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衍上了车,仍不说话。赵烈拿了灯笼挂了,才看他形容与初见无异,只是还穿着自己送那的长袍。
自从赠了此衫,次次相见,张衍没有不穿的。
赵烈揪心,道:“你一定怨我罢!”
张衍低头道:“哪里,我还怕你怨我!”
“我哪里会怪你?”
“那日我恨你还了我画笔,收了字,仍不解气,就作法使你肩上噬痛,你竟拿刀要剜了!可见是怪我的。”
张衍说得波澜不惊,赵烈却听了揪心,颤声道:“我有何颜面怪你?”
“怪也罢,不怪也罢,我学仙法这么多年,竟用在这里。想到你与那小姐做同我做过的事,一心只想把我忘了,我心中恨之盛,怨之极,不可名状,实在有愧修行!”张衍声带怅然,说着,竟要起身离去。
赵烈哪肯让他走,一把拉到身前,灯光昏暗,拿手往他脸上一摸,竟摸了一手泪水,当下撕心裂肺,千言万语,只能道:“你不要这样,我和你进山,好不好?”
张衍不答,还在强忍泪水,身子微颤。
赵烈咬牙道:“我本要你断了念想,哪知弄成这样,让你伤心,真比让我自己死了还难受!你还是带赵烈进山罢,等赵烈老了,你看厌了,便弃了我,逍逍遥遥到天上去!”
张衍这才抽了抽鼻子笑道:“你说什么胡涂话!凡人容貌随时而逝,同幻化无异,你老了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么?”说了从袖子里拿了面镜子,“你照照!”
赵烈不敢照,甚至都不伸手去接。
张衍掀开帘子,把镜正对那正烤火的守夜随从,叫赵烈来看,赵烈侧眼一瞧,只见镜中影像分明,那几个和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随从,变成白发老朽坐在那里,皱纹如道道沟壑纵横,不禁向后退去,毛骨悚然,噤声不语。
张衍拿镜自照,赵烈忍不住又瞧了瞧,容颜如故。他口不能言,只别过头,生怕看见自己也在那镜中。父亲的劝戒犹在耳边,自己也这般同王实说过,却哪比得上此刻触目惊心!
张衍看他道:“我当日说能让你长生不老,如今连仙丹也让人要了去,怕是办不到了。你刚才说要随我进山,可是当真?”
赵烈脑中仍回不过神来,自己也不图长生不老,不过张衍容貌千年不变,凡人皮相,却是日日月月不同,目击心伤,自惭形秽,只觉自己都不忍视。
他不答,张衍也不追问。
只听季常在帘外长叹一声道:“君琢,你好呆的性子?他都愿意同你走了,你做什么又让他看那劳什子!我早和你说过,生老病死,凡人没有不怕的!你若见自己那样,恐怕也要几天几夜才缓得过来!”
赵烈这才喘出了口气,心念回转,虽知荒谬,却想刚才张衍那般难过,他纵回得京城,这一世也是生不如死,当下豁出去道:“你别听他的!我几时骗过你?你若喜欢,赵烈陪得你!”想了想,脑中细细安排起来,又道,“你容我把这场匪乱平了,和家里交代一声,安置了素素,便来找你!”
张衍惊讶道:“你真愿意?”
“那是自然!”赵烈拉他手道,“赵烈这一世全给你,陪你看木荣木枯,花开花谢,让你尽欢为止。你莫再为我掉一滴泪便好!”
张衍又喜又悲道:“你对我如此,我又何忍让你却一世人伦富贵?”
“荣华不足惜的。”赵烈想到家中父亲年事渐高,三弟不久便要回天庭,若留大哥一人在朝中,不免吃力,咬了咬牙,还是说不下去,绕开道:“江南流寇,算不得什么,不日便可功成,总之你等我便是!”
张衍目露忧色,赵烈抚他脸安慰说:“你别担心,无妨的。赵烈今世为情所困,下了地府,也是我一个人的过错。父母兄弟,来世做牛做马,再报答他们。”
“若我们回天上呢?”季常不禁探头来问,“我们总得送你弟弟回去罢!少不得要帮他和曹大人收拾局面,到时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要重新找名目下来,也没那么快,你等得么?”
赵烈笑道:“怎么等不得?只要赵烈活着一日,便等得!”
张衍这才展颜,赵烈见他微带笑意,不似刚才凄苦,已是心醉。
两人相偎了一晚,才依依告别。
回城路上,问起昨日之事,随从皆不曾见闻,原来张衍终究不忍,还是使了法术。
想到他如此为自己着想,赵烈更义无反顾,心潮澎湃,只盘算快快剿了那些个流寇,好回京交差,料理其他。
快见得江阳城墙了,忽见一人浑身是血,跌跌撞撞跑来,拦在车前,惊得马儿大嘶大闹,好容易才安静下来。赵烈开门一看,竟是留候城中的王实!
“公子!公子!反了!反了!”
“反了?什么反了?”
“江阳县令!他反了!”
第30章
三十章
赵烈既惊且诧,还不及说什么,只见拉车的马躁动不安,远处有嘶喊声传来。
他跳下车,一把伸手把王实扶起,对随从和车夫道:“不关几位的事,诸位快走,自行寻条活路!”
那几人也知大义,下车拜道:“赵大人,我等性命可失,国士不可损!事态严重,你快上马回通州罢!”
赵烈不再多言,道:“保重!”便抱了王实上马,与几人分道扬镳,策马便向卧龙山疾驰。
王实在他怀里道:“公子,这样马儿跑不快的!”
赵烈咬牙道:“他们徒步已是不及,哪带得了你!你和我一块长大,我若弃了你,还是不是人!”
纵赵烈马术精湛,哪比得上训练有素的轻骑,不多时,便被十几名叛军团团围住。
为首的,是边防队长范成,此时冲他们喊话:“赵大人,我家大人昨天寻不见您,甚是担心,特遣我们几个来寻大人!请赵大人和我们回去罢!”
赵烈一手抱着王实,一手策马,恨恨道:“我奉天子之命而来,见朝廷命官如见天子,你要拿我,可是大逆不道!”
“如今我只认得我家大人和晋王爷,不认得天子!”范成并不惧他,振振有词。
“若我不回呢!”赵烈听了“晋王爷”三字,已知此人头脑简单,而此事决不简单,心中想若得逃生,定得想办法通知父亲,上达天听。
“那属下就不客气了!”
赵烈怒喝道:“你为虎作伥,犯上作乱,不算得什么属下!”
范成一愣,骂道:“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穿了一身官服,真当自己是个人物!给我上!”
一声令下,两个骑兵便向赵烈冲来。
赵烈在王实耳边道:“你忍一忍,抓紧了!”王实随他惯了,知他要突围,便忍痛死死攀住马背,赵烈腾出一只手,策马冲向急奔过来的那个兵士,另一手拔了腰间佩剑,寒光一闪,顿时血溅三尺!
这些叛兵都道赵大人女里女气,哪知不只嘴上厉害,还是个中高手,一剑便刺死一个,鉴于他气势凛然,一时都不敢向前。
赵烈趁得这时,对准那个空当,狠狠在马屁股上拍了一下,绝尘而去。
上了卧龙山,他想得把王实安顿好了,才能回任上,谁知拐了两弯,到了山神庙,却不见张衍踪影。
他知自己身处险境,张衍绝不会放了他不管,定是碰到什么事了,可这不是惊惧的时候,掉转马头,又到了卧龙潭,毫不迟疑地扣了三下无字碑。
四面死寂,在他看来十分可怖,不禁喊道:“季公子!季公子!你出来!”
“公子,他们不会是出事了吧?张公子断不可能……”王实吃力道。
“你别说话!”赵烈料此处偏僻,那些叛军一时寻不到这来,便把王实抱下马,撕了衣衫帮他包扎伤口,边包边道,“不要怕。”嘴上这么说,担心军情,又想着张衍,心乱如麻,好容易才让手止住发抖。
“嗯,有公子在,我不怕。”王实道。
他意外看向王实,只见王实面色苍白,道:“我随了公子多年,公子做事,无不稳扎稳打,不见得没大公子三公子机灵。这关公子一定过得!”
赵烈“嗯”了一声,手上也灵活不少,很快包扎好了伤口。
事不宜迟,他寻思着目前回通州是不顺路,得赶快从卧龙山取道榆塘,去找父亲,若晚一步,大小通道被叛军封了,就跑不了了。当下打定主意,又抱王实上马,挑了一条小道,便要下山。
“赵公子!上山下山通道早已封了,你要上哪里去!”
赵烈听得背后菁儿声音,回头望去,正是她站在树下。他虽恨菁儿次次传信词不达意,害自己和张衍平添几分伤心,却也知道她对自己好。便折回去,下马问道:“菁儿,你家张大人呢?”
菁儿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在这山里了!”
“我今早才见他,怎么会就不在山里了!”赵烈觉得自己胸中好像瞬间被掏空,连惊惧都说不上了。
菁儿道:“张大人不会有事的。公子还是想想怎么下罢!人寻仙,哪有这么容易!”
赵烈道:“你说通道被截,何以如此之速?”
“人间流寇,最擅互通音信,占山为王,如今跑了一个朝官,立刻关关卡死,鸟都飞不出去!”
赵烈忙道:“我得回榆塘报信去,姑娘能不能帮我一帮?”
菁儿道:“使得是使得,你拿什么谢我?”
赵烈不见张衍,又思朝中长兄安危,数事并发,已是急火攻心,哪顾得上同她戏谑,大难临头,反而忍得下来,低声下气道:“姑娘知道赵烈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不要这时候拿赵烈开心。若我回得榆塘,姑娘要什么,尽管拿去便是!”
“好,你说的!”菁儿又道,“那你这个小厮,我可带不动!”
赵烈深深拜下道:“王实同我也算亲族,赵烈不能自己跑了,扔下他不管,劳烦姑娘也救他一救。”
“也罢,你再欠我一条性命!”菁儿笑道,当下叫了两只狐狸来,化作极漂亮的两个女子,带他们上空,飞不多时,便到了榆塘。
赵烈刚到家中庭,却不见父亲,抓了一个下人便问:“老爷呢?”
“这……这……”下人见赵烈突然从天而降,吓得结巴,“老爷上院了。”
菁儿也不再问,径直把他们送到了江南府,大门守卫见是赵二公子上门,无不惊诧,赵烈也顾不上,扶了王实长驱直入,见了父亲坐在堂上正于堂上说着什么。
“父亲!”
“烈儿,你如何在这里?”赵老爷惊道,“你那小厮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一言难尽!孩儿有事,要和父亲一个人说!”赵烈第一次经大事,却还算冷静,没大喊失声。
书房内。
“什么?晋王反了!”赵老爷脸色大变,“你不要乱说!这些叛军,说不定有意制造假象,让你逃脱,报错了军情!”
“关不关晋王的事孩儿不知道,但他确实要杀我!”赵烈喘着气道,“不信你问王实!”
王实被菁儿加了神药,此时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忙道:“千真万确。我在江阳忽见四处戒严,开了城门,进来的人马,不是我朝官兵,觉得有异,奔出来找公子报信,就被守军追杀,要不是碰上公子马车,早就……”
赵老爷见他浑身是血,不得不信,却又觉得蹊跷。
这时,只听有人急喊:“报!江阳反了!江阳反了!”
三十一
赵老爷追出去急看,原来是江阳的探子昨夜趁乱逃出城,抄近路快马到首府报信。
“赵大人,江阳反了,赵公子也……”探子见到赵烈,吓了一跳,“赵大人,你如何在这里?我出了城门才听他们说要上山找你……”
赵烈说:“我被江阳县令骗上山去了。”
“江阳县令?怕是已经被杀了!我们出来时他的宅子已经被烧了!”
王实惊道:“怪不得我出城时见城东火光冲天,竟是在烧他家宅子么?”
赵烈倒抽一口冷气,想江阳县令一介书生,果然做不出叛乱的事来,他把自己骗出城,反倒救了自己一命。如今上报了战情,当务之急,便是回任,这般想后,忙上前一步,对父亲道:“孩儿……不,下官这就回通州主持大局!”
赵老爷沉吟了一下,道:“等等,你们随我来,说明情况,我写好上折,叫折差加急送达京城!”
折差走后,赵老爷不信赵烈能独当一面,事态紧急,来不及面授机宜,送了一名幕僚与他随行。临行前叮嘱:“如今你是地方官,我不得不放你回去,艰难之秋,望你识担当,勇于任事,多听多问,不要一意孤行,也不能好大喜功,务必与军民共进退,稳住众心为第一!”
赵烈道了声“大人放心,下官知道,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便策马而去。
到了通州,果然府院内人心惶惶,赵烈一进城门,便有人通报,沿大道为他开路,三匹骏马蹄下生风,直奔府院大门,一行官员站在门口翘首以盼,面色各异,迎候这位少年长官,有认得那位幕僚的,喜道“两江总督已听闻此事,赵中堂派人来了!”,更是精神大振。
赵烈小事不行,越遇大事,却越能冷静,下马行礼,率众入院内,共读下属县城送上来的军报。流寇看来并不简单,区区通州辖地,竟悄悄集结几万之众,与江阳等县边防官军勾结,以江阳为据,日益壮大。
几个县官不战而降,甚是奇怪。赵烈和那幕僚对望一眼,怕是真与晋王有关,但不敢声张。分析下来,通州是粮饷重镇,如今榆塘援军到通州要六日,而叛军原是流寇所集,速度之快,二日之间便能到达城下,加上朝廷大概还惘然不知,通州城成为叛军下一个目标,并非不可能。若敌军进犯,唯有严防死守,拖延时间。
当下疏散老弱,挖战壕,编民兵,纠集精锐,坚壁清野,日夜巡逻,同时严明军纪,不得趁乱抢夺民财,稳定民心。
赵烈日夜视察,神经紧绷,顾不上休息,只是独处时,每每想到张衍,就觉得不祥,又思虑到若真和晋王有关,大哥在朝中又如何周旋,更觉得局势诡谲,心惊肉跳,双手发抖,非咬牙切齿不能自已。
果然不出三日,通州被围。层层复层层,水泄不通。赵烈从未见过这等场面,虽知粮饷充足,看城下旌旗飘动,杀声震天,面上沉着,心中暗暗叫苦。待敌方战鼓一响,万箭齐发,守城将士有死有伤,本是兵家常事,他第一次见到死人,也是心悸,暗暗和父亲幕僚商议:“敌军人多,士气很盛,先生看到底顶不顶得住?”
哪知幕僚并不明确回复,只道:“一切皆看士气,大人说顶得住就顶得住!”
这是什么回答!赵烈被他一激,反而豪情万丈,道:“要我说,拖他三天不是问题!”才说不是问题,问题就来了。城中竟有一营临乱叛变,第二天便于夜中垂绳纵敌附墙而上,幸而及时发现,斩了首将,也损了不少兵士,一时军心大为动摇,盛传敌军不日便要运来几门大炮,到时炮轰城墙,便挡也挡不住了。
赵烈闻言大怒,道:“传令下去,以谣言惑乱军心者,斩!”
可这也不是办法,赵烈便与幕僚商议,兵行险着,夜开城门,一面放人到榆塘催救兵,一面亲自率一支精锐,杀入敌阵,冲锋五次,杀敌百余,终于士气得为一振,才又缓了几日,榆塘援军才跚跚而来,敌军却掉头一转,避其锋锐,直扑榆塘。
赵老爷早有准备,趁赵烈在通州拉住叛军之时,于城门上置运来的十余台红衣大炮,待叛军一到,齐齐开火,轰得对方不辩东西,以高制下,使其终不得前进,只好退守江阳。此时,榆塘、通州对江阳,成犄角之势,叛军一时腹背受敌,不得轻举妄动。
果然是上阵父子兵!赵烈虽恨父亲缓派援军,竟置自己于险境,可终得功成,也觉得大舒一口气。
赵老爷怕朝中生变,对上面说:“江南兵力足以支撑,不必再添人马。”暗示赵煦注意局势,莫让朝中空虚,于别人有机可乘。
赵煦何等聪明,早有准备,一边佯派大军出城,实则着官兵日夜护住层层皇宫。果然,江南叛军失利,晋王阵脚大乱,不等布置周密,便夜里举事,于皇城西门发难,那里虽有人接应,但赵煦一党也布置了人手,堵住第二层城墙,叛军以火攻门,里军以火相制,竟也守得一时。这时,城外大军回撤,包抄晋王府等叛党官邸,不到天明,便平息了叛乱。
赵烈闻讯,与榆塘一起出兵,剿杀江阳匪众,不在话下。
至此,赵氏在朝中彻底站稳脚跟,赵煦以礼部尚书右侍郎入阁,赵烈也入吏部,拜相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