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高阳
  发于:2009年08月0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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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眷大隆。而晋王一党,累及门客,上上下下都不得好下场。
赵烈只有一书上赵煦:“务必保住杨冕。”
杨冕得赵氏庇佑,才又逃过一劫。
赵烈虽有些志得以满,但没有张衍下落,还想在江阳逗留几天,回京之行,实在心不甘情不愿,奈何上谕急切召他回来领功,加官晋爵,本非他所愿,还不得不对天子假以词色。
回京之后,却不见素素,竟是在赵煦家中。原来晋王本来志在必得,竟几番上门调戏,素素不堪骚扰,躲至赵烈家中,才免生风波。
赵烈去赵煦府上接素素回家时,夫妇俩经此生离死别,竟也没什么话说。最让赵烈又喜又悲的是,三岁的赵林,已会开口说话,见了他却有些怕生。当下他抱了儿子,心中感慨。
赵煦在一旁哄赵林道:“你爹爹是英雄,护国有功。你长了,要像他!”
赵林这才跟着说:“我长大,要像爹爹!”
赵烈百感交集道:“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像我有何用?”
赵煦知他意有所指,着女服,爱男子,负贤妻,实在有愧,叹道:“其实人非圣贤,你不用太委屈。兄弟多年,你有多奋发,我都看在眼里的。”
回到家,赵烈和王实关在赵烈房中收拾衣物。王实正翻出那些女服,“咦”了一声。
赵烈扭头问道:“怎么?”
王实说:“这个红肚兜,不是给了张公子了么?怎么如今又在这里?”
赵烈大惊:“这东西他断不会还我的!一定是出事了!”
三十二
赵烈手执那件肚兜,沉着脸,双手却发起抖来。这是他在江南平乱时落下的毛病,当时心中惊惧,不敢外露,也不像在家时还可钻到女装去,背人战栗,好不可怜。
王实知劝他不住,也不敢说话。此时,狂风大作,天地色变,倾盆大雨滚滚而下。
门外传来砰砰敲门声和赵林的哭喊:“爹爹,我害怕!”
王实正要说什么,赵烈便大步向前,开了门,一把抱起赵林,和声道:“不用怕,下雨打雷而已。”
赵林抽泣道:“娘不见了!”
这时候跑到哪里去,把孩子吓成这个样子!
赵烈心中又不快又疑惑,问:“不见了?”
赵林在父亲怀里,已平静下来,点了点头说:“不见了!我找了好几个房间,也不见她!”
赵烈觉得有异,又怕他看见里间床上那些女服,便急步踏出房门,向素素房中走去。两人不同寝已有月余,如今见了,一时说不上少了什么。
这时,下人来报,说赵煦来了。
赵烈和赵林站在前厅,见赵煦撑着伞,浑身湿透,护着素素向自己走来,素素青丝尽湿,铅华洗净,浑身上下,朴衣素裙,哪有一点诰命夫人样子?
赵林一见母亲,冲入雨幕,抱住素素,口中直唤“娘,你到哪里去了?”
素素弯腰护住他快步走上台阶,及至前厅,赵林也看出母亲神色有异,不敢再问。
赵烈看着哥哥,赵煦皱着眉,也不说话。等奶妈把母子二人迎进去,才开口道:“有探子报晋王潜回来了,结果汪将军赶到那里,却看见素素一个人坐在客房中。他属下不认得素素,汪将军便通知我悄悄把她带回来了。”
晋王早已关在大牢,前一段时间为余党所救,逃逸在外,不知下落。如今的朝廷钦犯,理应远走高飞,怎么还会冒险出现在京城?难道真是为了素素?
赵烈长叹一声,扶额道:“我是真不想再管了,她爱上哪上哪!”
赵煦看他不堪重负的样子,劝道:“这事还真有点麻烦,若真让人觉出她和晋王有牵连,怎么也洗不干净。”
赵烈这才抬头,六神无主地看着赵煦,颤声道:“不是这个!哥!我找不着张衍了!”
一道闪电照亮空无一人的中庭和赵煦瞬间滞住的面孔。
随后,赵煦二话不说,拉他穿廊过室,到了赵烈密房,关了门,才回头问道:“你怎么还和他有瓜葛?”
赵烈只好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唯有在兄长面前,他才能哭出声道:“他一定是出事了!他无论如何不会把那物什还我的!”
赵煦抹了一把头上的水,走进里间,赵烈吃了一惊,哥哥虽素知自己有此嗜好,这么多女服当他面摊在床上,也觉得丢脸。谁知赵煦看那些女服,并无异色,只站在床前看了看,挑起那件肚兜问道:“是这个么?”
赵烈点头。
赵煦拿着那件红肚兜细细端详,又叫赵烈点灯过来。
赵烈奇道:“怎么?”
赵煦道:“既然那山神和你说了三弟的事,我问你,你记不记得,母亲单独给他绣了个香囊,嘱他不可离身?”
赵煦懂事极早,家中大小事,早就是都不瞒他的。
赵烈想了想,道:“知道。”
“那香囊里,缝了一道神符,因为三弟不是凡人,易招鬼神。我在想,这肚兜,说不定也有什么蹊跷……”赵煦这么一说,嘴角微露苦笑,拿那肚兜对着灯火看了一会儿,转头问道,
“仙人殊途,你又何必飞蛾扑火?他救你不过举手之劳,你何苦用一世来还?何况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你用情之深,他真能懂得?”
“他懂得!他懂得!”赵烈不觉泪下,“他同我拜过天地的!”
赵煦大惊:“什么?”
“我穿素素嫁衣,同他拜过天地的!”赵烈也顾不得面子,全道了出来。
“他是个什么人物,竟能容你这般打扮?就算是天上神仙,也应明得常理罢!”赵煦觉得不可思议,不满道,“纵容如此,怪不得你离他不得!父亲烧了你的女服还打了你一顿,倒成了罪人了?”
“我怎么会怪父亲!父亲也是为我前途心志着想,才有我今天,只是……”赵烈咬了咬牙,索性坦白道,“我这癖好怕是改不了了!人生一世,怎么不想找一个全心容得自己的!我只有在他面前,才不用装着样子做人!”
赵煦拍案而起,提高了声音:“什么话!我们倒成了不容你的了!你看看他把你惯成什么样子!我要怎么说才能骂醒你?如今我们在朝中和父亲内外相扶,圣上庇荫,是怎样一派大好局面!什么装着样子做人!堂堂五品大员,为儿女情长,一己私癖,竟然说这种话!”
赵烈心中记挂张衍,积愤爆发,越发恨哥哥冠冕堂皇,厉声辩道:“我上京之后食不安寝,几近疯魔,还要强打精神,和你周旋各部堂官之间;素素夜夜与我同床异梦,近日更不同我好脸色看,怨气冲天,在家中都不得安生!这场党争,我何尝又不是性命相搏!除了你们的‘大好局面’,你有没有想过我?天下之大,我只想要他一人相伴,都不可得,如今他身陷险境,我曾不能有一丝听闻!你道我作何感想?你道我情何以堪!去你的大好局面!去你的五品大员!在我眼中,都比不上他一人安危!”
赵煦哪受得起如此忤逆,勃然变色,骂道:“打了几场胜仗,便出息了么?临危受命,勇于任事,就是你的本分!我不管你如何纵情声色,私下有何种趣味,你生为赵家子弟,就应守其节,遵其道,你没得选 !”
兄弟面对面僵峙,一时剑拔弩张。赵烈狠狠一甩袖子:“罢了!没什么好说的了!我明天就告假回江南,找不到他便不回来!”
说罢,上前开房门送客。哪知房门一开,竟有一青衣人站在门外!
“季常!”赵烈惊道。
季常浑身是水,冲他们直直跪下:“两位赵大人,千万救我们一救!”
三十三章
赵烈吓了一跳,忙扶住季常说:“季公子,这从何说起?”
季常还未开口,天上有一个霹雳打下来,园中一棵槐树竟被劈作两半!
季常吓得腿脚发软,赵烈差点扶不住,只好用力把他搀进来,关上大门。雷声轰轰,再也没有一个打下来。可季常坐在椅子上,如惊弓之鸟,面色惨白,好长时间不肯再说一句话。
赵烈过去见他,总是眉目清朗,自有一番豪族气派,哪像今日这般狼狈,知定是遇上极其可怕之事。心里担心张衍,面上不问,手又不由自主抖起来,想才和大哥吵架,不能让他看自己没用,咬牙克制了,轻拍了拍季常肩,道:“不要怕!慢慢来!”
赵煦倒是大不以为然,皱眉看了看二人,便开门离去。不一会儿,竟亲自端了杯热茶来,放到季常面前:“不管是神是妖,先缓口气罢!”
季常可怜巴巴地端了茶喝了一口,才抬头说:“我不是妖,是龙。”
赵煦一愣,竟笑起来,对赵烈道:“我家兄弟三人,都不畏鬼神,偏偏和此道扯不干净!你看,又是山神又是龙的。”
赵煦天生有极强安定人心的能力,赵烈季常被他这样轻描淡写一句,都觉心内稍安。
季常这才说道:“我和君琢本来在江阳过得好好的,等贵府三公子回天归位,就可以一同被保举上去。可是如今曹大人在天上和奸党斡旋不利,让奸党一时纠了名目,要除我们几个。刚才天兵追击到此,说是抓捕,根本就是索命!若不是我知道赵大人全家被曹大人派人护住,跑到这里,早就被劈死了!”
赵煦不禁问:“那我家毓儿,会不会有事?”
季常闭了嘴不答,似有抑郁难平之气,好容易才冷冷说:“你家三公子,天上地下,都把他视若宝物,举足轻重,曹大人哪舍得他身陷险境?奸党要裁抑曹大人羽翼,当然先拿我们这些末微小卒开刀!曹大人为了顾全大局,也暂不便出面管我们。连我要回西湖,我父王都说,庇护六弟已属不易,顾不得我,叫我自求生路!想到榆塘赵大人府上暂避,却被那些符挡得连门也进不去,迫不得已,才跑到这里来!我法力又不似从前,一路上生云带雨,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赵煦听出牢骚之意,看了一眼赵烈。赵烈叹他两人心思单纯,可怜落到如此地步,沉默了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张衍呢?”
问了便不忍闻,但还是要听。季常说:“君琢本来就不想回去,遇上公子,就打定主意留在凡间的,受此牵连,我都觉得冤枉。天兵追到时,他说公子在江阳有难,便要去救,怕是还没到就被劫在半道上了!”
赵烈知那正是江阳叛军造反之时,一时又痛又急,伤心道:“他是傻了么?竟然不跑!我不用他救!”
赵煦见他肝胆俱裂的样子,不免动容,道:“过去大概是我看错,这张衍还真是个痴情的。”
季常在一旁道:“我们在江阳名为管辖,实同软禁,难以离开属地。君琢几次要上京看赵二公子,都被我劝住,说忍得一时,不落人口实,上天后恢复名位更得行动自如,名正言顺。早知如此,当初也不要他忍得如此辛苦,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多和公子……”
越发说得不吉利了!赵烈忙打断他,道:“你先别这么讲,我问你,张衍到底还活着没有?”
“若是他乖乖被擒,不似我这般顽抗,上面人师出无名,不致杀一个在编的神仙……”
这么说还是生死未卜!
赵烈终于怒道:“这个三弟,自己上天做神仙也就罢了,要多少人给他陪葬!”
“这也怨不得他。他也不见得愿意做这个神仙!”赵煦叹道。
“我知道怨不得他!”赵烈愤然道,“什么天仙地仙,天间宰相,统统都由不得我们选 !”
说罢,径自打开房门,走进庭中,大雨瓢泼,浑然不觉,满面泪水和着雨水流下来。
赵煦季常见他如此,也不好阻拦,只想待他冷静,再商量个切实的办法出来。
不知不觉,赵烈走到素素房门前,想现如今夫妇情义不在,竟找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素素换了一套衣衫,正带着赵林出来,打开房门,见赵烈呆呆站在雨里,愣了愣,回身到房中取了伞,走入院中,撑伞于他头上,柔声道:“进去罢!”
赵烈没回过神来,只愣愣看她。
素素只好拉他的手,觉得冰凉,不忍道:“让林儿看到你这样子,可怎么好?快进去罢!”
赵烈这才木木地随她进房,素素叫奶妈来带走了赵林,便拿了赵烈一套衣服来,伺候赵烈换上。
正在给赵烈擦头发,突然,坐着对镜发呆的赵烈轻轻抓了她纤纤玉手,抬头看她。
素素一怔:“怎么了?”
赵烈道:“我对不住你。”
“说什么傻话!”素素说着就要抽出手来,却被赵烈抓住不放。
“想那年我们十六七岁,也不知情为何物,只觉得在一起欢喜融洽便好。哪知是今天这般模样。你是样样都好的,是我对不住你!”
赵烈说得恳切,素素动容,抬另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却终说不出什么来。
“你今天,是不是要同晋王走?”赵烈又问,“我看你那副打扮,定是不想再做我夫人了罢?”
素素大惊,就要跪下。
赵烈起身,反将她按到座上,道:“你好好说,我不怪你。”
素素忍了一会儿,还是哭起来,道:“他对我是极好的。他说他卷了财物,要逃到西域,只是舍不下我,至今不忍出城!我拒了他好些次,他就是不走!我……”
赵烈长叹一声:“你信得过他?”
素素听他并无责备之意,抬头大胆道:“我十六岁和了你之后,再没尝过真正情爱滋味。后来遇上他,虽然此人矫纵了些,对我却十分宠溺,我和他一起,再欢喜不过,只想今后纵使亡命天涯,能从了他,也是好的!”
赵烈抚她脸和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做如此想!是我耽误了你!你放心,他若是真心,一定还会找你,到时我会放你走。”
素素心酸,想起当初赵烈待她的好来,知他也不是成心如此,但话到这份上,夫妇之缘是彻底尽了,心中万千,流下泪来,却又壮着胆说:“林儿也和他十分相投,我拒他几次,也是因为放不下林儿……”
赵烈睁大双眼,痛声道:“你竟要连林儿也带走?他一介钦犯,带上你已不容易,怎么能照顾得了林儿?”
素素哭道:“林儿离不了我,你今天也看见了!你叫我怎么舍得了他!”
赵烈正要说什么,素素的丫环在门口探了一下头,被他看见,觉得不对,便厉声喊了进来,盘问之下,才拿出了一封信,是给素素的。
素素也不避他,遣了丫环,当赵烈之面拆了信,不禁捂住嘴哭起来 。
赵烈拿了信,认得晋王笔迹,说是城中愈发禁严,先在外面避一年风头,等皇帝寿辰大婚等大赦之日,再回来接素素。
赵烈看了,把信还她,笑道:“我们赵家让晋王失了江山大梦,他让我戴了个绿帽,算不算扯平?”
素素拿着信,捉摸他模样,不敢说话。
赵烈笑意愈发深了:“我倒羡慕你。他承你一年之期,而我之侍,却是遥遥无期!”
说罢,再不多言,便出门去了。
三十四
第二日,赵煦找了几个京中有名的法师来家里,询问张衍生死。听说要问天神方所,法师没有不为难的。
不是不可能,而是没把握。若把事情弄砸了,得罪这些个京中大老,倒了招牌,也就少了许多主顾。于是有所为不如有所不为,都唯唯诺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加上赵煦认为家丑不可外扬,省了好些细节,也不让赵烈拿那肚兜出来看,更是没有线索,越发难了。
赵烈在旁边听得生气,大哥又不让他多说,脸一沉,自己走了出去。
赵煦脸上挂不住,故作从容地打发走了那些法师,便去找赵烈,一进门就惊呆了,只见赵烈身着女服,梳了女儿发式,正在上妆,看那颜色,极其浓艳。
赵煦第一次见他这般打扮,果然美艳非凡,比素素还要夺目,一时怔在那里说不出话,目光游转,才见赵烈妆浓得不像话,房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似有死志。心中一痛,夺了他眉笔,狠狠扔在地下:“你做什么?”
赵烈面无表情,另取了一支,对镜再画。
“你这是,你这是想去死么?你对得起父母兄弟!”赵烈气得话也说不利索了。
赵烈仍不为所动,动作徐徐,好像没听见一样。
赵煦又恨又急,扬手狠狠扇了他一巴掌,赵烈也不闪避,吃了一掌,竟不声不响地直挺挺倒下去了。
赵煦大惊,伸手扶住,见他双目闭得死死的,牙关紧咬,已不省人事,吓得六神无主,抱了赵烈差点哭出来,忙差人叫大夫来看。那大夫素于赵煦交好,虽经告诫,见赵烈这样打扮,也唬得差点不敢认,好容易看了,才说赵大人长期操虑过度,如今心力交瘁,须得静养,能保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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