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著吃著,张宽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妈的,这磨人的孙子。
张保林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自己儿子掉水珠子,当然那些他打出来的不算,心里一酸,也不知道儿子在外面到底受了什麽委曲,竟然难过成这样。
张宽很快伸手擦了把脸上,抬起头,掩饰了半天,没话找话说。“爸,你怎麽把我当小偷了。”
张保林端了碗饺子汤放在儿子眼前,“别提了,前几天刚让人把锁撬了,你妈的那些首饰还有些现金都顺走了,现在到了年根上,小偷也猖狂的紧。”
张宽默了,小偷竟然能偷到他家里来,想想过去他爸在这个厂的威信,别说偷了,站门口多待一会都能有人问长问短。再看看张保林现在丧著一张脸,张宽挺心痛他老爷子,那绝对不是为了丢了那几个钱心痛。
泡了一杯他爸最爱喝的龙井,又像模像样的把盘子碗碟拿进去洗了,张宽连洗碗槽都擦得干干净净,从小懒得冒泡的死崽子突然勤快起来,把张宽老娘看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连‘你别弄了我来’都忍在了嘴边忘了说。眼睛跟著儿子背影转了半晌,终於回过神来,这死东西还真是自己不争气的儿子。
坐在张保林的对面,张宽拿起桌上的中华抽了一根出来,听到他老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装著没听见,点著抽了一口,然後冒出来一句,“能不能给我借点钱。”
张保林手一抖,一杯子水差点没全倒在身上。
“小兔崽子,你还真是为了钱回来的,刚你妈还悄悄说肯定是外面混不下去了,缺钱了,才想著回来,我还给你辩护来著,没想到你小子长了二十多年,饭没吃你一顿你就只惦记你老子的钱。”
张宽站了起来,一脸愧疚地拿了条毛巾把张保林身上的水擦了,又重新倒了一杯端过来。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这次是为了我自己,我想弄个工程队,你不是还管著城建这一块吗,也就是拉大旗作虎皮,别的我不懂,我学的教育,靠那个吃饭,我得气死,再说教师证毕业证还让人扣著呢。这个风险小,利润高,不还给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了?”说到这,张宽自己都笑了起来。
出去待得这一年半,张宽什麽都看透了,理想、道德都是让别人敬仰的,能吃能喝吗?那两垄土坷垃里的白菜,那些清汤寡水的菜粥,那个破的漏了气的蓝球带来的孩子由衷的笑声--------
张宽不是个圣人,自小不是。
工地上包工头一次给主管部门塞的钱够他张宽蹲在那所小学干几辈子的,够那些孩子们吃几年的,而自己身边明摆著的这些资源为什麽不加以利用。
张保林看著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麽好,他早在几年前就成立了小公司,挂著别人的名承接项目,这些都是事实,当年那个为了工厂没黑没白地干也是事实,现在看到儿子竟也像自己一样开始了敛财之旅,真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别扭劲。自己一直没有搬出去住,不就图了个这个厂是自己当年一手拉扯大的,当年的那股热情,爱厂如家的激情,没有一样是假的。可现在厂里一年不如一年,领导换了一茬又一茬,哪一个不是往自己腰包里装,听说前两年因为投资失误,光一下背上来的债务,就够厂里的职工喝好几壶的,可领导心知肚明,还照样的愚民鼓吹,而职工还一门心思的兢兢业业,奉著当年他的那个‘爱厂如家’如圣旨,膜拜著。哪知道自己捧著的一直是一个空壳子。好几个车间停产了,工人没活干,没工资,孩子要吃,老婆要养.
前几天光顾他们家的就是厂里一个老工人的儿子,吸毒把全家吸干了,这要放以前,他早就一大巴掌把他呼醒了,可现在,人关进了局子,偷了自己的东西,张保林还得找关系把人弄出来,那可真是自己看著长大的孩子,现在变成这样,活活的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
社会真不同了,时代变了,人变了,他张保林不变也不行。
看著灰头土脸的儿子,张保林半天没说话,扭了头进里屋,没多大一会摔了个小本本给张宽。
“给你,别给我弄出来事就行。”
张宽拿起来,打开,看了看数额吓了一跳,再想想自己当时问老娘要五万就跟要她命根子似的,不由觉得这世界上的事啊还真是挺好笑。
“小兔崽子,别忘了去你陈叔叔家看看,苏桦这孩子真是太出息了,咱这院里谁不是提到他都觉得脸上光彩著呢。”
张宽看著自己一脸欣慰的老爸,真不忍心拆穿事实,苏桦对他们一家感情复杂著呢,唯独不是他爸想要的感激。
谁是谁的鸡肋-7
几步之隔的楼下,让张宽有种天上地下的感觉,房子还是那个房子,还是那个七十多平方的两居室,比起自家什麽都是最好的来说,尤其是这几年张保林的收入突飞猛进,光家里的大大小小的电器就换了几茬子,而这个家现在看来连普通都算不上,掉了漆的柜子,19寸的小彩电,再看著苏桦他爸颤抖著手,半边身子靠在门边上撑著原来老大的个子,指著海绵都暴出来的沙发比划著让他坐,张宽心里说不出来什麽滋味。陈叔叔年前因为脑血栓提前从厂子里退下来了,半边身子僵硬,现在勉强能下地走动。
看到一年多没见陈叔叔竟变成这样,张宽的口气像是要吃了人。
“苏桦知道吗?”
苏桦妈妈把手里正干著的活放下了。
“没,我们没告诉他,他在英国也挺辛苦,上学还要打工,听说已经拿到了硕士学位,比别人早了一年呢,现在读博了,也不知道学的什麽,挺先进的东西,说了我们也听不懂,上个月还来了电话,寄了很多钱回来-------”
“寄钱回来就行了?他爸他不管谁管。”张宽一点也没客气。
自以为是的苏桦,以为钱就能代替一切的苏桦,过了几年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听了张宽的话,苏桦妈妈脸上的笑容尴尬了起来,进了厨房端了一盘春卷出来。
“来,张宽,尝尝,这还是我前两年专门跟你妈学的,以前苏桦最爱吃,那时候我也不太会做,只要你妈炸春卷,那味香的一下就窜到楼下了,苏桦就去关窗户,我就说上去给你端几个下来吧,苏桦就老说闻著油味腻著呢,後来,还是你妈告诉我说苏桦爱吃,哎,这孩子,总是这样,现在会做了,这麽多年,苏桦也没回来------”
苏妈妈想掩饰自己已经红了的眼眶,扭了头对另一间屋子喊了一声“来惠惠,你张宽哥哥来了,怎麽也不知道出来叫人,快给你哥哥拿醋碟子。”
苏桦妈妈吸了吸鼻子,张宽赶紧接过盘子坐下来吃,看到里屋出来一个小姑娘,一脸怯生生的拿了个小碟出来,低著头过来叫了声哥哥。
当年那个坐他腿上的惠惠高了,也大了,秀秀气气的,上二年级了。当初坐在自己腿上帮助自己传话的小孩成了一个性格内向的小姑娘,叫完之後红了一张脸就远远地躲在她妈妈的身後。
看著惠惠,过去那些年的一点一滴又转了回来,张宽终於知道有些事情永远是不能改变的了,那些混混沌沌的什麽也不懂的时光,真的不能捡回来,重新来一遍了。
拿起一个春卷,慢慢塞进嘴里,葱丝肉馅,和他妈妈做的味一个样,努力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张宽拼命做出很好吃的样子,咋吧著嘴,“阿姨,苏桦为什麽一直不回来?放假过年也不能回来一次?”
其实他现在什麽东西也吃不下,刚刚她妈的那两盘饺子已经把他噎著了,强撑著吃了两个,半天没听到苏桦妈妈的回答抬起头才觉得自己错了。
看著面前这个一下老了十岁的女人不停地拿著抹面抹著本来就很干净的桌面,张宽後悔不迭,怎麽能问出那麽冒失的问题。谁能理解他们这一家人靠得什麽来维系感情,弄不清楚的不仅仅是苏桦,更是苏桦的父母,突然来的儿子,优秀的人人赞赏的儿子,靠得并不很近的儿子,也许现在对他们来说剩下的更多是无所适从,放得远点,看著想著还知道是个儿子,真站到了跟前,像什麽就说不定了。
问了问惠惠的学习,听到惠惠怯怯的回答,张宽忍了又忍才把所有和苏桦有关的内容放下。只是说想看看苏桦的房间,就进了苏桦的小屋,小屋还是那麽整齐,十平方不到的屋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以前不觉得,现在倒透出股寒酸的气味。
谁能说他们不爱苏桦呢,他们能让苏桦的妹妹已经八岁的小姑娘一直睡在阳台隔起来的小屋,也没有占用这间早就没人住的房间。
每个人的爱都有每个人的方式。而这家庭的隐忍是会传染的。
张宽躺在曾经和苏桦一起躺过的小小的床上,想想当年全无记忆的一夜,心如刀割。他不知道那一晚上苏桦是怎麽过来的,因为他不知道後来深深困绕苏桦的那种想法从什麽时候开始,那个时候有没有。
看著空空荡荡的墙壁,还有那个陈旧的书架,这里面没有任何一件小男孩喜欢的东西摆放著,想想自己少时乱得不能下足的空间,再看看这里,这真的只是个睡觉学习的地方,除此之外,看不出房间的主人喜欢什麽,不喜欢什麽。
苏桦当年就好像刻意的把这一块地方弄得像一个借住的地方一样,知道离开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什麽也不想留下,努力的拼命的让自己的童年时代一步跨进了青年时代。
当年就是这样,现在看得格外透彻。
苏桦一直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从来不向外人表露什麽,不给人增加麻烦,增加负担。也从不过多的对人要求什麽。张宽想起他教的那些孩子,七、八岁就开始下地干活,满手的老茧子,十一、二的就得是个全劳力了,种地、养猪,那些过早懂事的孩子,带著认命般的无奈,看著总是让人从心里面感到心痛,当年的苏桦,何尝不是这样。
靠墙的书桌上有一撂苏桦用过作业本,看得出来被苏桦妈妈小心的收藏著,连每个边角都压得平平整整,张宽随手拿起几本看了看,几本数学,几本英语,还有一本是作文本,张宽翻开,其中有一篇,苏桦刚劲有力的字体一个个张扬著,“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
张宽眼睛湿润了,从贴身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纸来:
张宽,对不起。
有一个人疯著就行了,我不该把你也拉下去。
你那天说的不错
我是喜欢男人。
看著两个一模一样的笔迹,张宽把那张纸贴在嘴唇上。
孙子,有本事你回来。我倒要看看咱俩谁能治得了谁。
谁是谁的鸡肋-8
苏桦当然没有回来,而张宽的事业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兴致勃勃。
破旧的办公室,一帮子老粗爷们,十几台铲车。
张宽穿著破旧的工作服蹲在工地上吃著三元钱一份的盒饭,顺带著看他养的那两只狼狗打架, 一只嗷嗷叫著,腿上被抓了个小口子,另一只张牙舞爪,还想趁胜追击。那是两只黑贝,张宽专门找人从警官学校淘汰下来的狗里面挑的,一来为了娱乐,二来为了看工地。
对於手底下的那些工人,他不吆喝,也不骂人,他找了几个街痞,继续发扬了当年老大的作风,这并不是张宽想黑一点的本意,实在是情势所逼,这些人能干活,但这些人大多不给你讲道理,天天就谁多干了谁少干了,谁的地段好,谁的地段差,谁的土松土实争抢个没完,有这几个人撑著,再有两条狗吆喝著,平白让张宽的形象黑了一大截子,可这样真就没有人再废话了,上下太平。
这本是张宽没有想到的,在自己开铲车的时候,只知道这块利润大,没风险,真干了才知道这土方听著没什麽技术含量可要比那些做高科技的舒心多了。至少这不费脑子,施工简单,还没什麽复杂程序。可张宽再得意也明白这此事要没有了他老爹,他铲车再多,设备再齐,也只能在家里放著当摆设等著生锈。
这就是张宽当初想做这一块的目的。
张宽没有躲在人後数钱的习惯,也真是不用数。张宽的队伍刚拉起来没多久,就赶上他家老爷子枯木逢春,站对了队伍,多年跟随著的老领导升了市委书记,他家老爷子也撵著快退休的尾巴尖子,做为嫡系升了一级。张宽的资源又丰富了不少,看著自己成几何倍数的存款,再听听他家老头子大会小会上做的反腐倡廉的报告,真想找个小妹儿上台送一捧鲜花上去,就像追星的小孩子 一样,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娱乐精神,他也是社会主义的伟大蛀虫,享受著人情关系带给他的种种甜头。
这个社会他算是看透了,权钱放在一起就是一马平川,没有资质,可以借,没有钱,可以挪用,只要别闷家里没有胆子就行了,就是有了胆子也得会用才行。
他适应这种生活,和人打交道,还是各色人等。文明的不文明的,高端的不高端的。人大多都一样,贪,谁不贪。能说不贪的往往是那些没有机会贪婪的人,职称、位子,票子,女人,哪一个不让人争红了眼。
张宽就在这里面摸爬滚打,撒著欢的折腾。
他喜欢这种生活,过瘾,刺激,特符合他自己的秉性,他明白他张宽就得是这样的张狂的恶劣的才够劲,才够味,才能活出张宽的味来,当初改邪归正的寻求精神上的升华那就是脑子进水,犯傻了,装B。
他比他爸还早一步开上四个圈,等他爸升了档次,他又驾上了宝时捷,但他绝不会把车子开进厂区里去招摇,对著那些辛辛苦苦在车间里拼著饭碗的人,张宽没法揣著满口袋钞票心安理得。张宽依旧住在他的破棚子里,两间木板房里一个木板床,看门护院的就是他那辆在这个城市里也算拉风的宝时捷和那两条张牙舞爪的狗。
他的风光是远在厂区十公里之外,肆意狂放。而回到厂区的老房子,对著看著他长大的阿叔阿婆,他就是一个没什麽出息,没什麽作为的浪荡子,最好的形象,就是一幅拖拉板,一件老头衫,坐在楼底下,端著大茶缸子,和一帮子没事干的老爷们打牌磨牙。
这就是张宽的生活。
可生活里没有苏桦,就像一盘忘了放盐的菜,寡淡无味。
谁是谁的鸡肋-9
三年来,苏桦第一次和张宽联系,是一封信。
张宽坐在他宽屏的电脑前看著自己的邮箱里一封名为SUYE0423发来的信发呆。
这是一封他差一点就扔到垃圾筒的信。最近他的邮箱里有很多垃圾邮件,归功於他上了各种中文英文的黄色网站。
张宽不可能没有需要,一次被甲方拉著嫖妓,对著那个鲜豔漂亮女人的强劲功势,却半途而废之後,张宽就彻底地断了女人的念头。他不明白自己怎麽了,偷偷瞧了几回医生,又私底下自己测试了N遍,确定了自己是再正常不过的男性,有著傲人的男性雄风。女人不行,就男人,可在这麽熟脸熟面的地方,他还真不敢胡来,唯一的一次,是自己下面的小弟看到他在网上闲逛,看的都是瘦白男孩身体之後,也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男孩眉清目秀,扭著身子脱了衣服就扑到张宽身上,花样多的张宽应接不暇,事情进行的倒也顺利,但满脑子苏桦的影子,苏桦的身子一下子让张宽最後一刻抱著男孩痛哭失声。
他算明白了,不管是不是身上多了那两坨,还是身下多了那一坨,只要不是苏桦,就不行。
苏桦给他下了蛊,做了法,这辈子,他算是栽了。五次三番痛定思痛之後,他不得不承认苏桦在他心里是没有性别的,苏桦就是苏桦,是早就粘在他身上的一根肋骨,没有了,就缺了一半的灵魂,是女的,他爱,是男的,他也爱。
张宽明白这信是谁发过来的之後,足有十分锺没缓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打翻了桌子上的水杯,又把一星期後就要开标的标书当成垃圾给甩进了垃圾筒,最後还是冲出去在柜子里找了一瓶白酒,猛猛地灌了几大口,才平静下来。
他的酒量是在工地上练出来的,是真刀实枪的练,一人一瓶白的干整,最惨的一次,整整吐了两天,打了三天吊瓶才清醒了过来。现在的这几口白酒下肚让他冒出汗来,却也踏实了许多。
也许苏桦要回来了,也许他永远不回来了,不管哪一个结果都能让他冷汗直冒。
惴惴不安地挪回电脑跟前,手抖了半天才敢打开那封邮件。
再一次从电脑上看到苏桦的文字,整整过了四年,他还记得当初看到苏桦写的那篇石破天惊的东西之後的惊骇。现在那篇东西依然被他好好的保存在电脑里,时不时的拿出来证明他和苏桦真的有过那麽一段,不过里面主角置换了,压著苏桦的成了他张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