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寒沙 下----牧云岚卿
  发于:2009年07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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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北边的尚武门,我和他并肩去了安顺门、安定门和永阳门,那里的士兵同样浴血奋战,青石板已经被鲜血浸泡的失了颜色,走上去像是粘稠的会被粘住。
走下城头,见我与恒子渝并肩而来,士兵们脸上困倦的立即消退,昂首挺胸的站起,被血色和尘埃弄脏的脸上精神十足。百夫长让所有人站好,却发现一个小士兵已经窝在阴影里睡着了,孩子气的脸隐在沉重的头盔里,睡的似乎香甜。
他要去拍醒那个士兵,我摇头制止了。
他还是个少年,想必依然贪睡,白天已经够血腥了,就让他做个好梦吧。
在所有人注目之下,我缓缓走下台阶,身后目光追过来,带着无声的期盼与依靠。我仿佛回到了那个血战后的夜晚,有人在我身后问道,韩副将,我们可以活着回去么?
那时我背负是三千人的性命,现在我背负的是上百万人的性命。
那时我能说我不知道,可现在我能么?
能么?
不能……
我是所有人的希望。
希望……
抬头仰望夕阳,这一场恶战刚刚开始,而然谁能告诉我,何时才能结束?
强劲的风从原野上汹涌而来,锐利得如同刀锋。
恒子渝在我身后轻声说:“这些士兵年纪都不大,最小的刚过十三。”
我淡淡道:“他们都是随您来的吧。”恒子渝的眼神很复杂,他叹了一口气,道:“确实是这样,南方有些地方穷山恶水,活不下去,就送孩子参军,也算有口饭吃。”
“南方一向水土滋沃,民生富饶,怎么会?”
“水土是好,只是连年水患成灾,有钱人家大多迁移走,剩下就是寻常百姓。可是,”他一说起就隐隐愠怒,“苛政猛于虎,百姓不但有水患之苦,还要受贪官盘剥。”
我震惊,道:“朕记得年年有治理水患的。”
他脸色发青,“若是治理,哪里用得着年年!每年名为治水,不知要搜刮多少钱财!”
我心中发凉,隐隐握紧拳头,他接着道:“军政分离,不得干涉,臣就是有心,也无力。只能尽量收容平民家的子弟,减轻百姓负担。”他说着笑了笑,眼底却是一片苦涩。
我懂他的苦涩,出身平民的人,比我经历过太多的坎坷,对于百姓疾苦,更能感同身受。
早闻南方吏治腐败,他这般说,更让我心情沉痛,苛政猛于虎,人政猛于水,现在北方战乱,南方一旦水患,那就真的完了。
头骤然疼了起来,慢慢勒紧,让我喘不上气。
让国家从战火中脱身,才是第一步,接下来的路,依然很漫长。
黄昏时分已经渐渐过去,天色沉沉黯黑。
晚风夹带着潮湿的水气,松油燃烧的辛呛气味在城上蔓延开来,恒子渝坚持送要我回宫,他道:“陛下,越是如此情形之下,越要以从容安抚人心。”
我懂他的意思,没有反驳,径直回了皇宫。
沿途所见居民都面色惶惶,仿若大祸临头。而各处宫殿值守皆如常,宫人仍能进退有序,并无乱象。不由得心下安慰。执掌宫禁的老内侍原是韩氏的心腹,后向我效忠,危乱时显出强硬手段,稳稳镇住宫禁。
对韩氏,我心里仍然滋味莫测。
没有他们庇护,我难以活到今日;没有韩氏的根基,我难以登基,可是不论从我个人或是皇家来说,那个姓氏又是最大的敌人。
我身上流着一半林氏的血,还有一半韩氏的血。
不知有多少人明里暗里请求彻底的除去韩氏,我纵然手里鲜血累累,却依然下不去手。
心还没有全部变的坚硬,百侵不入。
我终究做不成杀伐无情,决断冷酷的帝王。
回了寝宫,给脸上的箭伤敷了药,胡乱吃了几口饭,叫来了几位尚书。他们也不复平日里的风流雅致,一个个疲惫不堪。
“臣已经命令斥候散开,看他们在哪里安营扎寨,暗中刺探敌情。”
我撑了头,翻开那些写有阵亡的折子,“一共伤亡多少人?”
“回陛下,伤亡一共两千四百,其中轻伤依然可上阵前的人共有六百。”
白纸上黑色的字迹密密麻麻,昏昏烛影下,仿佛活了一般。每一个名字,就代表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昨天还可以肆无忌惮的笑,今天却已经永远的沉睡在黑暗中。
“城上有没有经过清理,可有破损之处?”
“有三十二处破损,臣已令人赶去修缮。”工部尚书顿了顿,“尚武门遭受重创,正在全力抢修。”
我点头,推开折子,“城里居民情况怎样?”
“回陛下,之前又发生过轻微骚乱,不过京兆尹已经让骚乱的人群安静下来,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告诉他,城里要是再民心不稳,朕拿他是问。”
户部尚书一震,随即俯下身去。
有交代了些事情,我挥了挥手,他们徐步退下,我不耐烦的合上折子,斜靠在案几边。
潮湿的风吹进大殿,帷帐四起,隐隐看到有个淡淡人影一晃,旋即止步,隐入柱后的阴影中。我笑了笑,这个老头子,又和我玩神神鬼鬼的游戏。
“夫子,您躲那里不累么?”
良久的安静,廖夫子缓缓走出,穿着黑袍,神色镇定如常。
“陛下还未休息?”
我懒懒的靠着,微阖了眼睛,不在乎的笑,“今晚睡不着,从容都是装给别人看的。”说罢看他缓缓走进,跪坐在身边,“您这段日子可是没出现,到哪里去晃悠了?”
他凝视我片刻,微微一笑,“只不过去了燕军前锋那里晃悠了一圈。”
知道他武艺超群,我于是调侃道:“那我看这仗真是好打了,您若是进得去,直接把宇文元的首级取下来,围城之困不就解了?”
他摇头,道:“燕军已经在距城三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守卫异常严密,想把主帅的头取下来,怕是有困难。”
他顿了一顿,“血狼铁旅原本是五万人,前段时间洛沅一战已经让他们损兵折将,现在是三万四千人,今天又死伤不少。兵法云:其下攻城,宇文元选择立即开战,只不过想一鼓作气。他们看到城中如此坚守,自己死伤又如此惨重,心中自然也会露怯。”
我睁眼看他,“您的意思是?”
“臣估计,在后续军队到来之前,宇文元并不会再发起疯狂的进攻,血狼铁旅是他耀武扬威的本钱,不会傻到自己去折损。而且……如果时间允许,往往采取长期围困的作战方式,对于即将到来的十万人马,这无疑是上上策。”
我的手顿时捏紧,十几万人马,不要说是长期围困,就是一拥而上,京城有十二座门,也是顶不住,顾此失彼。
四目相对,他笑意盈盈,我问道:“夫子这样笑,难道是已经有数了。”
“不敢说有数,但是陛下问过臣鬼蝠营是否能将势力渗透进燕国京城,臣就知道陛下要怎样了。”他压低声音,“攻其不备,使其腹背受敌。”
我静静垂眸,却不知心中是悲是喜。
“如果陛下允许,请将暗人交由臣节制,臣在王爷手下也曾如此行动过。”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前往燕国异常危险,夫子愿意?”
他冷静的笑着,“陛下,当年王爷失败,臣为了寻找世子,吃尽了苦头,差点死在征讨大军手里。臣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陛下尽管吩咐。”
思虑许久,我掏出舅舅交给我的半月形令牌,递给他。廖夫子将令牌推回来,道:“陛下只用写一封书信,盖上印玺即刻。这个令牌,还有其他的用处。”
我的手顿时一颤,“夫子是说?”
“主帅并不是宇文元,他不能决定一切,真正可以节制这十几万大军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主帅皇长子,烈王。”
我一震,敛了笑容,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到严肃,正色道:“对我们来说,并没有固定的盟友,谁都可以接触,前一刻是敌人,下一刻依然可是朋友。”
良久,我喃喃道:“夫子所言甚是。”
立即给燕国的暗人修书一封,盖上朱红的印玺,交给了廖夫子。他接过书信揣进怀中,低头不辨神色。
他抬头看我,目光幽深,却陡然跪下,头颅重重叩在地上,“臣效忠王爷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日可以为世子效忠,不枉一生。臣就是赔上老命,也要换的世子周全。”
世子,不知我幼年的时候,有多少人唤过这个称呼。
“走之前,有两件事要向陛下交代。”
“讲。”
“一,臣想提醒陛下,恒子渝此人只可暂且盟约,不可深信。二,太清宫里有鬼蝠营三十名死士,一旦有变,他们依旧可以拼死护送陛下出城。”
当日清洗宫禁,各处都添补了新人,夫子在我的授意下,只然可以做到。
夫子……真是忠诚,只不过……他怎能知道,一旦到了最后关头……我绝对会玉石俱焚。
“陛下切记,击掌三下为号。”
我点头,道:“朕知道了。”
这一去,不知还能见到否。
纵有千言万语,却也只能说一句。
“夫子,路上小心。”
回到后殿,小睡了片刻,梦里一会刀光剑影,一会烽火熊熊,依稀看到父母的身影,却陡然掩在黑暗中,再也不能看见。
在一片漆黑中挣扎了许久,我终于睁眼,浑身冷汗。爬起来看到帘外夜色深浓,已近四更。四更,天即将亮的时候,却也是夜里最冷,也最暗的时刻。我不想起来,于是裹着锦被,懒懒的趴宽大的床上。
我仍旧想不起来父母最真切的模样,也没有他们的画像,噩梦却是我唯一能够看到父母的方式,何其讽刺。
仍觉得丝丝凉意逼人,再也睡不着,于是起床穿衣。随手披了件衣服,想了想,拿下墙上挂着的箫。
夜空深远,漫天星光璀璨,夜晚的风带着丝丝的寒气,从脚底泛上来,在周身打转。我开始后悔仅仅穿了一件衣服,又只披了一件披风,但是又不想回去,只得继续往前走。
宁静的旷野中只有呼呼的风声,苍灰色的城墙被火焰映红。士兵们相互靠着守夜取暖,有些人缩在垛堞阴影里睡觉,百夫长们拍打他们头盔,叫醒那些士兵。
我身后闪出一个披挂黑色皮甲的百夫长,我扬了扬手,轻声道:“别出声。”他愣了愣,悄然退了下去。
捡了个僻静的城垛坐下,风声呼啸着掠过耳边,我缓缓抚摸箫管,手指滑过冰凉的箫身,指尖划过道道刀痕,将它按在唇边。
澄明夜空,月光皎洁,轻缓箫声漫漫而起,仿佛是潮水一般,从极低的地方涌出,潺潺流过,低沉的呜咽着,却骤然升高,直跃城墙。呼啸的风仿佛也被冻住一般,箫声仿佛一张网,网住了所有。
衣袂飞扬,白色的衣袖随风跃起,仿佛想要离开。
箫声噶然而止,身后低沉的声音传进耳中,“陛下。”我放下箫管,并不回头,淡淡说:“将军,真巧。”
“陛下吹的什么曲子?”
我将目光转向黑暗的原野,“《月中天》。”
恒子渝走至我身侧,“臣不知,陛下竟然还精通丝竹。”
我淡淡一笑,“将军不睡,来这城头做什么。”
“老习惯罢了,不论大战小战,臣每晚都会带刀巡视,前半夜走一圈,后半夜再走一圈。”
“有劳将军了。”我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
一时间四下静默,风声重新呼啸而起,周围寒意像是忽然多了许多。
“臣听这曲子孤寒高远,隐隐的有些悲意。陛下……不怕扰乱军心么?”
“被围困的人,吹箫以示从容镇定,这不正是所有人想看到的么?”
我斜靠在城垛上,任凭衣袂高高飘扬,沉黑的夜色中仿若一只翩跹而飞的白鸟。这种轻松的感觉,很久都没有了。
“《月中天》……听起来像是思情的曲子,”他的口气开始变的玩味,“陛下是在思念……情人么?”
我无所谓的笑了笑,这么大胆的话,也只有他能说出来。情人……情人……很久之前,也是一样的场景,我在吹箫,被他发现……他也问我那是什么曲子……
那时候吹《雁飞鸣》,那才是思念情人的曲子……
情人……还未说出口的两个字,却要永远的化为另外两个字……
敌人……
他骤然伸手,从我手中抽走箫,我一惊,转头,他的目光从箫上收回,与我的直直相碰,看不出喜怒。
“刀痕这么多,想必这个女子真是性如烈火。”
我不想生气,什么也没说,他嘴唇紧紧抿成一线,目光深深,“陛下闷闷不乐,难道是为了这支箫的主人?”
“故人所赠,已经都是往事了。”我斜睨他,“再说,这只箫的主人,现在是朕。”
恒子渝将箫放在手里摩挲,似乎很感兴趣,“好箫,怕不是凡品。”他抬头,目光越来越肆无忌惮,嘴边有着不明的笑意,“那女子也是绝世美人吧,不然为何让陛下念念不忘?”
我愣了愣,绝世美人,要这样说的话,也算是吧,只可惜,那人不是女的。
“将军,”我朝他伸手,恒子渝愣了一下,冲我隐隐的笑,将箫放在我的手心。
他的笑声很冷,低沉凝重,在微凉的夜里传得很远。
“陛下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为何一直会郁郁不乐?”
我仰望苍穹,眼底不觉已湿润。
“将军,你可知道,如果夹杂在愿望和现实中,不留谁都会郁郁不乐。”我以箫管敲着掌心,“朕曾经有一个算不上远大的愿望,现在却永远的将它丢弃,甚至,连一丝一毫都触摸不到。”
他敛了笑容,“陛下已经是天子,还有什么实现不了?”
我无声叹息,最终阖目微笑,“其实对我来说……它并不能给人幸福……一点也不能……”
没有等他说话,清脆的箫声缓缓而起,在沉黑夜色中盘旋,仿若一只鸣叫的大雁,孤独的飞向远方。

第三十二章 绝狠

渐渐开始淅淅沥沥的下雨,虽然担心南方的水灾,但是就目前来看,下雨还是件好事。
早朝已经被取消,我乐得清闲,批完了折子,捧个茶杯看着窗外大雨滂沱,闷雷滚滚。
天明的时候,有斥候送来军报,燕国前锋大军已经安营扎寨,等待后续援军的到来。后续援军人数尚且不明,保守估计有十五万之多,加上血狼铁旅的人数,应该在二十万左右。
“陛下,有人求见。”刘安走进来,俯身道。我从思绪中抽身,问道:“谁?”
他踌躇了一下,道:“太后身边的女官。”
我沉吟不语,这个时候,太后找我干什么,还能有什么事情。虽然这么想,我还是让刘安传进来。
岫姑姑青衣素髻,俯身行礼,“陛下,太后请您移驾永安宫,有要事相告。”
太后居于永安宫,昔日亲信宫人内侍皆被清洗,行动不得自由,起居皆受左右监视,只有岫姑姑陪在左右。人到老年,不能享受天伦之乐,却要形单影只,独对凄凉。
“什么事情?”我淡淡问道,岫姑姑垂了眼眸,“老身并不知,太后说只能让陛下一人知道。”
我看着岫姑姑,她眼眸里平静如水,不像是刻意说谎。太后这个女人,依旧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永远记得她被扶下去时,那双眼睛里掩不住的凄凉笑意。
静默无声,只有远处惊雷阵阵。
冒着大雨来到永安宫,岫姑姑低声道:“请陛下稍做停留,太后身体不适,还在午睡。”
我点头,在偏殿等了一会儿,才跨进寝宫。
旷寂幽暗的殿中,我看到太后真的老了,她倚在岫姑姑身上,步伐蹒跚,被扶着坐上凤座,恹恹倚了锦榻。我站在殿中,离她不过数步,她似乎已经看不清我,
岫姑姑在她身边轻声道,“陛下来了。”
太后眯起眼睛,目光涣散,依然微笑雍容,“陛下来了,那就坐吧。”
太后屏退宫人内侍,我无所谓的笑笑,坐下道:“太后今日这么着急要见朕,有什么事情?”
她盯了我片刻,“陛下……受伤了?”
我才记起脸上的伤疤,其实已经消退了不少,抹了一把,我道:“不碍事的,太后有事就说吧。”
我相信如今的形势,她也略知一二。
“陛下今日的威仪,无人能及。”她笑了笑,眉眼的皱纹越显得深,“如今燕军兵临城下,也是镇定如常。”
我微笑,“军心民心合一,万众一心,士气高涨,朕还有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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