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又能怎麽办呢?莫说我现在处境诡谲,就算是全须全尾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我也不知怎麽处理才称得上最好。
他赠我生离,我还他死别,这般不留一丝余地的决绝真的有必要麽?我迷惘地缩爪把自己盘成一团。
毕竟,无心和狠心,差别仅在一字之间。
就这麽郁勃难舒地恹恹过了两天,董一杰看我精神越来越差,於是决定带我去郊外爬山散心。
第二十七章
董一杰驱车带我直奔而去的这座已经开发出来供市民攀爬的山岭并没有什麽冠绝天下的景致,但胜在足够幽深僻静。一人一狗沿著进山的羊肠小径信步往深处走去,等终於置身在不绝耳的空山鸟语之中时那种种俗世的困扰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正新鲜无比地左看右看,身旁的董一杰突然朗声开口道,“怎麽样?毛毛虫,没带你来错地方吧?回去可不能还是没胃口吃饭哟。”
一边说著,董一杰一边随手折下一枝略带春雨的桃花,他故意将之举起来轻摇几下,娇嫩的花瓣便跟下雨似的纷纷扬扬地拂了我一身。
本已宁静不少的心在刹那间又乱了,董一杰是这般坦荡荡地表达著他对我的好,一如春风拂面般暖意熏人,却怎麽也抵不过我心中受之有愧的感觉铺天盖地。於是我唯有沈默地将头上的花瓣一一抖落,然後脚一抬就飞快地窜到前面去了。
“毛毛虫别乱跑!当心走丢了!”後面立时跟著传来董一杰焦急的呼唤声。
我置若罔闻地在狭窄的山路上往前全速奔跑著,好像这样就能够远远逃离那些难以面对的人和事。跃过淙淙流淌的小山溪,穿过藤蔓缠绕的小树林,然後在拐过一道弯之後,小径突然从山腹间直冲出去转到了山壁的外围,视野因此而变得豁然开朗起来。远近群山仿佛约好了似的,齐齐在这里等著俘获游人的惊叹。
在扑面而来的长风中,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极目远眺。最是一年春好处,浩如烟海的云雾下早已是云蒸霞蔚、芳菲无限的一派明净春光,大团大团灿烂的桃花在新绿色的原野之上开得泼泼洒洒,倒是一点都不会寂寞。
任是心情再寥落的人,看到这满山满谷的热闹景象恐怕都很难继续冷漠以对。於是我当下便忍不住仰天长啸起来:“汪──!汪汪──!”
要不怎麽说大声喊叫是纾解负面情绪的好办法呢,一啸完毕之後,一时间我感觉花也香了树也绿了,正满足地大口大口哈气,冷不防从身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董一杰不知什麽时候竟已悄悄站到了我後面,“叫得好啊毛毛虫!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听到你叫唤呢!害我一直以为你是条不会叫的狗。”
心里一紧,方才的惬意顿时不翼而飞,我只能百感交集地循声向董一杰望去,却只见他踏前两步站到我身旁将双手卷成筒状放在嘴边,然後学我刚才的模样对准对面灿若霞烟的桃花林用尽全力大喊,“云天──!我和毛毛虫在等你──你知道吗??”
在阵阵“你知道吗”的回声中,心脏好像被一枚细针径直钉入深处那样的抽痛,我几乎想要再次夺路而逃。
身旁那男人对我的挣扎一无所知,自顾自地颠来倒去喊了好几遍,末了才带著点恍惚的神情低头看向我。他眼睛里的落寞与渴望都还没来得及收起来,清晰得毫发毕现,但嘴角却已往上一弯,微微喑哑地冲我道:“毛毛虫,我们跑上山顶去吧!”
巴不得董一杰快点转移注意力,我忙听话地跟在他身旁继续往上跑去。
谁知在行将登顶的时候,竟然淅淅沥沥地飘起雨来。
雨丝知趣地维持在一个不大不小的范围内,像是来助兴般一洗我胸中无法宣之於口的憋闷。迎著带有春雨潮湿气味的山风,我和董一杰用同样的速度一起向前无所顾忌地不断奔跑著,将风声雨声都远远甩在了耳後。
幕天席地间只剩下并肩前行的一人一狗,一如天荒地老般的宁静。
寄望於时间停转岁月不老自是不实际,但这般久已未曾体验过的毫无芥蒂即使只属於这雨停前的短暂一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已足够幸福。
正天马行空地出神著,冷不防我一脚下去泥浆四溅,原来竟失足踩到了一滩积水。
我应声停步,低头看著从胸腹间不断淌下的浑浊泥水正哭笑不得,一旁的董一杰却忍不住指著我喷笑出声,“哈哈哈哈,大泥狗!”那忍俊不禁的嘴脸怎麽看怎麽欠扁。我斜了他一眼,故意慢吞吞地凑到他身旁然後突然抖起毛来。
“喂,你也太小心眼了!”躲避不及,董一杰看著自己身上突如其来地多出来的一堆泥点,不禁又气又笑,弯腰一把将还在拼命甩毛的我抱起来就往山下走去。
我心有不甘地还想要挣扎,结果被董一杰在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乱拱什麽,你不知道那水有多脏麽?万一皮肤被感染就不好了,你得赶快洗澡。”
於是我不言不语不动弹了。
一路无话地下山,到家後董一杰又将我从车里抱出来径直往浴室走去,看样子竟然是打算自己亲自动手。
给金毛洗澡绝对不是什麽小工程,这实在太出乎意料,於是在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我已经被董一杰放进了浴缸里。
我身上原本神气活现蓬松顺爽的金色长毛被水一湿,塌下来贴住皮肉的样子难免变得滑稽,董一杰忍不住再次对著我哈哈大笑起来,直笑得我边磨牙边拿眼神警告了他一下之後才轻咳两声将揶揄的笑意统统收拾停当,开始动手往我身上倒不知什麽时候买回来的宠物浴液。
那个男人倒也不嫌累,一绺毛一绺毛细细地搓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无所适从泡在水里,只听得董一杰一边洗一边自言自语道:“毛毛虫啊毛毛虫,我这麽辛苦把你洗得干干净净,云天回来看到一定很开心。”
说这话时,他脸上是一种温柔与怀念相交织的神情,眼睛明亮得吓人。
我忍不住猛地低下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有水流进鼻子里去了,很难过。
好不容易洗完後,董一杰拿大毛巾包著我擦了半天再用电吹风耐心地吹,足足吹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是把浓密的底毛都给吹干了,他这才挂上一副欣赏艺术品般的满意神情拿手指轻轻梳理著我干净的长毛,却在抬腕看表的时候吃了一惊,“居然十一点了?你这小笨蛋,为了你我浪费了一个早上。”嘴里虽然在埋怨,口气却无限宠溺,“好了,我也得回公司去了,下午有个仪式我不能缺席。”
说著,董一杰半蹲下来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毛毛虫,我去换身衣服就走,先和我道别。”
像是被蛊惑了一样呆呆望向眼前这个男人衣服上明显的泥巴和水渍,额角处湿润未干的汗,再看著他坚定地摊开的大手以及那对隐隐透著期待的眼睛,我鬼使神差地将爪子抬起来轻轻送到了男人的掌心。
没想到董一杰接下来的反应只可以用大喜过望四个字来形容,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紧紧握著我的爪子,然後用另一只手将我一把捞到怀里用尽全力抱住。我被迫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只听到他在我耳边欢喜不尽地一叠声开口道:“毛毛虫,你终於肯信任我了麽?我太高兴了!”
第二十八章
董一杰满脸春风地走了之後,我一直盯著爪子怔忡著发呆。
没想到我的一个完全可以称之为无意识的举动却给董一杰带来了那样发自内心的狂喜……
一想起那个男人方才激动至变调的嗓音和溢满幸福的眉眼,十年间的影像在这一刻重叠,我心底的感觉,不是百转千回四个字所可以轻易形容。
两个人唯一可以坚守的道路,或许,是给予彼此同等的爱和宽容。谁也不是谁的陪衬和附属,谁也不是被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虽然董一杰确实曾经做得一塌糊涂,但,以此来断言他就此无药可医是否太过绝对?
那个男人现在连一条狗的喜恶都尊重到了十分,舍弃了所有粗暴干涉的方式,而选择了一条相对来说更为曲折,也艰难得多的道路──拿出超乎寻常的耐心,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慢慢去争取。
在这个过程中,他让我看到了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温柔和诚意,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作假的余地。
既然这样,我又有什麽理由不相信,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这种事再不会发生在董一杰身上?毕竟,这些日子以来他每一点一滴的细小变化,没有人能比我看得更清楚。
然而问题却也随之来了:这种情况我该怎麽应对?
那天晚上董一杰回来得比平时都要早,六点刚过我就听到从外面传来了汽车的轰鸣声,而後董一杰挺拔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出现在门口:“毛毛虫,我回来了!”
故作镇定地抬眼看向那个把西服上衣随意地搭在手肘上,正笑得一脸热切地朝我走过来的男人,我拿不准该用什麽态度去面对他。
直到被董一杰抱起来坐上沙发亲亲热热地逗弄了一番,我才咧开嘴巴露出一个大概好看不到哪去的笑脸。
不知怎麽就是不忍心让这个男人发现,其实他自以为的冰释前嫌水乳交融大半是假象。
董一杰显然没有看穿我皮笑肉不笑的本质,心情在我一笑之後似乎变得更好了,揽著我笑说了一番“下午自己在家乖不乖啊”诸如此类的废话後才打开电视,在直接搜索到了本市的电视台後他把遥控器放一边,换了手机握在手上。
刚好六点半,本市的每日焦点新闻开始了。
我不禁纳闷地打量了一眼董一杰那瞬间专注下来的表情,这档新闻以前我每日必看,但从没见这个男人对它产生过什麽兴趣。
然而接下来,“今天下午,著名青年企业家董一杰捐款百万援建市孤儿院”的新闻播报声却没有任何预兆地从音箱中传出,字正腔圆,清晰可鉴。
就好像一道惊雷在耳畔骤然炸开了一般,我腾地直起身子,目瞪口呆地望向电视画面上一一出现的格外慈眉善目的奶奶,以及西装革履正儿八经看上去一派精英模样的董一杰。
“真聪明,认出奶奶了吧?”董一杰轻笑著拍拍我脑袋。
“……”
新闻片段的最後还配合著播出了一小段采访画面,记者问董一杰,您是怀著怎样的目的和心情来做这个善举的?
对著摄像机镜头,董一杰的微笑来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值得信赖:“事实上,我有个朋友就是在市孤儿院长大的,从他身上我看到了很多美好的品质,也更深刻地体会到了市孤儿院在艰难中坚持的不易。所以这次能为更多像我的朋友那样从小就遭遇不幸的孩子出一份绵力,我感到很荣幸。”
简短的采访至此便结束了,电视画面也开始切换回演播室,然而我两眼发直地盯著主持人那飞速张合的嘴唇,却始终听不明白他模模糊糊说的是什麽。在耳畔,董一杰那铿锵有力的一字一句在不断回响不断盘旋不断放大,我心脏狂跳得好像马上就要爆裂开来似的。
不管我承认与否,董一杰所做的一切的一切,其实根源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事到如今,我再也找不到借口不去正视董一杰那份爱屋及乌的心意。
是的,他对毛毛虫无条件的宠爱,对孤儿院无条件的奉献,除了爱屋及乌以外,没有别的解释。
可为什麽我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忽略这个事实?
或许是因为,一旦我认同了这一点,那麽我势必要同时承认,这是除了奶奶以外的第一次,有人正正经经全心全意地把我放在心上,直当作世上罕有的珍宝般用心对待。
然而,自小就一无所有的我,何曾拥有过“别人的爱”,特别是“董一杰的爱”这种可望而不可及,简直可以称之为奢侈的东西?
相较於梦想破灭後刻骨的失望与哀伤,我还是宁可安於一隅,孤单但安详地过自己的生活。
毕竟,只要没有期待,就不会受伤害。
只没有想到,董一杰的执拗与认真远远超乎我的想象。
想到这儿,我悲喜莫辨地侧头看向董一杰,却发现他正一脸罕见的严肃手握手机呆坐著不动,然而发白的指关节却不小心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可惜的是,直到全部新闻播放结束,他等的电话始终都没有响起来。
如果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自欺欺人说其实他等的不是我的电话,我想恐怕就连我自己都很难原谅自己吧。
无力地闭了闭眼睛,我从那个男人松松拢在我背上的大手下站起来,然後头也不回地跳下沙发逃离这低气压笼罩中的客厅。
谁知才刚走到後院就听到“喵呜……喵呜……”的声音,原来是隔壁名叫咪咪的那只小花猫正蹲在墙头弱弱的叫唤。
各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将胸腔填得满满当当,正愁没有地方发泄,於是我当下便忍不住冲咪咪陡然大叫起来,“嗷呜……嗷呜……”
那猫吓了一跳,声音更可怜了,“喵呜……喵呜……”
我乘胜追击,“嗷呜……嗷呜……”
正对叫得起劲,背後突然传来噗哧一声笑,“你还真无聊,居然跟只猫斗气。”
我倏地回头,眼前却陡然一花,在一阵天旋地转後背部已经挨上了柔软的草地,是董一杰以不容置疑的强势立场将我一把摁倒在地,然後哈哈笑著在我肚皮上乱挠。
在猝不及防中,我从一开始就处在了一个再差不过的劣势,被挠得喘不过气来,只能在董一杰翻飞的十指下四肢乱蹬著滚来滚去,嘴里不由自主地溢出一阵阵奇怪的呻吟声,听起来简直不像是真的。
正焦灼到无所适从的时候,董一杰却突然停了手,黝黑的眼眸从对面定定地凝视过来。
这样深情的目光,从未得见。
逮住这空当,我慌忙一骨碌翻身将袒露的肚皮重新藏在皮毛底下,然後惊魂未定地趴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气与董一杰呆愣愣地对视。
直把我看得几乎连头皮都为之发麻後,董一杰才嘴角一翘,伸手将我的两只前爪拎起来,我被迫半直立著听那个男人笑眯眯道:“毛毛虫啊毛毛虫,我怎麽从来没发现,你挺像云天的。以前我挠云天痒的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缩成一团,笑得喘不过气来,看来宠物随主人这句话确实有一定道理。”
说著,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离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後低下头,郑重其事地在我头顶轻轻印下一吻。
我顿时石化。
一吻完毕之後董一杰却还是没有放开我,就像捧著什麽心爱之物总也不舍得撒手似的,他拿额头轻触著我额头,而後双手上移到我後颈处暖暖地扳住,语气温柔得要滴出水来似的喃喃道,“小笨蛋,你知道麽,我真的是很有诚意地给孤儿院捐款的,可就连这样云天都还是不肯联系我。他不要你了,也不要我了……”
竟是这般呼吸交缠毫不避讳的亲密,我不禁口干舌燥地僵住了再无法动弹。直到有两滴温热的液体滴到脸上,我才像是被烫伤一样惊跳起来,难以置信地猛然发力挣脱董一杰的手往他脸上看去。
湿濡濡的一片。
那个向来强势而跋扈的男人,竟然在一条狗面前流下了他珍贵的眼泪。
在我掩都掩不住的错愕目光中,董一杰扯扯嘴角算是勉强一笑,然後略显慌乱地抬手在自己脸上胡乱擦拭了一通。
那泪却像是有生命一样自动涌出来,总也擦不完,最後董一杰干脆赌气似的再不理会它,只颓然在草地上躺了下去,蜷成一团。
蹲坐在一旁怔怔看著眼前的男人这幅无助至脆弱的姿态,以及他眼睛里浓得化不开的伤感,我心中也不禁酸涩难当。董一杰的眼泪仿佛有著滚烫的温度,一滴一滴地烙掉我坚硬的外壳。
我以为我早已不在乎他了,我以为我早已不再受他影响,谁知等到亲眼看见这笨蛋不管不顾地当著一条狗的面沈闷地哽咽出声,只有心疼才是真的。
明明是再怎麽艰难险阻,就连跟方定翻脸这样的致命打击都没有掉过一滴泪的人,此时却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和双亲失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