事怪妃暄吗?”
话出口才知道自己陷得极深,徐子陵怎么看她,她已没法不在意了。
徐子陵回过神来,歉然道:“对不起……噢,师小姐找在下有什么事?”
竟是没回答她的问题……是没听到,还是故意忽略呢。师妃暄心中低叹,也不重复刚才的话,只说道:“子陵莫怪妃暄强人所难,我希望你能劝说少帅,和李阀合作。”
徐子陵二度岔开话题:“恕我冒昧,请问梵前辈和宋阀主是什么关系?”
师妃暄目光凝注在他面上,道:“子陵既有此一问,便是知道些端倪。师尊和宋阀主曾是知己,但理念不合,注定不会有结果……”
这样说着,心中凛然,自己和徐子陵的境地,一如师尊和宋阀主。如果少帅军和李阀化敌为友,这局面可会改变?
……即使改变又能怎样?慈航静斋的传人入世而不停滞,注定不会涉足情海,亦不会为情放弃修行。明知如此仍忍不住被对方吸引,那种感觉十分折磨,却又无可奈何。
徐子陵无悲无喜地道:“理念不合……令师忍心置宋阀主于绝境,确是心智坚毅,令人感叹。”
此话一出,如一石激起千浪,屋内气氛都为之一变。
师妃暄迎上徐子陵目光中罕有的厉芒,仍是淡淡回答道:“宁散人和宋阀主一战,谁胜谁败尚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