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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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难民如此重要,那为什么之前不管?你们有本事在这里集体跪着逼迫朕,为什么不能那时候去逼迫太后?朕一坐上皇位就开始收容流民,朕难道做的不够吗?流民长期聚集,一时一刻间就能收拾好吗?南方长期水灾,百姓流离失所,那时你们又在哪里?!”
“士兵去送死,他们为了保住国家,而今却要为了这些流民让整个国家陷于倾巢之祸!”我最后简直在嘶吼,“京城一破,身后就是一马平川,你不要告诉朕燕军不习水战,那都是屁话!”
宋若明垂目紧紧盯着地面,肩头剧烈颤抖。
我长长的吁了口气,后退几步,“今天你对朕的不敬,朕就当作没有发生过,滚出去告诉那帮御史,这就是朕的回答。”
他跪着不动,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我蓦然转身,“去找户部尚书,看他能给你多少,朕告诉你,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臣……谢过陛下……”
刚才的嘶吼已经让我彻底没有力气,一下子坐在地上,震惊和悲怆一起翻涌上胸口,脑中乱成一团,身子僵硬发麻,什么也感觉不到。
投掷衣物吃食伸出援手,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不与理睬越界射杀,到底是对还是错?
背上冷汗涔涔而下,脑中混沌一片,我什么也想不下去,只觉得顿时颓然无望,一路小心翼翼,一路殚精竭虑,一路算计谋划,到头却步入两难境地。
错。
可如何又算是对?
所有人指望我,指望我能给他们活路。
那是非对错,谁来为我分个清楚?
刘安走进来,看我坐在地上,似乎吓了一跳,伸手就要来搀扶我。我疲惫的摇头,什么也不想说,他只得讪讪的退下。
我把自己抱紧,蜷起膝盖,脸深深埋在膝上。
皇帝永远都是杀伐果断,冰冷无情,谁也不曾看到他们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很累,很冷,只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
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夜晚,前边是狰狞火光,背后是枪林箭雨,进退都是凶险,无路可进,无路可退。
再也不会有那个怀抱,带着微微的暖意,将我抱住,带我走出阴寒的梦魇。
不知过了多久,梦中陡然一声尖锐的号角,催人警醒。

第三十三章 恍惚

我猛地惊醒过来,翻身站起,耳中灌满了号角的尖锐声响。
立即奔出门外,殿前金吾卫大惊失色,立即赶上来。
一名武士飞奔而至,单膝跪下:“陛下。”
“怎么了?”
“宋大人带着数十位御史在安上门向难民投掷衣物吃食,引得难民纷纷聚拢,混乱嘈杂。他们与守军发生轻微冲突,未曾注意燕军会突然而至。”
“现在怎样?”
“燕军开始强行进攻中山门,城上御史们和千夫长发生激烈冲突,现在情形混乱不堪。恒将军已经往那里去了。”
我的心狠狠揪紧,宋若明,十二座城门,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安上门?!
唤过宫人内侍急匆匆换衣,门外早有随侍太监牵来御马。
纵马疾驰,侍卫们大声呼喊着要百姓让道,疾驰颠簸的马背,摇晃得脑中一片混沌。
安上门是京城最薄弱的城门,多年前兵戈之祸让整座城门毁于战火,之后朝政混乱,工部修建并没有上心。忽略了防御之需,没有修设瓮道瓮城,闸楼也形同虚设。
虽然加固城防的时候对安上门用心修缮,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岂能是一朝一夕间就能修好?
我紧蹙了眉,竭力想要理清整件事的一切,究竟是宋若明选择了安上门,还是燕军选择了安上门?
宋若明并不懂得军事,他所作所为均是出于自己所愿,想必看到安上附近难民众多,才会在那里投掷衣食。
京城十二座城门,为什么难民会不约而同聚在那里?
燕军可以肆意驱赶难民,那么……抓着马缰的手骤然攥紧,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接近安上门,已是火光冲天,喊杀声震天。城头上一片混乱,守军们披坚持锐,与身穿朝服的御史们相互对峙,各不相让。一个看似千夫长的人手持弓弩,箭头遥遥指向城外,而站在对面的,赫然就是宋若明。
我真服了这帮御史了,没事找事,有事添乱。
下面嘶吼声,哀嚎声混杂在一起,还有沉重的撞击声,想必是燕军正在用圆木撞击城门。
射杀难民的命令,下达以后,在军中顿时引起轩然大波,一时间,说什么的人也有,个别年老的大臣甚至也要颤颤微微的骂上几声冷血。
今天的情况,燕军混在难民中,守军不能轻易射杀,还有城头这帮子御史在这里搅合。
千夫长的额头青筋暴起,弓弦越张越大,宋若明神情如常,背靠城垛,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我再也忍不住,沉声道:“都给朕走开!”
所有人一惊,立时回头,随即跪下,只有宋若明倔强的抿了嘴,不为所动。我越过跪着的人,双手搭上城垛。
城下难民相互拥挤踩踏,像没头的苍蝇般到处奔走,夹杂着老弱妇孺,更远的地方的地上仿佛被犁翻过一样,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尸体,蒙上的污泥的颜色,已经被践踏到看不出是什么。
本来守军对射杀的命令就颇有微词,现在加上这些不怕死的御史,根本不能开箭。燕军就趁着么一点点的时间,已经冲到了城下。
攻城云梯已经搭在光滑的城壁上,步卒们攥着钢刀就势往上冲,攻城巨木在厚盾掩护下,一次次蓄足攻势,猛烈撞击城门。
身后两排弓弩手已是整装待发,可他们的眼睛里流露出不忍。
我的话语从牙缝里一字一句迸出,“宋若明,给朕滚开。”
“陛下,不可以!”
地面开始有节奏的震颤,非常沉闷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远远的一列重装骑兵,身披厚厚的甲胄,所骑的马均有护身甲,在阳光下仿佛一堵墙一般,在地面投下浓重的阴影。他们并没有纵马飞奔,而是仅仅一步一步地前进,步伐整齐而从容,那种节奏不紧不慢,却直敲在人的心里。
“杀——”马上的骑兵突然齐声高呼,声音整齐一致,仿佛就是由一个人喊出。
他们并不是要冲锋,而是要将难民驱赶在城下,成为燕军攻城的肉盾。
“救命啊——”不知是谁突然喊出这一声,顿时呼救声像是瘟疫一样蔓延在城下,每个难民跌跌撞撞的奔跑,期望在重装铁骑的脚下逃生,飞奔至城下,混杂在士兵中,绝望的扒着光滑的城墙。
城门被撞的铿铿作响,铁链清脆的撞击正不绝于耳。身边守军呼喊着奔走,刀光四溅,鲜血横飞,而我,那群御史,千夫长和宋若明却仿佛脱离了外界,无声的对峙,滑稽不已。
“宋若明,朕最后说一次,滚开。”
他倔强的摇头,眼神里是我所熟知的坚贞不屈。
他是在为那些难民做着毫无意义的请命,用他的身体,用他的性命。
有这样的御史,我是应该庆幸,还是悲哀?
他没变,可是,我变了。
“来人,”我咬着牙开口,“送宋大人回府。”
身边将士一拥而上,宋若明挣扎了几下,随即被拖远,他的声音仿佛嘶哑了一般,“陛下……不能啊,不能——”
我已经背上冷血之名,不妨再做的绝狠一点。
抢夺过千夫长手中的弓弩,极不走近城边,搭箭上弦。身后人大惊失色,我冷冷回头,看着那些眼含不忍的将士,“你们不敢射是不是?那朕就陪着你们射!”
众人立时一震,目光不相信似的投向我。
我的眼光扫过众人,冷笑道:“都聋了还是瞎了,朕的命令没有听到么?底下的情形没有看到么?他们要是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说罢平端弓弩,狼牙白羽骤然而出,划出一道耀眼白光,带着破空呼啸,直飞城下。
不知是谁发出凄厉的哀号,很快又淹没在如潮的人群中。
我决然大喝:“放箭——”
千夫长扬手,弓弩手们目眦欲裂,大步上前,顿时一片闪烁的寒光如雨般散出,劲啸破空,将城下所有人笼在箭雨之中。
一轮。
又一轮。
城下顷刻间成变成杀戮之地,难民士兵连阵势也未看清,如衰草般伏倒……尘土飞扬,喊叫震天。
我闭了眼睛,弓弩自手中脱落,在地上砸出清脆声响。
耳边甚至能听到滚烫鲜血的嘶嘶喷溅声,我已经不想去看别人的眼睛,不管是不忍,还是斥责,还是愤恨……那统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手中,再一次涂抹上无辜者的鲜血。
麻木的移动脚步,这里……就留给他们去收拾……我该做了,已经做了……也不会担心以后有士兵不愿意执行我的命令……
人们整齐的让出一条路,我所过之处,众人皆俯首敛息,恭敬的低头。
他们恭敬的,是我?还是那个身份?或者,只是敬畏我的铁石心肠,强横手段?
不想再看,不愿再想,我只想快快的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地狱。
身后侍卫远远跟着,屏气静声。
恍惚中,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心底升起阵阵寒意。
走过台阶拐角的时候,重重一滑,我陡然失去力气,倚了城壁,软软靠上。
背后冷汗淋淋而下,我半阖了眼睛,什么都不想看。
身后侍卫没有跟上来,只留我一个人喘气。
“慕容羽……”我茫然的喃喃道,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
有人在唤我,依稀叫我陛下,我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只知道靠在墙上喘气。
眼前人影还在晃动,耳中有着莫名的声音,我心下一阵烦躁,扶了城壁,摸索着走了两步,只想快点甩开他。人影却一直跟在身后,我背靠着凉沁沁的墙壁,缓缓的滑坐在地上。
登基之后,我第一次亲自开弓杀人,手里沾满了大瑞子民的鲜血。
谢家,许家,不听话的朝臣,那些宫人内侍,我杀的人够多,曾是有愧,但我不后悔。
可现在,我后悔了。
掩住眼睛的手慢慢放下,我愣愣的直视着自己的手,恍惚看见手上沾满猩红。
我不是个好皇帝。
我救不了所有人。
真累。
似乎有一丝丝的绝望,从心底蔓延开来,流窜全身。
人影伸手来扶,似乎想将我搀扶起来。
我摇头,耳边传进低微的叹息,随之阴影笼罩下来。
恍惚间,我被搀扶起来,有谁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有微微暖意。我被他带着就那样走,不知要去向何方。
我好像行走在雾气蒙蒙的黑暗中,眼前陡然亮起熊熊烽火,泛着惨碧色的光芒,漫天的血水,铺天盖地的涌来,将我湮没。
慕容羽,你在哪里……为什么还不来……
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只求你……把我带出这场梦魇。
似乎是他的身影,向我遥遥伸手,我伸手想要抓住,却什么也看不到,身体陡然一轻,猛地睁眼,眼前帷帐低垂,像是身在寝宫,哪里还有慕容羽的影子。
我翻身坐起,却发现已经脱掉了外衫,只剩了中衣。
回忆起刚才的梦境,觉得周身仍然忽冷忽热,汗透了衣服。
刘安撩起帷帐,“陛下,您醒了?”
我吐了口气,翻身下床,刘安忙为我披上外袍。我问道:“朕睡了多久?”
“一个时辰。”
我走至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心下猛然回忆起之前一切,不禁叹了口气。眼下事情这么多,我怎么还能这么没用,也太失态了……不过,我倒是很想知道,握着我的那双手,是谁的。
不经意的一瞥,目光越过屏风,直望见外间伫立的身影。
那是……
“陛下出去,多时未归,是恒将军送陛下回来的。”他低声道,“陛下当时神志恍惚,谁也不认识,擦汗换衣,都是将军做的。”
我怔怔良久,不能言语。
他的身影,就立在那里,仿佛是无声的守护。
我抹了把脸,走出里间,唤他一声,“将军。”
他肩头一震,随即回身看我,没有行礼,只是淡淡的笑了笑,“陛下醒了?”
我凝视他,浅浅一笑,“今天失态,多亏了将军。”
恒子渝脸色如常,没有半分的惊诧,“臣说过,不管怎样,臣都会在陛下身边。”
我默然点点头。
他笑起来一口白牙,眉目里是难见的轻松。
我似乎不曾见过他有这样放松的时刻,从最初见到,他一直是眉目紧缩,嘴唇抿成一线。
他一直在这里,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安上门那里情况如何?”
“已经暂且将燕军的进攻压制了下来。”
“军心怎样。”
“没有浮动。”
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问道:“将军,你怎么看朕的行为?”
他目光深深,一声叹息,口气轻缓,“陛下,臣明白您的难处。”
我陡然转头,不想去看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睛。
短短一声叹息,短短七个字,却几乎让我忍不住想要回头看他的眼睛。
我们之间有着脆弱的信任,有着私下的盟约,可是他却一直在背后默默的站着,就像现在,不管有多少人指责我,多少人痛骂我,他依然站在我身边。
就算是政治考虑,对他,我是不是该说声谢谢?
我已经变了,很多东西,也丢了。
经历了诸般磨难,是一直在身边的,更显得可贵。
他走进一步,“陛下,如果现在可以的话,臣请陛下去一次城头。”
我抬眼定定看他,看这张熟悉的面孔,棱角分明的脸庞,飞扬的眉毛,炯炯有神的眼睛,只觉得方才的恍惚早已抛到九霄云外
他伸手握住我的,语音恳切,“陛下在城头精神恍惚,臣虽然将陛下送回来,陛下现在也已经没有大碍,但不利于军心民心,于情于理,都应该去。”
恒子渝说着扶住我双肩,目光殷切,我张了张口,心中默然。
的确,我该去,那是我的责任。
从他身上传来的体温,让我发冷的身体终于暖了过来,我闭了闭眼,语音里透出一丝疲惫,“好吧。”
“陛下倘若觉得疲惫,先歇息半日,再去不迟。”他忽柔声道。
我睁眼,迎上他的眼神,掩去了平日的锐利,温和不已,满是忧虑热切,似真正关切于我。
“陛下的脸色……很差……”他抬手,似乎想要抚上我面颊。
我陡然后退一步,他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脸色有一丝的惊愕,旋即归于无形。
但我看到了,他的目光,灼热迫人,往日的隐忍的沉静已经销声匿迹,与往日判若两人。
“请将军去殿外稍等片刻,朕去洗漱换衣。”我垂眸,缓缓侧身。
恒子渝张口欲说什么,终是沉默转身离去。
我叹气,但愿我看错了。
那样的目光,太过肆无忌惮,不属于臣子和主上。
洗漱后,我照例又穿上了铠甲,和恒子渝一起策马去了安上门。
路上我将我的疑惑告诉了他,他皱着眉头听完,低声道:“如此说来,难民会聚集在安上门,并不是偶然。”
我点头,“所以,朕非常怀疑城内有燕军的细作。”
他沉吟道,“虽说开始就在肃清细作,但人口太多,想要完全肃清,几乎是不可能。”罢了道,“再说,如果燕军是执意要吞并大瑞,细作的潜伏必定是长时间的。”
我看着眼前往道旁躲避的百姓,低声叹气。真是麻烦,城里留着细作,今天的事情难保不会重演,而且……如果他们还有动作,危及会直接波及平民。
我记得,那时候,慕容羽说过,城是死的,人是活的。
恐怕也多少有这样的意思。
靠近安上门,一股刺鼻的血腥气直冲鼻端,不少军医抬着重伤的士兵匆匆而下,满目是折戟残肢,粘稠的血水涂满台阶。
登上城头,我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到护城河里上上下下泡满了尸体,面目莫辨,稍远的开阔地面上,布满横尸,大多数是手无寸铁的难民,燕军士兵尸体倒是不多。尸体腥臭的味道在城下久久徘徊,就像阴魂一样不散。
堆积的尸体间,还有蠕动的人影,他们伸出干枯的手,在混合鲜血和碎骨的地面上艰难的爬行着,战场上散发着前几日尸体腐烂的浓重臭味,铠甲下露出森森白骨,战死者的长矛刀剑插在土地里,像是一片稀疏的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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