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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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我伸脚踏上红色锦锻,拾阶而上。
道旁众人依次俯身跪拜,垂首敛息。
珠玉旒璃在眼前晃动,簌簌作响,十月的阳光明亮刺眼,照在珠玉上,弄花了我的眼睛。我眼中酸涩,明晃晃的光晕里看去,仿佛周遭一切都虚浮得不真切。
鼓乐喧天,礼官唱颂,为何我还是觉得有着铺天盖地的孤独?
台阶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头,身侧的众人还在依次的下跪,犹如海浪一般。
我陡然抬头,却看到上首一个青色身影。那是太后,她身着太后翟衣朝服,头戴珠翠九龙九凤冠。宫锦华服,广袖博带,深青朝服上纹章繁绣,华服盛妆异常夺目。面色沉静,没有半分疲态,没有半分悲伤,仍然是寻常女子无法匹及的刚强。
我深吸一口气,稍稍提了衮服,徐步向上。
事到如今,不允我有半分的软弱与犹豫。做皇帝,永远都是仪态威严,永远都是面色如常。
我身形倨傲,头项挺直,始终保持这副倨傲的姿态,不急不缓,仪态庄严,直向上首而去。
仿佛我就是天生的帝王,帝王所该拥有的一切涵养举止,我都做得丝毫不差。
当我终于站在太清宫高大的台阶之上,我静静的俯瞰四下。皇城的风景尽收眼底,还有京城万千秀色,遥远的山黛空濛,目光甚至飞越了千山万水,直达大漠前线。
风声掠过耳边,呼呼作响,天边白鸟翩跹飞过,仿若白色流星,口中清脆鸣叫,飞入云层消失不见。
文帝,是否已经再世轮回,托生民间,遵从自己意愿做一回庶民,自由自在度过一生?
自由,如今,我只能在梦中抚摸。
“陛下。”
太后在身后轻轻唤我,我微微侧目,她见状朝我点头,用目光示意。我微微一笑,重新俯瞰广场,微微扬起双手,微笑注目,面向阶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苍生。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台阶下的群臣匍匐在地,齐声高喊,长长的尾音在皇城的每个角落中回荡,声音响彻九天宫阙,惊起飞鸟无数。他们纷纷礼服玉带,衣袍翻飞在风里,像是海潮一般宏大。
风微微带了些冷意,掠起我袖袂翻飞,冕冠下方的珠玉旒璃亦然被风吹得漫空扬起,清脆碰撞不绝于耳。
铜钟轰鸣而响,号角吹出激昂的长音,沉郁顿挫。
天际一轮红日高升,照彻朗朗乾坤,给世间一切都涂抹上灿烂金光。
这至高无上的皇城,是我二十年来好奇注视的地方,我曾无数次从太清宫上张望于尘世的繁杂,缤纷,悲欢,离合,喜怒以及一切的纠葛。可未曾想到,终有一天,我会站在这九天宫阙之上,将芸芸众生踩在自己脚下,以帝王高傲的姿态,俯瞰众生。

第二十三章 暗流

朝堂上气氛空前紧张。
我微微斜靠在御座上,眯起眼睛看着下方。
大殿中央跪着一名年轻军人,伏首在地,浑身浴血,不住的颤抖。
皇城未散礼乐,边境再起殇歌。
就在昨晚,血狼铁旅突然出现在远方岭南关西边,三万燕国骑兵如沙暴一般呼啸而来,漫天黄沙席卷了瑞军大营。
宇文元亲赴阵前,强行进攻,与西路守军及周振栾将军恶战整晚,直杀到次日凌晨四更时分。待到黎明,已是血流成河,尸堆如山。
等到五更,瑞军大营破,周将军战死,以身殉国。
西路四万将士大半被剿杀,不肯屈服的将士就地活埋。
西路一破,身后宁远郡彻底暴露在燕军面前,燕军即刻进入宁远戮掠纵火,抢夺财物,百姓稍有反抗就地屠杀。昔日繁华的边境郡县,一夜之间成为人间地狱。
岭南关彻底暴露于燕军面前,腹背受敌。
燕军扬言十日内踏平京城,纵马中原,血洗大瑞。
四万将士,只大殿上的一名御武校尉拼死逃离人间地狱,连夜南奔,直达京城报信。
他连带血的铠甲都未换下,径直走上太清宫,铮铮男儿流着眼泪诉说燕军所犯下的暴行,含悲带恨,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莫不悲慨,江老侯爷当庭痛哭,伏地大恸,以致昏厥,群臣纷纷泣泪下拜,长跪不起,恳求匡振国威。
我紧紧闭了眼睛,极力抑制自己。
周将军……那个那英姿飒爽,美髯飘拂的身影自眼前掠过。
御武校尉猛地叩头,语音悲怆,“陛下,周将军以身殉国,四万将士死难疆场,百姓惨遭屠掠……面对此如的耻辱,难道还要忍下去吗?!”
“陛下!”
“陛下!”
群臣纷纷叩头,顿时大殿上一片悲怆,裴垣父亲跪行而出,伏地请战,“家国既已危,社稷亦难支……如今存亡之秋,不求拒敌于国门,但求……死战!!!”
我睁开眼睛,环视四周。
家国已危,社稷难支,大瑞的存亡之秋啊……
我刚想开口,帘后太后的声音幽幽传来,“裴将军,您出身将门,知道这打仗并非嘴上说说就可。”
我淡淡一笑,朝身后斜视,“看太后您的样子,想必已是胸有成竹了。”
黄金雕龙宝座背后,是明黄纱帐,隔了金缕缀玉的垂帘,太后的身影绰绰约约映出来。
太后淡淡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您初登大位,这统兵用兵之事,万不可操之过急。”
我顿时默然。
现在的情形,我根本就是有心无力。
刚刚登基,根基不稳,我只是个拿着玉玺的傀儡,任何政令的下达,还要在诏书上加盖太后之玺,方才能生效。
这样的日子,我只过了一天,就够了!
暗暗攥紧掌心,感觉一阵刺痛,我咧咧嘴,摆出一副恭敬的样子,“那依太后您的意思,这战败的耻辱,难道就这样算了?”
“陛下,周将军战死殉国,如此高的气节,您应当昭告天下才是。还有那些殉国的将士,应当一一抚恤,这才是当今最重要的。”太后的声音依然不急不缓,“至于用兵,尽管您出身军旅,但……”她刻意停顿一下,“还是不要勉强。”
我内心升腾起一阵怒火,但是极力压制下去,抿起嘴唇,“那依着您的意思,该怎么着?”
“哀家一介女流,陛下不妨问问老臣们。”
我无声冷笑,目光转回大殿下的群臣。他们纷纷抬头,却目光飘忽。居高看下去,看见群臣列队,人却没有半分的精神,似乎都是疲惫不堪,我心里稍有不悦,家国将倾的关头,身为国家栋梁的大臣们却是如此的疲懒,长此以往,如何是好!
我的目光穿梭在人群中,不少人依次低下头去,还有世代的高官公卿,他们目光转向别处。目光最后落在一人身上,我咳了几声,“恒将军,您是辅国大将军,这用兵之事,您有何看法?”
恒子渝闻言而出,恭敬下跪,声音平静,“启禀陛下,臣自当为国家效力,一切全凭陛下定夺。”
我被这句话噎的没话说了。
所有政令下达必须被太后过目,加盖太后印玺,他这么说,等于还是在和我打太极。
“其他人呢?”我忍了怒气,尽量平静的开口。
大殿上顿时死一般静默,仿佛能听到众人短促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安静的似乎连日头都凝固了,一分也不移动。谢蕴低头张望一番,终于出列下跪。
虽然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还是开口,“谢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谢蕴伏地叩首,“陛下明鉴,钦天监夜观天象,对照历数,发现我朝北方已经气数尽失,唯有南渡,才能保全社稷。”
此言一出,顿时鸦雀无声。我冷眼斜睨他,不发一言。
这个谢蕴,亏他还说得出口。
至于其他人的反应,也在意料之中。岭南关已经摇摇欲坠,燕军即将攻入京城,万事无头绪,人心惶惶,在这种情况下,逃命成为最好的选择。
心里默默叹气,其实这也怪不得他们,怕死是人的本性,他们不仅在担忧自己的性命,家族老小,还有自己的官职前途。
暗中揣摩他们的心思,以他们看来,京城可能保不住了,如果不南渡迁都,那么后果极有可能玉石俱焚。如果南渡,即便半壁江山都丢了,他们照样有官做,有俸禄拿。
我依然冷冷看着下面的大臣们。
别看他们刚才是如何的悲慨,是如何的请战,现在一脸正直的大臣们,有多少在家里是已经准备好包袱,只待南渡令一下马上就走。
思绪回转间,我突然觉得好笑。
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是不是太过于理想?
此时此刻,又有多少人在看我,看我这个皇帝,是仓皇南渡,还是坚守家国?
我用手掩了嘴,轻咳一声,缓缓道:“朕想看看,支持南渡的人有多少?”
此言一出,所有人顿时纷纷抬头,谢蕴似乎有一刹那的震惊,舅舅的目光在我脸上游移,仿佛不认识我一般。
我仍旧微微一笑,“当前人心慌乱,南渡的事情,先不要着急,待朕和太后商议一番,再做决定。”
群臣又低了头,左右而顾,窃窃私语。
我朝身旁的蓝衣内侍点头,他走下几级台阶,拉长声音,“退朝——”
不待再有人说话,我当即起身离去。
随即,两道诏令颁下,传遍京城。
一,追封周将军为武卫侯,以亲王品级葬之。
二,战死的诸将士,均进爵三等,厚赐家人重金抚恤。
我站在高大城楼上,远远望着素裹的将士扶着灵柩入京,一路白色蜿蜒而来,戚戚惨惨,白幔延绵,那些铮铮男儿虽不流泪,却都红了眼眶。身后的寒风呼啸着掠过,吹的灵幡翻飞。
其实,我也该去送送周将军的,虽然他不曾给过我好脸色,虽然我到军营还被他惩以军棍,但此时此刻,我已不能。
“陛下?”蓝衣内侍小心翼翼的上前一步,“这里风大,您还是移驾回宫吧。”
我恍若未闻,侧身道:“廖天易到了没有?”内侍当即回答说已经在乾元殿等候,我最后注视一眼,转身离去。
回到乾元殿,刚走进去,就看到廖夫子毕恭毕敬的跪坐在那里,见我进来,连忙伏地跪拜。我坐在上首,注视他半晌。
当我终于有时间把这二十年来的过往仔仔细细的抽丝剥茧一番,我发现,廖夫子,他一直身在其中。我丧失记忆初到尚书府,他就正好做了教书先生;当我被俘深陷敌营,他倚仗武艺随意出入,提醒我不能自甘沉沦;回到京城,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均是含义颇深。
廖夫子依然跪着,神情不卑不亢,繁琐的礼仪应付的得心应手。
我静默良久,终于开口,“廖天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肩膀微颤,迅速恢复镇定,“如陛下所见,草民只是韩大人府上的教书先生。”
我轻笑一声,走下御座,站在他面前,“夫子,您就不要隐瞒了。十多年来,您等的不就这一天么?”
廖夫子闻言抬头,却没有半分的惊恐,相反,他浮上笑容,目光深深,“陛下圣明。”
我垂头自嘲的笑笑,目光掠过大殿,他再次叩首,声音低的仿佛听不到,“草民曾是昭瑞王不出世的幕僚,王爷失败后一直隐姓埋名,照顾世子。”
曾几何时,我也有过绝望,简直像天塌下来一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又能重新奋发。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廖夫子安慰我的话,一点一点灌进耳中,原来……原来……那就是他的绝望,而那又是等待他的重任。我茫然的看他,仿佛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孔。
我只觉得一阵疲倦,话到嘴边都没有力气说,十二年来,只有我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般。浑身顿时瘫软无力,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是吗……那你去枫海郡,也不是单纯的探亲了?”
他点头。
北方枫海郡曾经是昭瑞王的封地,大瑞军马七成以上都由那里提供,昭瑞王失败后那里遭受了巨大的破坏,最直接的后果就是骑兵的衰弱。民间一直流传,昭瑞王虽死,但一部分势力依然存在,甚至还有隐隐做坐大的趋势,朝廷曾派人处理,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陛下,王爷虽去,可依然有着死士忠于王爷。”廖夫子黑色眼眸闪动着精光,“京城亦然有——”
“够了。”我陡然扬手,打断他的话,“这些话等一会再说,我……”话到嘴边,连自己都愣了,自己还是“我”,明明大殿上都说的是正儿八经的“朕”。愣了一会,终还是笑了起来——我果然不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帝。
直笑得摇头,好半天才停住,廖夫子嘴边逸出淡淡的笑意,仿佛又恢复到和蔼可亲的教书先生的模样。和他面对面坐了,便和往常一样请教他问题。
“陛下,现在最重要的,您知道是什么吗?”
我漫不经心的摆弄衣服,“当然知道,我只是个名义上的皇帝,太后依然把持朝政,不过是从前台换到了幕后。”廖夫子紧紧抿住嘴唇,我冲他懒散一笑,“别这样瞪我,我也想培植自己的势力,但是没法下手。”
他细长手指划过桌面,神秘的笑,“姑且不提暗中的势力,光摆在台面上,就够你用了。”
他沾着茶水,一笔一划写出一个字,我紧紧的盯着他的手指,而后抬头,对上他颇有深意的眼神,“虽然他一直作壁上观,但是岭南关还有他的两万人和心腹大将徐铮,这点,他不会看着不管。”
我顿时醍醐灌顶,只听他继续说:“但他为人谨慎小心,心机很深,必须要稳重,不可让他占了上风。”
点了点头,我道:“谢蕴支持南渡,太后虽没有明确表态,但是还是默许的,只不过碍于众人之口,不便明说。”
廖夫子盯住我,“依陛下的意思,您打算怎样?”
我吐口气,“南渡要不得,一旦南渡,兵败如山倒,大瑞就真的完蛋了。”
廖夫子笑,“完蛋这话,估计也就你这皇帝能说出来,”说罢敛去笑容,面色沉静,“其实,陛下要清楚,所有一切,归根结底,只在一个人身上。”
火苗微微的跳,在阴暗大殿里映出一室昏暗。
看着他的面容,我瞬间明白。
那个人,是太后。
不管在京城、朝堂、宫廷,乃至军营,到处都有太后的人手。谢蕴掌管兵事,舅舅辅理政务,而太后自己,则控制着宫廷与门阀世家,一明一暗,权力仍然汇集到她手中。
是的,如果我想夺回权力,第一个要除去的,只能是她。
夜空清澈透明,风盘旋缭绕,我站在白玉栏旁,看着夜色。身边刘安着急的四顾,而后低头问我,“陛下,您真的确定恒大将军会来?”
我抚上冰凉的栏杆,笑道:“他会来的。”
刘安原本是文帝的贴身太监,按照律例,皇帝驾崩之后,原先的宫人妃嫔都要去皇陵守孝,一辈子不得再返回宫廷,荒凉终老。我刚刚登基,身边没个贴身的人,又不想让太后趁机安插心腹,于是免去了刘安的守孝,仍留在太清宫随侍我。
就冲这一点,这个二十五六岁的太监,对我可谓是死心塌地。
文帝留下的人,至少要比太后安插进来的人安全。
话音未落,刘安低声喜道,“陛下,来了。”
恒子渝一身常服,健步踏上台阶,走至我身前两步之遥,低头跪下,“臣恒子渝,参见陛下。”
我示意刘安退下去,而后慢悠悠道,“恒将军请起吧。”
恒子渝依言而行,站起着看我,“这么晚了,不知陛下召臣进宫有什么事情?”
我一笑,在殿前徐步而行,恒子渝跟上,不言不语。我笑道:“将军多虑了,朕只是看这月色如水,想邀将军一同欣赏。”
恒子渝眼眸幽深,脸色却异常的沉郁,似乎心事重重,不愿多开口。
我眼光一转,有意无意问道,“恒将军似乎有心事,如果可以,不妨说出来。”
他抬起头,一双浓眉皱在一起,面容沉肃,“臣却是有心事,不过想来陛下也知道。”
我回头,“如果将军说的是担忧徐将军腹背受敌,那么朕也略知一二。”说罢又走几步,叹气道,“岭南关的情况,真是让人担忧。”
他紧跟几步,与我并肩而行。我微微侧目,只见他脸色铁青,“现今不知是走是战,前方的人马也是人心惶惶。”
“哦,那徐将军是否有信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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