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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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夫长顿时怔住,随即俯身,“谨遵陛下旨意。”
我仿佛没有听到。
焚烧尸体,不是风俗,也不是人之常情,现在却不得不如此。围在城中无法掩埋,尸体越积越多,难免会引发瘟疫,饮水已经不足,不能再出其他篓子。
这一战,不能活着或者不能回乡的人太多了。上阵的人,本就应有马革裹尸的准备,身在高位,本不能心软,但我终究是人,眼看着活生生的人倒下,化为灰烬,还是会悲戚。
故乡还有家人牵挂,却再也回不去。
燕军全线撤离城下,却驻扎在距离京城十里处的吴晖驿,营寨前依旧有五千精骑出营列阵,气势逼人。军报一封一封传回京城,城上守军依旧是静静按班轮值,除了城里呛人的烟味和铮铮的马蹄,整座城沉寂的就像是死了一般。
到了晚上,值夜的军士手持长戟,静静站立在夜的阴影中,城头上每隔十步一支火把,延伸开来变成数条长而细的火线,勾勒出城墙凌厉的线条。
再没有厮杀,再没有鲜血。
安静,安静的渗人,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我在等待,等待慕容羽做出最后的抉择。
无论他选择什么,我都无法置喙。
他其实和我一样明白,我们不再是当初的我们,我和他都背负了太多。
我们是一样的人,小事上也许会得过且过,大事上却永远也不会糊涂。知道什么可以,什么不行,紧要关头能够永远的冷静,理智。
我已经做了我的选择,而他的,似乎依旧悄无声息。
我和他的手,都左右了太多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人却已经死了,尽管是尽职尽责,可他们的亲人,却会痛恨我们一世。
从决意抵抗开始,我用尽了手段,不知多少人因我而死。清洗朝堂,血溅宫闱,屠杀流民,手中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我并不奢望后世的史学家或者史官给予我如何的评价,残暴也好,嗜血也好,因为他们永远也不会懂得,我面对现今一切艰难时的抉择取舍。
我不知道自己死后将会有什么样的评价,但我已经无法顾忌,因为此刻我是帝王,担负了大瑞整个国家和所有子民的命运。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过,距离那晚,已经过了二日,今日是第三日。
月光清寒,穿透了窗棂,照彻地面玉砖。
我从剑匣中取出帝剑定光,抚摸剑鞘许久,默默拔剑,古剑出鞘,顿时流溢出一片似有似无的光华。拿起一块锦缎慢慢擦拭,剑刃上的杀气顿时萧然,一时恍惚,仿佛重回大漠长空,黄沙万里的塞外。
这把剑上,究竟凝结了多少不知名的悲与喜,生与死,火与血。
手下一抖,顿时有一道细小的血痕出现,随后温热的液体滴落,雪亮的剑锋,鲜红的血珠,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我将醇酒倾倒在剑锋上,凝视琥珀色的酒顺着剑刃流下,冲淡了血色,晕染上雪亮剑锋。
慕容羽,如果你执意要拿下京城,万不得已,我只能引剑自戕,玉石俱焚。
你若死了,死在我刀下——我亦会予你体面。
不用你予我体面,我自会用这把剑保持我帝王的尊荣。
凝视着定光剑,我一夜未眠。
天明的时候,刘安走了进来,低声道:“依照陛下的吩咐,恒将军已经在殿外等候您的召见。”
“传。”
恒子渝一身盔甲戎装,默然跪在下首,脸色凝重严肃。
自那晚冲突之后,我们也再没有私下见面,每次相见,身边总是有着其他人,对他说话也是淡定无波。我要他明白,我是他的君主,他暂时还不能忤逆我。
“将军,朕要说点事情。”
“陛下请讲。”
“即刻给临州的轻骑下令,让他们向南后撤,要尽量不动声息,停至祈河以北方可。”
他的肩头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抬头,“臣斗胆,陛下此举何意?”
我轻叩茶盏,“如果京城不保,就让他们即刻南渡,以祈河为天险设防,那里会有南方晋休王来接应。”
他猛然抬头,似乎有一瞬间的惊愕,“陛下?”
“即便雍京现在形式不稳,但烈王似乎没有撤军的意图,”我微微笑,心里好像被揪了一下,“他即便执意要拿下京城,却不可能不回去。这样即便京城破了,南方却不会受影响,临州五万人也不至于被当作炮灰。”
他默然不语,片刻后道:“陛下未免太悲观了。”
我顿了顿,淡淡开口,“朝最好的方向去努力,为最坏的可能做打算。”
他垂了头,面无表情,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眼睛紧紧盯着地面,仿佛要将殿中玉砖盯出个裂口来。我沉默看他许久,他亦跪在那里,纹丝不动。
恒子渝低沉开口,“即便城破,臣拼死也会让陛下安全脱身,抵达南方。”
我冷冷看他,想从他眼中分辨,他这番话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倘若我死在京城,他可以安全脱身,等他回了南方,依着他在那里的经营,依旧是可以说一不二,没了我的钳制,他更可以独揽大权,取世子而代之。
“不用了。”我蓦然开口,淡淡道,“京城抵抗许久,倘若城破,燕军必定恼怒至极,屠掠更不会留情。要朕丢下百姓苟且偷生,要置朕于何等地步?要让朕以何等面目面对天下人?朕宁愿玉石俱焚!”
“陛下!”恒子渝陡然开口,生意极高,回荡在大殿里,“陛下乃国之社稷,人心所在,万万不可作如此打算!”
我端起茶杯,啜了一口,他见我不语,抬起了头,目光深深,凝视着我。见我依旧沉默,他目光深邃,眼中那一点灼热的光亮渐渐黯淡了下去,语音也带了几分苦涩,“陛下……依旧不信臣?”
浓重的悲哀骤然从深深心里涌上来,压得我透不过气。
我知道他忠义耿直,知道他热血意气,知道他关心民生社稷,知道他痛恨腐败混乱,如果不是现在的身份地位,我想我和他也许会成为莫逆之交,生死知己,但是……从来就没有也许。
我骨子里有着多疑和不安,不仅会防备他,还会防备所有的人。
他其实用不着那么苦涩,感到苦涩的人,应该是我。
忍住了心底泛上的苦痛,我语声平缓,“不要拖延。”
他仍然看我,不动却也没有说话,四目相对,一时静默无言。
一阵声响骤然而起,仿佛从天上降下,随之而来的脚步声错乱且纷杂,如惊雷般滚过,像是数人在奔跑着,叫喊声隐隐穿进耳朵。
“快——”
“陛下——”
“燕军——”
我怔怔抬头,望向殿外,心中猛然剧跳。
奔跑叫喊声太过突然,仿佛洞穿心头,难道是——
殿门被撞开,刘安气喘吁吁,面上有着无法遮掩的喜气,“陛下,有军报……传回,燕国……国撤军了!”
话音甫落,殿外金吾卫欢声雷动。
我陡然站起,在震耳欲聋的振奋欢呼声中接过军报,一目十行的看完,鼻端猝然一酸。
恒子渝望着我,面色如常,眼中却有着掩盖不住的欣喜。
“很好,预备车驾,朕要去城头。”我含笑点头,强抑心中激动,没有让声音流露半分颤抖。
车驾和随行侍卫穿过城中,街市景像依稀与往日无异,百姓闭门不出,只见列队兵士巡逻往来,沉重的气息依旧笼罩。
城上守军依旧是披坚持锐,静静站立,依旧是如临大敌的模样。举目远眺,只剩一篇苍茫原野,空气中缥浮着混沌的寂静,前几日在远处一直出营列阵的五千精骑也不复存在,原野上极为安静,安静的就让人觉得恍惚,以为之前两月的对峙厮杀,更早之前的侵略杀戮,只是一场噩梦。
而现在,这场噩梦,终于消散。
南靖六年十二月下旬,燕军撤离大瑞京城,主帅烈王携八万轻骑兵率先归国,余下人马伴着漫天的大雪缓缓撤离。
“吱呀”一声,沉重的精钢城门缓缓开启,无数骑兵涌出,马蹄敲在坚硬的大地上,声声作响。
我银甲黑袍,恒子渝黑盔白羽,两人两骑从避让的道路中疾驰而过,直达城外。
天空是一种灰蓝的色调,压得极低,仿佛下一刻就会坠落。细小的雪粒簌簌落下,打在脸上微微发痒,带着冷气的风呼啸着掠过原野,冻得人脸上发紧。
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相互叠加起来,已经看不清任何尸体的面目,他们身上都掩盖上了薄雪,看起来像是白色的土包。血已经流尽吸干,冻硬了的地面上满是鲜红。
□的良驹极通人性,避开了成堆的尸体站定。
昔日战场上依旧散发着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盔甲四散,已经腐朽的身体里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不计其数,他们的长矛插在土地里,就像是一片稀疏歪斜的树林。
身侧一支长枪深深插进了土中,枪头直指天空,依然带着摄人的寒光,上面挑着一颗人头。枪头深深捅进了断颈中,血顺着枪杆流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人头的眼睛依然睁着,仿佛在俯看这片经历了残酷杀戮的土地。
眼前是早已清理出来的空地,军士们将尸体一层一层的尸体搬了上去,浇上桐油。这样的尸堆不计其数,更远处骑兵们围成一个半圆,静静站立。
我静静抬手,挥起了马鞭,一声剧烈的声响在空气中划开。
火把被投掷了上去,瞬间无数熊熊火舌翻涌而起,将尸堆吞噬,火光烈烈,映得天空火红,像是被烧着了一般。明丽火焰自上而下,无数的尸堆最后化成了无数座黑烟滚滚的火山,尸体燃烧的恶臭四处弥漫,浓烟笼罩了大地。
我接过敬上来的酒,低低咳了一声,声音陡然提高,响彻四方。
“你们,是我大瑞的勇士!是我大瑞的英烈!你们的牺牲将会被万世敬仰,你们的事迹将会被永远流传。朕感谢你们,大瑞感谢你们,天下感谢你们!”
“你们的功绩将会被所有人铭记,朕会赡养你们的父母,抚养你们的妻儿,就请各位,安心上路——”
与恒子渝相视一眼,两人都仰头喝干,我又拿起一杯,将酒泼洒向四方。
寒风中平添了一缕馥郁酒香,亦夹杂着尸体的臭味和雪的寒气。
透过腾起的黑烟,往北看去。那是茫茫的六百里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第一雄关岭南关,而后就是奔流不息的索陵溪,然后,就是一望无垠的浩瀚大漠。
心中起伏,凝望了北方,竟然一时无语。
慕容羽,你终于放手了么?
那我祝你,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一切,坐拥江山,君临四方。
只是不知,到那时候,你我又该怎样相对?
马蹄声声传来,一人疾奔而来,随即翻身下马,双手递上一份军报。我接过,一目十行的看完,不动声色的将它抛给恒子渝。
“陛下?”他惊愕道。
“燕军最后撤走的三万人已经驻扎在索陵溪以北,看样子是不准备回去,在那里长期安营扎寨了。”我笑笑,胸口有些火辣辣的痛,像是伤口被抹上了盐水。
他翻开,只是瞟了一眼。
“陛下是在后悔没有追击?”
我拽住马缰,转身走出几步,“朕只是很高兴,自己已经全力以赴。”

第三十九章 改元

南靖六年的雪下得很大,厚厚一层,覆盖住了暗红的土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举目望去白茫茫一片,大殿用厚厚的毯子遮住门窗,宫女在四下摆放的薰炉中续上兽炭,火星噼啪,暖洋洋的催人入睡。
我斜靠在榻上,左手撑了下巴,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身边宫女见状立即低了头,缩紧身子。我微微皱眉,不就是个哈欠么,真有这么吓人?
冲她点头,她立即乖巧的奉上茶盏,随后轻轻的为我捶起了腿,我喝了一口,困意又泛了上来。
听到低下响起咳嗽声,声音不大,却隐隐戴上了不满,我睁眼一笑,“夫子,别生气嘛,你继续说,朕听着呢。”
廖夫子坐在下首,脸上有丝无奈,“陛下,就算燕国已经撤军,但是雍京的形式,您心中总要有个底才好。”
我耸耸肩,“该说的,您都说了,您让朕怎么说?”说着把茶盏递给宫女,“再说了,您刚从那里回来,知道的总比朕多。”
他叹了口气,露出和以前我偷懒耍滑不愿听课时一样的无奈神情,那时他还能用戒尺打我的手心,狠狠的惩罚我,现在却只能暗自叹气。
我偷偷地笑,他咳了一声,平静开口,“那陛下是说说,燕国形式大致如何?”
虽然有些不愿,我还是淡淡开口:“能有什么好说的,不就是皇长子在最后关头紧急归国,挫败了二皇子及其它皇子的政变,垂死的皇帝醒来,将监国之位给予皇长子,”说着顿了顿,“此举等于告诉众人,皇长子,将是下一任的皇帝。”
尽管是三言两语道来,但在事实上,事情经过并非如此简单——
在慕容羽昼夜兼程赶回雍京的那段时间里,雍京的情况一刻比一刻紧急,二皇子及右相已经调动了当时大部分的京畿部队,表面上却是按兵不动,皇后指使禁军封闭了宫门,只等慕容羽自投罗网。
八万轻骑连同三万血狼赶赴雍京,慕容羽称皇次子与右相犯上作乱,胁迫皇后,逼宫篡位。虽然大半京畿部队被右相胁迫,然而慕容羽在军中根基深厚,不少将领听闻皇长子归国,纷纷倒戈。在那些喋血而归的将士面前,二皇子金盔明甲的御林军不堪一击。左相在宫内的势力骤然发难,皇后伏罪,宫内禁军弃械归降,
那一夜惨烈至极,熊熊大火映红了九重宫阙的上空,宫门缓缓洞开,慕容羽踏着遍地的鲜血而入,二皇子孤注一掷,带着贴身侍卫意图亲自击杀兄长,然而短短百丈的距离却成了天堑,从看不见的角落射来一支一支的利箭,他的侍卫以身为盾护卫他厮杀至近前,二皇子抽出佩剑的那一刹那,一支狼牙白羽呼啸而来,他当即毙命。
二皇子的死结束了皇子们的争斗,三皇子接受了慕容羽的条件,向他下跪称臣。皇宫城门大开,数千血狼在微薄的晨曦中欢呼着涌入宫城。慕容羽被将士们拥进了皇宫主殿,在那里,王室贵胄和百官们在将士的环视下恭敬的等待着新的主人。有人不甘心的指责慕容羽手足相争,慕容羽甩出一沓二皇子通敌的书信,皇族群臣顿时俯首敛息。
寝殿里,垂死的皇帝缓缓睁眼,面对着慕容羽疲惫的笑,将早已拟好的诏书交到他的手上。
燕国的万里河山,即将迎来它新的主人。
“皇长子监国之后,曾和臣秘密交谈。”他说着笑笑,“他说臣知道的太多,本不该放臣回来,不过看在陛下的面子上,还是作罢了。”
我抿唇,心中莫名的异样,一阵怅然流过。
“夫子如何看待此人?”
廖夫子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严肃,“皇长子言谈轻松淡定,但气势甚是逼人,依稀窥得铁骨铮铮,雄心万丈,想必将是一代雄主。”他说着辞色渐渐严厉,“但此人野心甚重,又是军旅出身,如果他一旦登上大位,恐怕也是苍生之祸!”
我还记得他曾经说过的话。
帝王霸业,哪个男人不想要?!
我怅然而叹,淡淡一笑,心下只是黯然。
廖夫子骤然严厉起来,“陛下,臣有一事想要问陛下,还望陛下不要隐瞒。”
“夫子请讲。”
“归国前,皇长子对臣道,请你们陛下不要忘了他所允诺的事情。”他的眼光灼灼,不允许我我有逃避,“臣敢问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允诺?”
我尴尬的咳了一声,心里顿时暗暗叫苦。廖夫子脾气耿直,若是知道了我向慕容羽允诺的那三个条件,他当即会跳上来撕碎了我。
“这个,夫子不知道也罢……”
“陛下!”廖夫子猛然喝了一声。
说一千道一万,眼看今天是躲不过去了,我只能让宫女内侍们退下,才支支吾吾的说了出来。果然不出所料,他猛然站起,昂首怒视我,眼中燃烧着火焰。
“陛下,国之疆土不能任异族踏足毫厘之地,众多大好男儿流血牺牲,为的是什么?七百里沃野,您岂能这样拱手送给他人?!”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凉。
别人都以为燕军是迫不得已才回撤,夫子更是以为仅凭着雍京的内乱才打乱了燕军进攻的脚步,他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慕容羽那样的人,如果惹恼了他,下场恐怕将比屠城更加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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