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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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淡淡笑了笑,“将军没有休息?”
他脸色凝重,“陛下也不是依然身在城头?”
“朕只是睡不着,想起来走走而已。”我微微笑,“朕知道将军操劳了一天,早些休息吧。”
转身走了几步,眼角瞧见他缓步跟上,不多时就与我并肩而行。我微微仰头,看到黑色夜幕上璀璨的群星,低声说:“真是安静啊。”
他也抬头,复又凝视前方,“宁静不了几天了,不知道交战一起,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无奈的笑笑,“还能怎样,生灵涂炭,哀鸿遍野,遍地的尸骨啊。”
他目光看向我,神色莫测,“陛下……害怕了么?”
我敛去笑容摇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说:“如果朕害怕了,朕现在恐怕已经到了祁河以南的邺宁。”
脚下的步子很轻很缓,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只是……把将军也扯进这里,朕倒是觉得很愧疚。”
我垂首而笑,语音淡淡,他立时蹙眉,口中略有不满,“陛下这是什么话,这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
我转头,目光投向远处依旧沉黑的夜色。
不得不说……我们的关系,似乎已经超越了最初脆弱的盟约,似乎有一种叫做……叫做信赖的东西,隐隐萌生。
“陛下送走毓庆王妃和世子,臣能理解,不过那几位老臣和宗室……”他迟疑一下,沉吟问道。
我心中一动,回首看他。他目光深深,似乎在等待我的答案。
送走王妃与世子,众人皆以为是我私下徇情,这人倒是心机颇深,竟能看出背后的隐情。
他依旧看我,神色严肃,我微微一笑,说:“将军既然已经想到,为何不说明?”
恒子渝脸色顿时一变,咬牙开口,“陛下……莫不是要做两手准备?”
我掩去笑容,转头,“说实话,朕并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朕究竟是生是死。倘若朕死了,他们自然可以奉世子南面称帝,继续抗击燕军。祁河天险,易守难攻,燕军不习水战,国内还有各种势力的角逐,就算身在南方,大瑞朝依然可以延续下去。”
他张口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如果朕一开始就南渡,就会失尽人心,到了南方也无法做有效的反抗,况且,”我狠狠道,“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说大瑞尽是贪生怕死之徒,即便胜了,后世子孙也难以抬头做人!就算是死,朕也要死得光明磊落。”
他目光深深,似乎有一刹那的动容。
“陛下,您这是在豪赌。”
我怅然而笑,“豪赌?的确,朕是在豪赌,可是……”我转头看他,“将军当年也不是豪赌么?从这点来说,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默然片刻,转头看着远方,不再说话。
我也沉默,双手搭上垛口。
“将军家里还有人么?”
“臣一直在外,尚未娶妻,家中父母皆已过世,只有小妹恒子湘。”他淡淡一笑,脸上柔和几分。
我弯起嘴唇,“子渝,子湘,倒是好名字。”罢了道,“将军先今而立之年,也该考虑成家了。”
“小妹常说,倘若臣要娶妻,总要她看着好才行。”恒子渝微笑,“父母宠爱她,让她脾气娇纵,常是说一不二。”
听他这么说,我不由想起萧沁筠的模样,于是笑道:“原来是这样,朕原本还想,若是战事方消,将军立下不世功业,将公主下嫁将军。”
他浑身一颤,敛去笑容,“陛下可是说真的?”
“以将军的功业,公主下嫁本是应当。”我眯起眼睛,隐隐看到一丝晨曦从东方天际跃起,“不过几位尚在闺阁的公主也是脾气娇纵,朕倒是很担心,会让将军焦头烂额。”
说着说着,我不觉摇头微笑。金枝玉叶的公主,深为疼爱的妹妹,饶是他英雄盖世,恐怕却也难断这琐碎家务。
半晌之后,才听他低声问道,“陛下……这事外臣本不该问……陛下登基已久,为何还不立后娶妃?”
心里猛然一痛,我反倒自嘲一笑,“多谢将军关心了,不过现在情况不明,朕也总不能让人家莫名其妙就守寡,再说了……这种事情,总要两情相悦……”我低下头去,默然片刻,“……而朕这辈子……恐怕都……”
晨曦越来越亮,鱼肚白已经染白了东方,深色的原野在晨光渲染下,显出一片浓重的绿色,一直延伸到天边,仿佛没有尽头。
好一片河山。
两人不再说话,袖手在栏前眺望着远处的广阔平原,云海翻腾处,金色阳光喷薄而出,一直越过城头,去向天尽头的浮云。
隐秘的室内,暗人首领跪在面前,低头呈上一份薄薄的纸笺,刘安接过,走上递给我,我不动声色展开,细细的看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韩氏治下的暗人的确是手段非凡,他们用最快速度赶到燕国京城,加上原有的人脉,迅速打通各种各样的势力,不仅和两位皇子身边的人接触,甚至还隐隐探到了皇宫内的情况。
记得还在燕军大营,慕容羽隐隐提过他父亲身患疾病,不过按照他们打探的情况来说,燕国皇帝的病似乎开始加重,有些时候竟然数次昏厥。国务方面左相总理政务,二皇子控制皇城禁军,三皇子掌握京畿部队。
趁着皇帝病重不能打理政务,皇长子在外作战,外戚不由得蠢蠢欲动,左相用尽全力,却也再不能将其压制,越来越多的各方势力渗入各部,一时间形势纷乱。
皇帝与皇后虽是结发夫妻,但并无深宠,皇帝一直偏爱皇长子,二皇子与三皇子轻薄寡德,早就让皇帝失望。皇后之兄身为右相,一直想将皇后嫡出的二皇子推上储君之位。
各方势力中,二皇子希望最大,他本是皇后嫡出,舅父为位高权重的右相。多年来一直暗中努力,培植势力,掌控禁军,意图谋位。
皇长子并无外戚势力,仅有左相支持。左相乃是萧太后一族,皇帝默许,并且许诺将左相之女嫁于皇长子。左相在朝中根基深厚,派系广植,一旦左相之女嫁于皇长子,等于是将他纳于萧氏的庇护之下。面对权势煊赫的萧氏,任是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我将手中纸条置于烛上,火苗倏然腾起,舔噬了纸上字迹,散落寸寸飞灰。
凝视着昏黄的火苗,前事如电光火石般掠过,让人揪心扯肺。
沉默良久,我终于开口,声音艰涩,“可曾见过两位皇子本人?”
暗人首领摇头,“回陛下,没有,不过见到他们身边的幕僚。”
“情况如何?”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据回报,他们虽然对我们提出的条件有兴趣,但是没有多做表示,二皇子甚至说,要陛下的亲笔书信,才可能会考虑。”
我自嘲笑,怕不止是亲笔书信吧,我的玉玺,恐怕也是要盖上去的。
“他们还说,如果要合作,还要看陛下的诚意如何。”他看了看我脸色,又将头低下了去。
诚意……不外乎投其所好,人生在世,名、利、权、势、财、色……世间的人,都跳不开这些东西……只要多绕几个圈,自然会清楚他要什么……
我扬手,“朕知道了,你先行退下。”
他躬身告退,刘安也退了下去。我忽然觉得浑身一阵疲惫,索性舒展身体躺在了柔软的毯子上,任由思绪神游。
既然他们这样说,就证明我有机会和可能与他们达成攻守同盟。倘若倾尽所有可能让燕国大军后院起火,自然就无暇顾及前线;如果燕国政局不稳,甚至有可能皇帝殡天,左相绝对不会允许皇长子不在国内,他一定会让燕国大军撤退。就算不是全部,皇长子也是必须要回去。
我在这里豪赌,他们也在豪赌。
只不过我赌的是大瑞的国运命数,他们赌的是自己的前途富贵。
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谁都没有退路。
一步不慎,步步走错,最后就是万丈深渊。
我轻轻叹气,闭了眼睛。
没有第二个选择。
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我铺开信纸,研了磨,捻捻笔尖,提笔写了起来。
“大瑞皇帝致燕国二皇子殿下……”
写着写着不由得自嘲的笑,幸亏没人知道,不然那些老东西肯定又会为这个称呼的问题纠缠来纠缠去……他们那帮老家伙,总是喜欢纠缠一些酸腐的事情。
事到如今,称呼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能保住国家,做什么也可以!
过了不知多久,我才写好,甩甩酸痛的手腕,眼角瞟了一眼,竟被吓了一跳。好家伙,足足写了六页纸,想当年廖夫子让我们写策论,我咬破了笔杆也只写了不到一张,果然是逼不得已。
撑着头将信细细的读了一遍,想了许久,郑重的取出玉玺,砰然盖了下去。鲜红的朱砂印附在纸上,红的刺眼。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大瑞朝。
读着这几个字,我不由得笑,笑的苦涩。
倘若先帝们知道属于他们的玉玺,现在却不得不盖在一张薄薄的信纸上,恐怕也会气的吐血吧。
将信纸收进信封,我在信封上龙飞凤舞的写上“致燕国二皇子殿下”,而后唤来暗人首领,将信交给他。
“速速送往燕国,务必亲手交给二皇子,并且告诉他们,只要合作,朕什么条件都可以答应。”
暗人首领点头称是,我又让刘安去内库取了不少珍宝财物,交由他一并带走。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方法真是龌龊到极致,但我没有选择。
缓步踱到窗前,早有宫女放下卷帘,隔着竹帘,但见殿外夜雨淅沥,天色仍是漆黑一片,风雨声里凉意逼人。
骤然一阵冷意席卷全身,我抱住双臂,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
入秋以来,一直不停的下雨。往年南方一直洪涝不断,虽然现在还没有消息,但情况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北方战事已经是倾尽全力,倘若南方再有洪涝,那真是……
我的头又开始隐隐发疼,耳边似乎有尖锐鸣叫,隐约作响。
偌大的江山扛在一个人身上,就算是铁铸的人也会疲惫不堪,而我,却没有半分疲惫的权利。
我坐在御座上默然俯瞰芸芸众生,而那些跪在下首的文武百官,何尝不是在悄然看我;在这沉如深渊的皇宫里,有多少人在看;风雨诡秘的朝堂上,又有多少人在看;而这变乱不息的天下,究竟又有多少人在看。
我静静的阖上眼,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曾经犹豫,到底值不值得为了一个让自己满心荒凉的国家,而付出自己的所有。眼下,我却没有第二个选择,父亲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我,比起疆土沦丧,社稷倾覆的代价,必须选择这一种牺牲。
不由得怅然而笑,只是……这个代价,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的……感情呢……
雨水从房檐如注流下,帘外雨幕如织,天际黑云沉沉。
如今的京城,已经是四处戒严,一律不许进不许出。大街小巷都是披甲持坚的将士,巡视城防;富户平民份额纷纷屯粮储物,以备不时之需;来不急疏散走的百姓则发放粮米,就地安置。
平日里一脸清闲的官员,也终于知道焦灼忙碌。
所有人都知道,多争取一点时间,多做一点事情,胜利的把握就大一分,活下去的机会就多一分。
下了早朝,批完了该批的奏折,我信步在城头上踱步。
走到恒子渝素日与身边将士商量战事的院内,却见军士府吏进出繁忙。
我悄然走近,示意门口侍卫不要出声,只见不少校尉副将围聚在舆图前面,当中一人正是恒子渝。他换了一身深色便袍,愈显气度不凡,言止从容坚定,大将之风显露无疑。
静默站了片刻,他们也没有发觉,只是专心的部署兵力防务,心下欣慰,转身离去。
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响起恒子渝的声音,“陛下。”
转头看到他大步走来,眉宇间带着往常的肃然,“陛下今日来得早。”
我淡淡一笑:“也没有什么更大的事情。”
他颔首,我微笑着走进屋内,众人躬身行礼,悄然退下。我徐步踱至舆图前,他沉默地跟在我身后,开口发问:“陛下的伤势怎样了?”
被他这么提起,我才猛然的想起曾经遭遇的行刺,不由得摸了摸受伤的手臂,一阵隐隐的疼痛泛上。他的目光灼灼,尽数是关切,我微微回头道,“多谢将军关心,已经不碍事了。”
他默然片刻,“那日臣未来的及取下佩剑,就听到殿里乱作一团。佩剑进殿本是死罪,臣……”
我蓦然扬手,打断他的话,“将军言重了。如果不是将军,朕现在恐已经去见顺皇帝了,说起来,将军还是朕的救命恩人。”
他一愣,随即恢复常态,“臣不敢,不过……陛下之后的雷霆手段,真是让人佩服。”
我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
恒子渝走近几步,“陛下登基前后,判若两人。”
我心里一凛,仍旧面不改色,笑着走了几步,“谁能知道自己以后的事情?”
他微笑颔首,“这句话倒是说的对,臣当初投身军中,也不曾想到会有日后的荣华;陛下还是金吾卫将军的时候,恐怕也不曾想到自己会有现在的无上天威。”
我淡淡的笑了笑。
恒子渝言语间,虽然还带着权臣常有的骄横跋扈,恭敬不多,但总比和其他大臣说话来的痛快。那帮老家伙,被我的清洗吓怕了胆,一个一个说话都是大气也不敢出,战战兢兢,好像马上就会丢了小命。
做人到了这个份上,也真是无趣。
“不过,陛下似乎依旧有心事。臣经常见陛下郁郁不乐。”
我转头朝他一笑,“将军真的觉得,朕当这皇帝会开心?”
秋日的风已经带上冷硬,吹的透衣生凉。
我仰首望着天际,微微叹息,“别人眼里,君临天下,号令八方,真是威风至极,可他们哪又知道,朕这龙椅,从第一天起,就坐的忐忑不安。”
“国难当头,临危受命。”我自嘲一笑,“国家保住了,那是应该,谁叫你是皇帝;国家亡了,你便是千古罪人,受到万世唾骂。”
恒子渝微微动容,未曾言语。
我耸耸肩,“这桩买卖,一点也不划算。”
他踌躇一番,低声开口:“那陛下,为何选择这条道路?”
我伸出双手食指, “如果摆在你面前只有两条路,”说着朝他晃晃,“一条是死,一条是做皇帝,将军怎么选?”
他盯着我许久,最终缓缓道:“人生在世,当然性命最重。”
我点头,收回指头,“这不就结了。”罢了缓缓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摩挲着杯沿,“朕自小在市井长大,什么理想什么大义统统不知道,有先生教也不好好学。现在这么做,也只不过是凭着自己的良心而已。”
他眉毛一挑,“陛下这话,倒也奇了,虽然陛下身世离奇,怎么会在市井长大。”
我不愿再提起那段让人难受的日子,只得无奈一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他也在我身旁坐下,缓缓摩挲着剑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我移开脸,低头喝茶。
一时相对无言。
我不喜欢他的目光,太过深邃,透过我双眸,仿佛能洞察一切。
他一双剑眉飞扬,满目探究关切。
那样的目光,没有敬畏与恭谦,只是无遮无挡的探究,不仅仅臣属之于主上,还潜藏着别有意味的深长。
压下心中的不安,我依旧不动神色。
也许,换个时间,换个地点,我们就能够成为君臣知遇的典范。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他不会仅仅甘愿身居高位,荣华富贵,他更想要的……就是雄视天下,威震八方。
这个位置,原本就不是我的夙愿。
沉默良久之后,他打破寂静,“陛下,臣冒昧问一句,如果到了那一日,您真的打算玉石俱焚?”
我静静开口,“这个问题,朕记得一早就说过了。”
剑柄微颤了一下,他脸上神色如常,“陛下乃人心所系,如果当真玉石俱焚,恐怕……”
我回眸看他,“将军身经百战,可曾因战况危急而临阵退缩过?”
他蹙眉,缓缓开口,“那是军人的天职,陛下是一国之主,岂能相提并论?”
“将军别忘了,朕也曾是军人。”
他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抚摸剑柄,垂了眼眸。
我刚站起,就听远处城头传来一阵喧哗,士兵的叫嚷焦急且急促,我顿时一惊,恒子渝提着剑当即站起,大步朝门外而去。
“陛下,待臣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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