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辉看不见那人的神情,迷茫之中,似乎见到了那人开合的嘴唇,而耳边是他的声音,「是朋友就是朋友,是情人就是情人。套著朋友的外衣,说著恋人的絮语,又是什麽意义?……
「……敬辉,你还是没有把你自己搞清楚。」
看著身後来人递过的饮料,徐开贵笑了笑,「你在信件里一直提你的确是要带我回家的。」
裴敬辉这次回答的快,像是终於回复正常,「开贵,我是真心的,我们回家吧。」
徐开贵缓缓的,「我知道没有不说话的朋友。但是,也没有一起回家的朋友……敬辉,你终究只能选一个。」
裴敬辉安静了几秒,接下来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因此让人有种陷入喃喃自语的错觉,「是的,你的爱既温柔又完整,使我从未想过你的离开。是的,你说,孩子,在我的面前,你永远可以说说话……
「是的,我在你面前,尽情的做我自己。是的,那全部是我。」
裴敬辉没有办法停止,好像下一刻不存在般的倾吐著。
声音一点点的晃动,参杂头发次次刷过话筒的杂讯,像是传达了裴敬辉现在就算握紧却永远也没有办法靠近的心跳,「所有你对我用心说的话,我都听在心里。真的很沈重。可你知道吗。我始终觉得你说的很好。你的感觉像一面镜子,而那是全部的我。有时颠倒,有时狂妄,反反覆覆痛苦,快乐又认真过份。是的,那是我,但不会是永远的我!」
喝了口水,反常有耐心的听完那人说的话,徐开贵声调听不出喜怒,只是一派安然,「一旦欺骗我,就会永远失去我。那就是代价。所有人都一样。」
刚刚一点点的心神扰乱,徐开贵已经收的冷静,「敬辉,人是这样子,如果越长越大,就应该越来越明白,话说出口是有代价的。」
「比如说……」,徐开贵庆幸声音比表情容易传递,容易掩饰,「……表示自己是朋友,但是文字里却不把逾越立场的表态当一回事。这些失礼的信件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但语气忽然冰冷,转变之快,裴敬辉也吓了一跳,「只不过这次我真的是生气了,敬辉。你其实有很多选择。」
心里某个地方抽紧了,徐开贵把它全掏出来,一股脑摊开。
「敬辉,做一件事,说一句话前,如果没有办法那样的承担,就不应该那样做。因为你办不到。你当然可以後悔,但是你必须知道,那也都是有代价的。
「知道自己,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同时知道自己可以做到什麽,在这其中,达到内在和外在的平衡,而去认同自己,比什麽都重要。一个人行为和内在有著落差,这样的人,就会容易对自己和别人犯错。」
一个对人反反覆覆,又觉得模模糊糊是所谓离不开的人,没有办法对任何东西负责。
徐开贵清晰地,「而失去我,确实就是代价。我知道,你不会永远是从前的你。但是,你要明白,你终究永远失去了我。」
对方情绪也开始激动起来,「代价不是那样付的!人生也不应该是那样选的!」
裴敬辉忍不住嚷起来,「我喜欢你和我说的那些话,但可不可以,轻轻的说一声,
『嘿!孩子,该回家罗』,可不可以只要笑笑再说『不要再调皮了』,我就懂得了。
可不可以再每一次激烈碰撞後,都可以继续下去。因为我们都太认真,而这份认真太难得。我知道你会说:『那我的痛苦往哪里摆?』摆我这里啊!」
想要点烟,却一时间只发现手边空荡的纸盒。
最近逐渐减少的烟瘾,反而让自己错估了存量,捏扁的包装被弃置,徐开贵手指间只剩下握著搅拌的茶匙可以弹弄,「敬辉,我要你付的代价,我的人生,难道应该由你来选择吗?」
笑声,这是徐开贵今天第几回笑了?裴敬辉想。
而那张应该薄而唯美的唇,仍然在无情的控诉著。
「摆你身上?你承担不起,就像你伤了两个人的心,却连自己谁也无法安慰的现实都无法排解。同时间,也消磨了曾经可以给你的笑容。」
「敬辉,你可以对自己模糊,毕竟那是震盪你自己的人生,但是万一潦草了别人的人生,你又怎麽去补偿?」
徐开贵慢下来,「你再也无法要求我什麽了,你为什麽至今仍不明白?认真对你而言,实在是太过挥霍。」
太清楚的情绪,太少的可能,徐开贵缓缓地,
「说的远超过你所愿意以及你所可以承担,就是我最生气的地方。」
之後很长的一段沈默。
而裴敬辉接著的内容只是让徐开贵越来越觉得离谱。
「开贵,请别就这样认定我……请原谅我一次,如果还要走一生,就多原谅我几次,因为我心里都是你……一千一万次,请原谅我。除却你不再爱我……我亦是不想再反覆了。」
「原谅不是可以被要求的……」,徐开贵哑然失笑,「年纪都已经这麽大了,怎麽可能会不懂?你是不曾被要求过认错,还是从来就被宠溺般的原谅著?而谁又有必要去承受你的任性?」
爱情里原谅从来就不是合理的藉口。
「我们早就是分开的人生,敬辉,生命里,也没有被要求就应该得到的原谅,人的心是肉做的,而人的生命里错了的过去其实是不能被弥补的……
「……你太浪费。我以为你还是不明白。」
徐开贵一口喝下杯里所有的水,掩饰逐渐的沙哑,「敬辉,你又是为了谁,去要求一千一万次?」
「徐开贵……你不明白……」
徐开贵不再让对方纠缠, 「我不知道他对你说过什麽,怎麽去形容你们之间的过往。但我会这样说。」
徐开贵不笑了,裴敬辉能够感觉的到。
「体验过,就懂昙花一现是什麽。你只能做到这样。我们看过,所以谁也没怪你。
「我知道你有奔放的情感,你有对美的向往,对艺术界的人,那是求之不得的天赋,你的冲动是你的能量。谁都无法阻挡你,连我也不应该。」
「敬辉,尽情的吐露自己,不过是一种自顾自的只有立场而没有是非。或许你就是要没有是非而自我奔放,那麽,就应该可以找到,跟你相同气息的人,或是顷慕这种能量的人。」
缓和的声音,徐开贵轻轻的,彷佛怕惊醒什麽,
「那麽你们就可以知道,并且照顾彼此。」
裴敬辉激动地:「那麽为什麽你不能原谅我!」
「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那个人。」
「你是!」
徐开贵又笑了,省去了孩子般的对应方法,「……敬辉,就像是刚刚的对话,你明白吗,我们之间,充其量,只不过是互相损耗罢了……」,徐开贵的话透过话筒,刺在那颗心上,「……互相损耗直至毁灭,我拒绝,敬辉。」
「但我希望你要记得,敬辉,所谓的艺术价值,是恒久。一时的冲动,片刻的华丽,顶颠上的花,都是美的呈现,但真正能享受艺术,成为艺术家,终生奉献於此的人,往往懂得平衡。太多的人酗烟酗酒、滥交、吸毒,自我放逐……甚至是轻生。」
微微的停顿,彷佛为了强调重点似的,
「但毁灭不是艺术的本质,敬辉,我希望你要找到你的平衡点。」
裴敬辉的笑声听起来很虚弱,但是又带种吊诡的傲慢,「……你根本不相信我们之间有过的那些,是不是,开贵?……你以为那不过是我一时的冲动,对吧?」
徐开贵挑眉,鼻里的嗤息打在另一端的听觉里,声音意料之外的冷峻。
「……敬辉,这是莫大的侮辱。」
把话说完,徐开贵生平第一次,挂了对方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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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元醒:嗯?我的戏份呢?(亮出手术刀)
裴敬辉:你敢挂……(布袋中)
梅令时:(理理袖口) 静养时候,请大家都安静。
作者:咳咳、咳……所以说,接下来将被扶正的是……
注意!下回将会是一个大家意外但是又不是意料之外的狗血。
(请不要打脸,谢谢您的爱心。)
错肩 第四章 4-4
其实後来,想起来,这个人就是这样,一点没有变。
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想说什麽就说什麽,自己做的事没得到赞同,就一定要跟所有人解释,就一定要人谅解,有了错,最亲密的人,都一定要原谅他,因为这件事除了自己之外,就再也没有人可以做。
隐瞒是因为怕人失望,失望了之後却又因为疼痛而声势浩大,再没有人可以逼他,因为这样不疼他。
问题就出在,从小到大,就是大家,太疼他了。
予取予求,意气风发,就像他说的,他是那种踩著别人肩膀前进的人。
有自信,自诩风流,有著技巧,知道如何讨人家欢心,满满的一派认真。
却没有收拾的能力。
是危险,却从没得到一点斥责。
他总这麽会解释,先疾呼美的冲动,再来是咄咄逼人的个人自由。
……还不行,就喊痛。
多天真的残忍。
徐开贵明白,这世界上,人会在一起,无非就是可以互相依靠,有的时候痛,有的时候有人疼。
只是,自己不是不疼他。
而是太疼他了。
是时候了。这两年,不是没努力过。
「我要你……
「越了解我……越远离我……
「越远越好……」
刚开始,是曾经为这句话这样的神伤。
「我想要跟你走一辈子。」那人先是悄悄在耳边这样说。
「你是唯一。」
在谁都不能取代谁的认知里,每个存在,不都是唯一?
「看看是谁跟我走到最後,那就是永远。」
人如何去建构一个自己也不相信的承诺?
「哪里的天都是天,哪里的月亮都圆,哪里对我都是家……
「哪里不是家?……有我就是,有对的人就是……我把心带在身上……」
是的,你一直,都把心,放在自己身上。
你给过我这样多提示,我却一点没有懂。是我的误会。
多傻。
徐开贵的脑里,一句一句的过往,又轻又重流过去,却是滑溜溜的,什麽也不能细细的去握。手心里躺著护照,模糊的视线里,背在椅上斜著,颠颠倒倒的笑了一个下午。
天色暗了。
桌上的手机一直震动,徐开贵却连是谁的来电都不想花费心神。
一通,两通,三通……
徐开贵听著手机的铃声,只是坐著,看著因为震动缓缓在桌面上爬行的手机。
而梅令时不知道什麽时候掩上的门,退了出去。
徐开贵抑制著去买烟的冲动,不知道是为了什麽,只是静静坐在位子上。
如果再打来,该怎麽处理?
……接起来,再马上挂掉?
那为什麽不乾脆别接就好?
……还是说,再对他说些什麽?
但是到底还有什麽可以说?
思绪迟滞了行动,行动更深的禁锢了思绪。
这样的无解里,禁不住震动的摩擦,手机意外地由桌沿掉到了地上。
还来不及接住,却已经接通了。
徐开贵咬牙,猫著刚刚久凹又忽然用力的腰,捡起来看的时候,通话的竟是意料之外,从那天之後未曾打电话给自己的人,「喂?」
「……学长。」那声音似乎有点犹豫。
「怎麽了?」这样的意外反而让自己冷静下来,徐开贵应对的虽然有点生疏,但是语气并不冷淡。
「学长,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虽然说有点多管閒事。」
徐开贵自紧绷里舒缓,懒懒的选了个放松的姿势,「你说。」
「我刚刚去找林医师……嗯,就是林文华医师。」
「嗯,我知道他。」
徐开贵脑里想,院里妇产科主治,在外头也有诊所兼诊。
……只是学弟为什麽跟自己提这个?
「我看见……刚好看见……」,苏元醒迟疑了好一会,徐开贵也不追问,只是等著,最後他听见纸张被揉捏的细碎声响,低沈下来的喉音很直接了当的,「……看见小蓉在候诊。」
徐开贵听到这里,感觉到不寻常的气氛,直觉挺起腰来,「你的意思是……」
「……学长,她要流产,你知道吗?」
徐开贵听的有点莫名其妙,学弟顿了一下,「学长,这件事情我以为你需要知道……他与这件事有关。」
忽然领悟到学弟的意有所指,「……你替我看住她。麻烦你了,我马上就到。」
徐开贵挂掉电话之後,检视著来电记录。
所有未接来电,都是那一个人。但是唯一接通的,却是学弟打来的。
苦笑著的人,一路上开著车,刚刚都还摊著,现在却是不能停下来。
徐开贵到诊所的时候,学弟正和小蓉一起坐在长椅上。
原本女孩子那双漂亮的眼睛,变的有些浮。显然是哭过的。
「小蓉……」,听到声音,失神的学弟也看向徐开贵,「……让我跟你聊聊好吗?」
在到咖啡厅的途中,苏元醒便走了。
学弟还在医院见习,其实说不出的忙碌,徐开贵很知道。
陈慕蓉再几周时间就要毕业,应该是快乐的毕业生,正应该把握最後时光,趁著之後的昏天地暗的见实习生涯之前,好好疯狂才是。
但现在坐在位子上的人,露出那相见面的微笑,却看得出来只是礼貌。
之後又好一阵子,对著徐开贵,陈慕蓉才开始说话。
「我被你拒绝之後,总觉得很难过……但是又找不到人陪著我……那天,我去了一间pub喝酒,就见到裴敬辉坐在我旁边。」
连眼神都过去的谨慎,徐开贵为自己过度的反应嘲讽起来。
女孩子笑了,跟刚刚脸上的,完全不同。
徐开贵很难去形容,像是带点光,含蓄里微微的飘著香气,但是又奔放,让人觉得放在外头怕旁人随便了,养起来又可惜了,但捧在手心里却又不知道该怎麽呵护了。
徐开贵只是静静坐在她身旁。
「他问我怎麽在这里,我说,那你怎麽在这里。」陈慕蓉喃喃自语般的自述,让人有种身置梦境的错觉。
徐开贵默默的随意替两人点了饮料。
「……我们那天聊了很久,我问他,你凭什麽让学长喜欢你?」
「他笑得很夸张……」陈慕蓉的表情像是陷入回忆般的温柔,但是配上她憔悴的双眼,在徐开贵眼里,有股说不出的可怜,「……他问我,你想试试吗?」
徐开贵静静的看著眼前的女孩子,也许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检视她。从前妆点的淡雅的脸,虽说轮廓还是十分的精致,但今天却是如此毫无生气,之前烫卷的头发不知道为什麽剪去了,剩下应该是要显的俐落的短发,但微微毛燥著反而让人感觉出主人翁的焦虑。
开閤的嘴唇也是接近苍白的颜色,让徐开贵觉得有点几分不舍,「……我们像情侣一样的分享生活。他带著我去兜风,带著我数星星,我们一起吃一碗冰,在沙滩上寻找永远不会消失的痕迹……」
「……嗯。」
徐开贵听著,进入她的琐碎中,越听指尖却越发开始发凉,只能握住吸管,却是不停在想念今天刚出门买过,却在慌忙里还是忘在车上的那包烟。
「手牵著手一起逛夜市,情人节的时候偷偷陪我坐车……」
「……我知道。」徐开贵看著对方脸上梦幻般的笑容,只是不说破,而呓语般的阐述并没有中断。
「他说,我想要跟你走一辈子,他说……」
这句话,徐开贵听在耳里,先是苦,再来是疼,渐渐的抽离出来,但是能感受,所以心痛,轻轻的开了口:「小蓉……你听我说……」
「我知道,这一切都不是认真的。」陈慕蓉眼里有很多哀伤,但是却很冷静,「我们没有说过交往这个词,就像我们最後一次见面,谁也没有提过分手。」
夺过陈慕蓉要提起的咖啡,徐开贵把自己未动过的果汁换了过去。
陈慕蓉茫然里也不抗拒。
换是换了,但两个人却都没有心去品嚐饮料。
「……他说这辈子只有一个人对他说过这两个字。他当时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泪就掉了下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在我面前掉眼泪。」
「所以你们……」,徐开贵尽力使自己冷静,但声音有点抖音,「你们现在……」
「我们一个月前就分开的。他什麽也不知道。我觉得他知道了也没有意义,毕竟我们都说过的,只是体验罢了。但是……」陈慕蓉微微笑著,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在轻讽,「……学长,我没有後悔。如果是这样……我想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