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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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微笑,往前仰了仰身子,“淮南王,你看这阵势如何?”
恒子渝的声音高了几分,“看着好看,可不知是不是花架子。”
说话间已经帐前,那骑士翻身下马,跪在帐前禀报:“陛下,大瑞皇帝携淮南王已到。”
“有请。”男人的声音,却不是那人的。
翻身下马,刚走进一步,就有帐前亲兵走上,“陛下,不可带兵刃进帐。”
“不用了,请进。”
亲兵闻言立即退后一旁,恭敬的撩起帐门。
九撑十八柱的金漆牛皮帐,里面大的可以跑马,一股清冽的香气在里面弥漫,中间的兽面香炉往外喷洒着轻雾,香炉后站着一个略带笑容的年轻人,穿着燕国的重锦礼服,微微俯身,请我在早已设好的座位上坐下。我撩起下摆,从容不迫的入座,恒子渝立在身后。
袅袅香烟的对面,是高高垫起的一张坐床,其后是几个低头敛息的文臣。慕容羽金甲黑袍斜靠在坐床边,腰间悬挂着一柄通体乌黑斑驳的长剑,他望了过来,目光深邃,像剑锋一样锋利,像黑曜一样纯黑。
我平静的迎上他的目光,并不躲闪,随即微微一笑,手肘支在扶手上,撑了头。
重锦礼服年轻人微笑着致意,“既然大瑞的国君已经到来,那么我们就开始吧。鄙人萧筱,大燕左仆射,奉陛下旨意,主持这次和谈。”
帐中谁也不说话,只有他的声音。
“兵戈之祸,遭殃最多的是双方百姓。去年的双方的恶战,彼此都是损失惨重,我军因为京城叛乱,不得已回撤。眼下大瑞虽已稍定,但依旧无力抵挡再一次冲击,而我国也无意相逼。窃以为,这正是最好的和谈时机。”
一开口就是这样骄傲的口气,我略微起了些怒意。瞟一眼慕容羽,他正垂头摩娑剑鞘,神情莫辨,似乎有些出神。
“之前的战事,我军一路所向披靡,连克数个郡县,斩杀骑兵五万余人,俘获俘虏不计其数,军械和兵器都不必提了,甚至一度兵临城下。”他笑容里带上一丝阴损,“具我军探子回报,贵国似乎只有五万轻骑完好无损,其余死伤惨重,希望我的消息没有错。”
恒子渝轻哼了一声,“贵国南侵时,号称二十三万,撤军之时只剩了十五万不到,要是如此算起来,怕是比我们死伤更加惨重。况且,最初的战争也是由贵国挑起。”
萧筱笑了起来,“淮南王真是快人快语,不过,这又有什么错呢?世间的道理就是胜者为王败者寇。”
“如果是这样,那么燕军为何要对手无寸铁的百姓痛下杀手?在燕军士兵的刀下,他们甚至连牲畜都不如!这就是萧大人所谓的所向披靡么?!”恒子渝不屑地哼了一声,“到底是蛮人。”
萧筱并未被恒子渝的态度激怒,“手无寸铁?那么贵国的国君为何要下令对着贵国的难民一律射杀?大瑞难道不是最讲仁义么?看着自己的子民饿死不说,还要亲手射杀,说我们是蛮人,到底是谁更野蛮?”
恒子渝一愣,随即冷笑,“难民不过是你们强行攻城的肉盾,你们驱赶他们,自然是有利可图。贵国陛下说要为贵国的牧民夺得放牧的草场,可我们大瑞的人也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们只是要保卫自己的国家和土地。要说野蛮,也是你们逼出来的!”
“好。”慕容羽突然低低的说了一声,眼光像是利箭,投向我的身后。
我冷冷笑,声音平静,“废话跳过,拣重要的说。”
他朝我俯身,道:“既然陛下如此说,那萧筱就斗胆了。”
“割让索陵溪七百里沃野给我国,贵国守军不能越过索陵溪一步,我国将在河的西北筑城,驻兵五千人,设立都护府。”
“就是如此?”
“每年大瑞进贡良米两千石,丝绸千匹,茶叶八百斤,以及瓷器若干。不得少分毫,也不得拖延。”他的笑容淡的仿佛看不到。
我微笑如常,语音却透骨的冷,“萧大人,你还忘了一件事情。”
他愕然,“陛下请讲。”
我蓦地站起,一字一句道:“你们还忘了,让大瑞献上一个公主,侍奉你们的君王。以女人求和,让我们受到万世耻笑!”
慕容羽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凝视我。
我再向前走一步,指着萧筱,“这里只有一个人配和朕谈条件,那就是你们的皇帝!”我说着昂起了头,“朕要亲耳听到他说,让朕以一个战败者的身份,屈辱的向他奉上一切,包括大瑞的公主!甚至包括朕的性命!”
慕容羽垂了头,肩头微微一震,骤然站起,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他在我一步之遥站定,脸孔苍白,高而消瘦,嘴唇紧抿,犹如着刀刻一般,眼睛却依旧锐利逼人。
我仰脸微笑而对。
“好,很好。”他低声道,忽然笑了起来,“你……还是这个性格。”
“彼此彼此,烈王殿下,似乎比当初更阴郁一些。”
军帐里骤然响起吸气的声音,仿佛惊愕不已。
“如果你能轻而易举的答应,就不是你了。”
我沉默半晌,淡淡道,“你的条件太过苛刻,我不能答应。”他不动声色,“这是你亲口说的,怎么能出尔反尔?”
“当日七百里沃野,是以全部撤兵作为交换,而你却没有做到。”我说着凝视他,“你走之时,留下三万人驻扎在索陵溪以北,是你先破坏了盟约。”
他挑眉,话语中带上微愠,“如不是那三万人,你会来和我谈判?”
慕容羽与我目光相触,眼底柔愠怒之色一闪而逝,我深吸一口气,冷冷道:“难道你那三万人,不正是给我施加压力么?三万快速骑兵,岭南关六百里平原,让我在皇位上也坐不安稳。”
他微微俯身,语音低沉,“你在指责我。”
我一笑,“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
慕容羽突然笑了,长眉微挑,眼神温和下来。他定定看我,半晌方叹息一声。
我敛了笑容,“七百里地我不能全给你,凡事都有个限度,你不要太贪了。”
“你要如何?”
“双方各退一步。每年的贡奉不会少,但是土地不能全部割让。”
他沉吟许久,淡淡而笑,“各退一步?难道你要把七百里割成两半?”
我冷冷看他,“有何不可?索陵溪以北三百里处,有条河叫做叶河。以叶河为界,北为你,南归我。”说罢又道,“叶江以北水草丰美,土地平坦,一样可以用作牧马之所。”
他侧目看我,“南边的水草怕是更好,你不会把它浪费做农田吧?你应该没这么傻。”
我缓缓笑,“先关心自己,然后再来关心别人。”
眼角瞧见萧筱的脸色变了变,随即道:“都在火头上,和谈也就谈不下去了。”他说着挥手,“陛下远到而来,敬上一杯接风洗尘。”
帘后缓缓转出一名侍女,只罩了轻薄外衫,透明的丝衣用珠子系起。她低了头,战战兢兢走来,把银盘递到了我们的面前。
我沉默着没有接,他看我良久,拿起一杯,我淡淡一笑,伸手就要去拿,不料酒杯被人从身后夺走,恒子渝脸色发冷,“这酒,也应该双方和谈完毕之后,再喝不迟!”
侍女抖的更加厉害,头深深的埋了下去。
慕容羽闻言转头,一动不动的盯着恒子渝,眼神锐利无比,嘴角浮上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镇海侯?还是应该叫做淮南王?”
恒子渝脸上隐有薄怒,嘴唇紧抿成一线,抓着酒杯的手上,指节隐隐发白。
慕容羽的笑容不屑一顾,“朕在和你的陛下说话,作为臣子,你没有插话的权利。”
恒子渝的脸色发沉,肩头发抖,杯中似乎有酒液晃出。
慕容羽转头,抿了一口酒,而后将杯子递到我的面前,“按照燕国的传统,如果双方已经没有了分歧,那么就该饮酒庆祝。”说着瞟了一眼恒子渝,“既然陛下的酒被您的臣子夺走,那么就请用这杯。”
我怔了怔,心念电转间,蓦然明白过来。他如此说,莫非……
再看慕容羽,他的眼底隐约有了丝暖意,我见状,伸手接过酒杯,他指尖与我微微相触,带着冰冷的触感。我只顿了一顿,就骤然仰头,杯倾酒尽。
将杯子扔回托盘,我淡笑道:“既然陛下如此,那么就定了。以叶河为界,以北四百里为燕国所有,以南三百里为我大瑞所有。至于驻军与否,陛下自己定夺。”
慕容羽微微抿唇,转头高喊,“把朕的玉玺拿来!”
两张诏书,用浓墨写上商议好的两点,我和慕容羽各自持了玉玺,砰然盖了下去,鲜红色的朱砂印在了诏书上。
我将诏书卷起,直视着他,微微含笑,“既然已经商议好,那么朕也就不久留了。告辞!”
走至帐门,只听他低声道:“请留步。”
我顿时站定,微微回头,“还有什么事情?”
他良久叹息,最终摇头,“……没有。”
深秋的边境,清冷而萧索,风低垂着掠过草地,发出呼呼的声响。大帐非常的空旷,不时有寒风空隙中钻进来又流走,声音有如低低的呜咽。
放下手中几乎已经冷掉的茶水,我又拿起一份折子,斜躺在坐床上,细细的翻看。
来这里已经有了半个月,天气逐渐的冷了下去,已经商量好了事情,按着道理就该启程返回京城,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不愿意。
也许是因为这里自由的空气,也许是因为只想离那人近一点。
他和我一样,依旧固执的不愿回京。
两方的营帐任然屹立在索陵溪以南的开阔土地上,仿佛在无声的对峙。
看完了快马加鞭从京城送来的折子,我盘腿坐起,呆呆的看着帐门,风掀起了厚实的帘子,拍在帐门上啪啪作响。
这样死赖着不走,恐怕也只为想要在见一见那个人,我明白,这样一去,怕就是永生再不得见。心上忽然泛起浓浓悲哀,可我见不到他,我们之间的每一次会面,都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嘴里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语,永远也不会有私下的时间。
恒子渝走入,俯身行礼后道,“陛下,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京?”
我轻轻叹气道:“再等几天。”
“京城又来人催了,陛下久久不归,恐怕刚刚稍定的人心又会反复。”
我心下烦闷,扬手道,“朕自有定夺。”
恒子渝脸上有丝不解,盯住我,“陛下?”说着迟疑了一下,才低头道,“臣斗胆,陛下与燕皇似乎相识?”
我睁眼看他,“将军想说什么?”
他抬头看过来,神色有些异样。我转头不再看他,平静说,“如将军所言,朕与燕皇算是故人,不过也都是些往事了。”
他目光深邃复杂,张口欲说些什么,我心情不太舒畅,不想对他声色俱厉,于是也只淡淡一笑,“淮南王不要如此瞪朕,朕知道调戏令妹有伤大雅,如果实在不行,要朕负责,朕也不介意娶她。只是,不知……淮南王意下如何?”
他骤然一颤,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旋即深深俯身。一阵难受涌上,我让他退了出去,重新倚了锦榻,心中一时悲,一时凉,竟是滋味莫辨。
恒子渝的目光越来越清晰,肆无忌惮,我虽迟钝,但天长日久,竟也能看出几分端倪。但是,我不想去深究。
那是他的事情,我依然有我的选择。
我微微闭眼,恍惚间似乎看到一双发亮的眼睛,目光深深,含笑带愠,仿佛要将我的灵魂穿透。顿时一惊,睁开眼却是什么也看不见,心口骤然一寸寸揪起,郁郁的疼痛泅散,化也化不开。过了许久,我再也忍耐不住,终于翻身坐起,随手拉了件披风,往帐外走去。
此时已经是暮色沉沉,阴云浓密,血红的夕阳已经隐在了群岚之后,铁灰色的云片自北方而来,遮盖了整个天空。
带了百八十个侍卫漫无目的在营寨外漫步,凝望着远处的灰色群岚,我轻轻的叹气。
那年刚和他认识,也是这个时节,然而不过是短短一年,就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
命运何其可笑。
身边的侍卫猛地上前,拦在我面前,我一惊,才从沉思中抽身,不料却看到一队燕国骑兵凌然立在十丈开外,慕容羽也在其中,他脸庞在暮色中半明半暗,神色莫辨。
我转头四顾,才发觉不知不觉中已经远离了大营,两方都停下来,相向对峙。
他的脸上似乎有一丝微笑,我亦微笑,与他遥遥相望。
事已至此,再多的愤怒怨恨,也无济于事,只能用微笑去面对彼此。我是大瑞的皇帝,其次才是韩昕;他是大燕的国君,余下才是慕容羽,这一点,我懂得,他亦懂得。
盟约既成,燕国皇帝下令,以燕国贵客之礼,款待大瑞一行。
月光皎洁,火光熊熊。
茂密树林边的空地上,人声鼎沸,酒香肉香四溢。胡乐悠扬,席中胡姬身着轻薄五彩纱衣,衣随风翻飞,隐约露出细腻的乳胸和腰臀。
我侧首,与慕容羽相视一笑,含笑举杯,座下众人纷纷举杯同饮,不少人紧皱的眉头仿佛也被上好的青玉魂泡化,舒展开来。酒至酣时,有几个小伙子开始围着篝火歌唱舞蹈,其他人拍起手来,为他们助兴。
刚送到唇边的酒杯顿时停住,我一瞬间有些恍惚,剑拔弩张似乎已经过去,战争的阴影正在散开。
慕容羽探身过来,“想什么?”
我转头看他,“不打仗了很不错。”
他呵呵一笑,端起酒杯,“有人说大瑞的皇帝是乱世里的英雄,有人说他不畏惧任何东西,他们大概不会想到,他们口中的英雄竟然会说不打仗很不错。”
我轻哼一声,低声道:“大燕与大瑞邦交虽然时断时续,一度仇怨甚深,但边境一向各族杂居,彼此通婚。连年征战厮杀,他们却是最无辜的。”
“你在说服我不要南侵?”他收回目光,一口一口的抿酒。我摇摇头,道:“两国交好,泽及万民,你要做的是雄主,不是暴虐之主。”
他的肩头一颤,随即恢复如常,侧目而笑。
我自嘲的笑,“我呢……也不想做什么雄主,能让子民安居乐业,也就行了。”
眸光流转间,却见恒子渝坐在下首,隐在饮酒作乐的人群中,举杯望向别处,脸色冷淡,不辨喜怒。
人群开始喧杂,男子们大半挤在那些貌美妖娆的舞姬身边,一阵混乱。低垂的右手突然被握紧,他微微探身,语音低沉而暧昧,“走。”
这句话仿佛有着蛊惑般的魔力,让我不能拒绝反抗。
被他牵着悄无声息的离开人群,将诸般吵闹喧杂都抛在身后,深秋的夜风带着几分寒意,酒意被风一激,立时有些眩晕。一脚深一脚浅的走进低矮的树林,天地顿时一片静谧,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响。
我被他一把抵在树干上,身躯紧贴在一起,呼吸一起一伏。吐息交融,带着浓郁且微醺的酒气。
他垂了眼眸,微微探身过来,看着他英俊的脸庞,我脑中一片空白,不自觉得舔舔嘴唇,扬起头,主动压上了他的唇。
唇舌交缠,吸吮着,牙齿,上颚被他柔软的舌尖一点一点扫过,气息渐渐急促,谁也不肯放开,直到气息不匀时,唇舌才缓缓分离。
月光下什么都看不清楚,他的脸庞似乎也被蒙上了一层白霜,风轻月明,这一切,都让我的心跳开始加速,隐隐浮出一丝偷情的快感。
他微微低头,额头抵上我的,我低声说:“真像是一对男女在偷情。”
慕容羽低低一笑,“我们的确是在偷情。”
我抿抿嘴,“一想到那些在战乱中死掉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我都觉得现在很罪恶。”
他双手搂住我的腰,在我耳畔呢喃,“你错了,我们也是被命运操纵的人。”
我默然垂首,一时间心中黯然,他的嘴唇顿时含住我的耳垂,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静夜良好,不要误了春宵。”
我良久沉寂,随后低声道,“我们总算能私下见一面。”
“避开所有人,真是不容易。”他自嘲的笑,“你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你想见我,却又死扛着不说。”说着微微侧头,看我道:“我真不知道自己看上了你哪点,你既别扭又不坦率,就算做了皇帝,在我眼里还依旧是个混小子。”
我咽住喉间的泪意,咬牙硬吞了下去——好端端的相聚,怎么能毁掉呢?能多温存片刻,将来漫长的余生,不管再怎么灰暗,也有着让人珍惜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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