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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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堆即将燃尽的时候,我捧起一杯酒,高声道:“尔等,皆是我大瑞英烈!”说着将酒泼洒在地上。
士兵们压抑的呜咽低低的传出,终于,一名年纪小的士兵终于忍不住,扑倒在地上,放声痛哭。
恒子渝的亲兵们立即上前,将他拖了下去,但他的哭声,依旧盘旋在我的耳中。
所有人散去的时候,恒子渝上前,道:“燕军的尸体如何处置?”
“找个角落,也烧了吧。”我淡淡道,“都是人生父母养的,不要玷污了死者。”
我凝视着依稀有着火苗的灰烬,什么也不想说,恒子渝立在我身边,静默无声。
火苗在风中逐渐的萎靡下去,最后湮没在灰烬中。
“陛下,您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您的脸色很差。”
我浅浅的笑了笑,“将军,还记得朕之前和您说的话么?”
他愣住,随即如常,“记得。”
“如果有人欺骗了你,背叛了你,你会原谅他么?”
“不会。”
“所以,”我怅然叹道,“已经彻底的晚了,时至今日,如果没有奇迹,没有可能会再续前缘。”
慕容羽是何等人,我没有十分清楚,也有八分清楚。
当我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图的是帝王霸业,图的是坐拥天下。
他能够冰冷无情的皇宫里长大,能够获得父亲的青睐,可想见他的手腕之狠,心机之深,性格之坚忍不拔。
我怎能会奢望,区区一个韩昕,能够绊住他前进的脚步。
况且,那个韩昕,已经死了。
那些曾经有的缠绵交织,那些曾经有的耳鬓厮磨,一朝摆在江山霸业面前,不会比一根鸿毛更加有力。
纵然心中悲酸,我回头,朝恒子渝一笑,“将军,走吧。”
已经进入十一月份下旬,深秋的雨淅淅沥沥,不急不缓的下着。
燕军的数次猛烈的攻城,都让瑞军吃尽了苦头。一日一日增多的伤亡,成堆被焚烧的尸体,涂满鲜血的城头,士兵们脸上都透出深深的疲惫,更让人绝望的是,不论从那个方向向外远眺,都是黑色的潮水。
京城被围困,隔绝了同外界的一切联系。
就连保持秘密传递的信鸽,也是时断时续。
我一直很疑惑要不要将燕国京城雍京的事情告诉恒子渝,昨晚在议事的时候,想了很久,话到嘴边,终究是咽了下去。
最后临走的时候,他似乎也是欲言又止,想说什么,烛影深深的阴影中,他的目光异常的犀利。
坐在簌玉阁中,四面笼着纱幕,不远处就是御湖。潮湿的风水阁中穿行而过,在湖面吹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鼻端是极淡的水沉香,沉沉如水,昨晚又从睡梦中惊醒,浑身冷汗,太阳穴附近突突的跳,疼的难受,只能用这种安神的香气,暂时压制。
自从围城之后,时间似乎过很快,又很慢——恍惚的记起,我已经很久不曾仔细的看过自己的样子。
摇摇头,甩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摊开了折子。
宋若明被当场拉走,禁足在府里之后,再没有人——包括那些素来唧唧歪歪的御史,自以为是的多朝老臣——敢对军政说三道四,难民白森森的尸骸,暴露在阳光与尘土中,却似乎被彻底遗忘。
京城现在军队人数只有九万多一点,城外燕军当初来的时候是二十万,现在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瑞军因为伤亡而大量减员,前途堪忧,兵书尚书上奏请求自城中青壮年招募兵员,进行应急训练,以备补充,我亦准奏。
只有一点不用担心,那就是粮食的问题。
再有不到一个月,这里即将进入冬季,燕国地处北方,下雪会来的更早,燕国大军的吃饭问题,恐怕他们会比我更加头疼。
我现在唯一要做的,恐怕就是用尽全力的拖,拖到燕国京城雍京有变,燕国大军补给出现问题。
但是什么时候可以出现问题,没人知道。
刘安悄悄走进,道:“陛下,出事了。”
“恩?”
“从昨晚开始,就有人出现异常情况,面色发紫,浑身痉挛,像是……”他压低了声音,“有经验的军医看过,像是中毒。”
我一惊,盯着他,“有多少人出现了这种情况?”
“据回报,守城一营,二营和四营,均是如此。”
我顿时惊得微微发抖,并非没有想到燕军会从水源入手,也不是没有想到会在水中下毒,但每晚由三营担任守夜任务,人数在两万人左右,再多的细作也不能在一夜间毒倒这么多人。
已经有三营出现中毒的情况,就算不会死亡,也是雪上加霜。
“有人死亡没有?”
他摇头,低声道:“暂且不知,千夫长最先告知了恒将军,将军已经朝那里去了。”
“中毒的人集中在哪里?”
“在北边偏东方向较多,京兆尹上奏,那片坊间,已经有不少百姓也出现了这样的情况。”
心中顿时突突急跳,京城用水,均是来自东北部的山脉,燕军已经控制了外围,能探到那里的水源,不足为怪。
粮食依旧充足,城内青壮年也可以用作兵源,可就是这水源……真是直指要害。
没有水,根本无法长久守城。
水源中下毒……我咬紧了牙,真是恶毒至极。
不久之后,恒子渝带着一名军医来见我,他面色铁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话,只是扬了扬手,身后军医托着瓷盘躬身而入。
“有结果了?”
“是的。”军医捧着的瓷盘上放着一碗清水,“像是半夏、川乌、草乌、马钱子、天南星一类的东西,这些药材本身毒性就很强,合在一起煎熬,更是加重了毒性。”
我拿起那碗清水,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淡淡的药味直冲鼻端。
“中毒的人面色发紫,浑身痉挛,燥热不安,呼吸不畅,有经验的医官看过,正是这些药材的服用后的症状。”
我将碗搁在桌上,反倒镇定下来。
“属下已经令人赶往东北方向,将那里的水井一一验收,这个药味乍一闻像是井底的青苔和水藻,所以喝的人不会提防。”
恒子渝道:“好了,下去吧。”
军医躬身而退,恒子渝盘膝坐在我对面,盯着那碗清水。
四目相对,无声之下,都已经明白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军医说的已经差不多了,余下的,臣来说吧。”他咳嗽一声,“已经有三千多人中毒,无法行动,死亡三十余人,身体不适的,不下万人。”
“能战斗的人有多少?”
“三千人已经无法动弹,中毒稍浅的万余人已经开始由医官诊治,但是急切间,根本无法筹得那么多药材。”
“让户部去征发,城里药店如此多,郎中也够多,不够的话,还有太医院。”
他点头,我盯着他,“如何下毒,将军有探明么?”
他默然片刻,目光陡然生寒,缓缓道,“已经探明,燕军从东北方的水源中下手,毒物随着泉水流进城中,士兵最先中毒,也是因为守夜间需要饮水。”
恒子渝说着脸色苍白,额角出青筋暴露,目光里杀气四溢。
沉默良久,我道:“还能撑几天?”
“这几天秋雨较多,泉水流速也较快,燕军如果不是一直投放毒物,十天内应该可以排尽。”
我抬眸,“如果一直投放呢?”
他猛地打住,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轻轻点了头,他嘴唇顿时抿紧。
死一样的沉寂。
帘外风雨骤急,豆大的雨点敲打在纱幕上,很快就湿了,烛火在凄风苦雨中不断闪烁,最后骤然熄灭。
黑暗降临在水阁中。
黑暗中我看不到他的脸,只有他的眸子嘹若星辰。
沉沉的咳嗽声传来,我心下默然,只得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他略一点头,“谢陛下。”
“早知如此,至少也要在水脉处防守。”我沉沉叹息。
“在最早加固城防的时候,臣已经想到燕军会投毒,故有所防备。修建了渠道,并且已经命令开池蓄水,城里的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
我点头,心下稍有些安定,“对这百万人下毒,极难;况且流水不息,毒素也会被不断的带走,无法淤积。”
“问过医官,解药不难配置,只要及时引吐就可以解毒,但还需要些时日。”他顿了顿,“这些都不是重点,他们想要的——”
我接上话,“就是要把我们逼出来。”
恒子渝淡淡颔首,“是啊,水中下毒,必然会牵连无辜百姓。这些日子的杀戮,他们也都看在眼里,不过是没有牵扯到自身,才能这么平静。”
我心下一沉。恒子渝说的有理,百姓不过是看着有士兵守护,才不至于大乱,一旦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人心大乱,那简直等于腹背受敌。
话说到此,也真没什么好说的了。
久久沉默,沉默得令人近乎窒息。
他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陛下,臣想说件事情。”
我双手捧了茶杯,点头,他低了头,似乎再看茶水,声音轻缓,“臣北上的时候,带来了八万兵马,这是人所共知的。”而后一声长叹,“而今几场仗打下来,也死得差不多了。”
我疲乏的点头,声音在黑暗里分外的沉重,“而今城里只有九万多士兵,燕军还有重装骑兵,刀骑武士和骑射手,就这一点来说,只要出了城,结果必然。”
说着他迟疑了一下,眸子看向我,又转开,“临州,还有臣的五万人,轻骑兵。”
心中大震,我霍然抬头。
就那一瞬间,我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恒子渝当初北上,的确是怀有私心,他不可能将所有家底暴露在朝廷面前,他必然要隐藏一部分。就算大瑞半壁江山不保,依着他在南方的势力,依着祁江天险,他依然可以笑到最后。
我感到浑身发冷,我面前这个人,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出身寒族,身为武人,能够在文官贵族的夹缝中生存,并且一路高升,依靠的,怕不仅仅是闪着寒光的剑。
只听他不急不缓的开口,“燕军也并不是铁板一块,皇长子身后,还有皇二子和三子,这些,陛下可曾考虑过?”
我闭上眼睛,胸口泛起隐隐的痛,脑中却骤然有灵光闪过,一下子醍醐灌顶。
——燕军还有很多种手段可以用,为什么会陡然使用这样的办法?
水源下毒是绝户计,纵然见效非常快,但太过残暴,只要还有法子,兵家不会贸然使用这招。
宇文元我相信他可以做到,但慕容羽……不太可能。
他既然当时能为一个大瑞亲王厚殓尸身,命降将扶灵,就不会贸然使出这样恶毒的法子。
这几日夫子的密报,隐隐也有风吹草动之势。
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越往下想,越豁然开朗。
是了……将这几日前因后事贯通,顿时万千扑朔迷离思绪,霍然的明朗。
——雍京那里……情况有变!

第三十五章 坦诚

此时的京城,天空低的仿佛会随时掉下来。
天色沉沉发黑,大团大团的乌云在头顶上徘徊,压在所有人的头顶和心上。
我沉默着,从伤兵兵舍里缓缓穿行。
大瑞武略不彰是事实,兵营建设从来都不是工部最为上心的,这里已经是城垣辎重营里最好的兵舍了,但是通风和采光依旧不是很理想。一进门就有着刺鼻的血腥味,简陋的土炕上铺着发黄的稻草和薄被,伤病们并排躺着,已经无力起来见礼。
军医满脸愁苦的在面前引路,我依旧缓缓的走着,目光扫过一张张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伤兵们脸色一个比一个差,有的苍白如纸,有的蜡黄,有的铁青,他们呻吟着,嘴唇干裂,有些闭着眼睛,更多的睁大了眼睛,流露出对于生的渴望。
“药还够用吗?”
军医回答道:“上午的时候,已经有官员送来了大批的药材,暂时不成问题。”
我点点头,继续前进,“中毒的情况控制下来了么?”
军医愣了愣,快步跟上,低声道:“中毒的三千人已经全部服药催吐,除了中毒太深已经无法挽救之外,大多数正在恢复。身体不适的人,也在好转。”
脚下是带血的绷带,已经被血污的看不出颜色,浓重刺鼻的血腥味和着肌肉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
我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
这种味道,已经太熟悉了。
军医踌躇了几番,上前一步,低声道:“陛下,末将有些事情想告诉陛下。”
我示意让他讲,他说:“陛下,还是去外边吧。”
纵然有些不解,我还是走出兵舍,他躬身道:“陛下,饮水的问题,再不能拖了。”
“服药催吐的士兵,急需干净的水补充,还有其他人正常的饮水,简直能愁死人。”
回想起那些伤兵干裂带着血丝的嘴唇,我心下默然,水,纵然恒子渝之前就想到了对策,依旧是捉襟见肘。
修建渠道,开池蓄水,井水采上来都要先验过再灌入水池,纵然如此,那些水源依旧不能满足需要。
眼下一切,都要以守城为出发点。
我仰了头,叹息一声,就算我现在掌握生杀予夺大权,依旧变不出水来。
想了想,我回头对一直跟随的户部官员道:“先从皇宫里运出些水来。”他一听就急了,连忙道:“陛下,万万不可。”
我叹道:“有什么不可,皇宫又用不了那么多水,拿来給士兵喝又怎么了。”
顺皇帝修建京城之时,探明山脉中有两眼泉水,一前一后,一浅一深,故而将深山中的泉水引至皇宫,皇宫用水,就同整个京城隔绝开来。已经探明引入皇宫的水没有被下毒,可放心饮用。
我不知道该如何说顺皇帝此举,他心机颇深,手腕狠毒,但正是托了他的福,还不至于真被逼至绝境。
户部官员惴惴俯身,而后离去。我朝军医点头,道:“等会儿就好。”
走在人声鼎沸的兵营中,我觉得我的脚步异常的虚浮,曾几何时,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那时候还没有这么沉重,甚至可以不用去想明天干什么;而今我要担负起所有人的命运,却对自己的未来一无所知。
兵部官员在身后低声禀报道:“陛下,埋伏在城外的斥候有信传回。”我点头示意他说下去,他道:“粗略估计,燕军现今还有大概十七万人多一些,不过……”
“不过怎么?”
“这几天一直有人出入燕军大营,像是使臣,不过行踪诡秘,看到似乎还有士兵发生过小股骚乱。”
我听完,已经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
之前在雍京的努力,怕是已经有效果了。看来夫子的谋划已经开始有了成效,我原以为要撑到十二月底,现在有人出入燕军大营,就是一个信号。
现在刚进入十二月份,这里看样子有下雪的预兆,燕国那里,怕是早已千里雪飘了。
恒子渝和我交了底,临州距京城三百里,本不是军事重镇,因而没人注意。三百里对轻骑兵不算太远,但是……这是他在北方的家底,得用在刀刃上。
在形势未明前,他们最好还是按兵不动。
我依然在犹豫要不要将雍京的事情告诉他,按说他已经对我坦明,我也应该坦诚相待才是,可我依然犹豫,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也许真是源于我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
我并不敢去彻底相信一个人,也许皇帝就是这样,对待自己身边人,戒备和依赖,真心和防范,统统并存。
我骨子里,有着天生的狐疑。
就连唯一的那个人,我如今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防范,去抵抗。
晚上的时候,我唤来了裴垣,他全身披甲,一副防范严密的样子,我问过了金吾卫最近的一些事情,话锋一转,道:“如今皇室还有多少人可以调动?”
他抬眼看我,又低头下去,“回陛下,现在只有一万二。您登基前金吾卫是五千人,自登基后开始增长,如今正规军是七千,还有五千充作后备。”
我微微点头,“五千后备的战斗力怎样?”
“要说战斗力,自然是那七千要强一些。”他顿了顿,“还有三千骑甲,也要强过那五千人。”
我撑了头,斜靠在座上。
平日里守军已经是筋疲力尽,前几日的中毒事件又让城防顿时吃紧,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出此下策。
“将那七千人交由恒将军指挥,皇宫守卫由五千后备担任。”
他猛然抬眸,愕然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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