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若寒又怎不知凌霄的心思,之所以留下,难道要再见一次生离死别?“不,阿霄,你不能丢下我,你上来!”
“小莫,你若不活下来,就别认我这兄弟,我死都不会瞑目!”凌霄硬起心肠,忍痛喝道。他看见黑影已完全覆住冷若寒,知道若不再作决断,什么都晚了。
凌霄痴痴地笑起来,还有一些凄怆,虽是为了冷若寒,少年意气总有说不清的不甘。但是他已无法回头,轻轻地松开那双苍白的手,余温还带着淡雅的馨香,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美丽的忧伤。“小莫,再见。”
凌霄的身体笔直地坠入悬崖,宛如被折断翅膀的白鹤,他微笑着,英秀的笑靥如同一株凌霄花。
“不要!”悬崖上,隐隐传来冷若寒撕心裂肺的哭声……
凌霄的身子不断下坠,眼泪却向上飞,仿佛要向上天传达不平……传达绝望,他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雾气,再也看不到牵望的身影,可是脑海里,却像被打碎了的记忆匣子,一切过往都嘲笑般涌了出来。
“在下姓莫,兄台可以叫我小莫。”那少年的声音轻轻地,淡淡地,像琉璃般干净,从那一刻起,就被他征服了,那般瘦弱的身子,总让人想要保护。弱水宫里的日子,那样地美好,他小小的笑脸从来不曾有过阴霾,凌霄忽然想起十二月大雪过后的冰轮,竟似在那张脸上幻化。
小莫,小莫,这名字像一个魔咒,舌间的轻微触觉,已注定了一生痴缠,那少年站在月下,口角边残着血迹,叹息般悲凉的语气:“兄弟。”就仅仅两个字,他就是凌霄最爱最爱的幼弟。为了他,可以在百毒横行的苗疆不惜生命,可以毫不犹豫地反抗至上权威,可以陪他九死一生,可以一千次一万次地做出没有回报的牺牲。
小莫,终究只是凌霄一个人的,在其它人那里,他是不能哭泣的冷若寒。
“小莫,如果有来生,做我的亲弟,可好?”凌霄讷讷地叹息,唯愿这山风能传递他的心意,然后像放下了一切重担,安然地闭上眼睛,迎接死亡最后的晚宴。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只是为何到现在还会心痛呢?
玉碎
凌霄猛地睁开眼睛,浑身凉凉地,似乎没有温度,可是,这里却好像完全不是幽冥?
晚风依旧带着呻吟般的叹息,残缺的月亮在夜幕上安谧地运行着,凉薄的冷辉倾诉着无言的哀伤。
月已西斜,过了子时,现下当是下半夜。
凌霄静静地躺在地上,仰头望着天空,若有所思。
他能够感觉到从骨头里迸发出来的酸痛,这至少可以证明他还活着,可是为什么还会活着呢?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身体居然没有四分五裂,哈,难道又有什么神仙偶尔路过,抑或自己不平不甘的心声传上天庭,竟能大难不死?凌霄呵呵地笑起来,心底仿佛又有了一线希望。
“你傻笑什么?”清冷绝情的声音带了几分不屑,凌霄眼前映出一张绝美的面孔,烟色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关怀,冷漠地转动着,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微皱着好看的眉。
若非曾经见过,凌霄还真以为是山里的仙女山神,这般惊世绝艳。他从地上一跃而起,望着冷漠地烟瞳:“是你,有琴慕霜?”
有琴慕霜见凌霄生龙活虎的,便不再搭理他,径自到有边坐下了,嘴角无意识地落下一缕残忍的嘲笑。
“你!”凌霄讨个没趣,眼中不由升腾起几许怒意,他是不了解眼前绝艳的少年,只是他还记得是这人曾带走了冷若寒,“是你救了我,我谢你,可是,”凌霄话锋一转,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有琴慕霜懒懒捋着头发,口气里有不屑:“我只是不想带具尸体回去见寒,哼,你以为我有闲心救你这蠢驴么?”
凌霄知道他指什么,脸一下子涨红了,半晌,才缓过来,眼神渐渐平静,叹息:“我不与你争,我是蠢。”他席地坐下了,忽然似想起了什么,又问,“我们这是在哪?你把小莫安置到哪去了?”
有琴慕霜横了凌霄一眼,秀眉皱得更紧,“在悬崖下,难道要我拖你上山么。”
“你是说你根本没上山?”凌霄吞了吞口水,惊叫,“你没有看到红枫教的人马在山上?”
“红枫教?”有琴慕霜心中一惊,荡开了不安,“寒在朝月寺,你去见过他了?”不知不觉谈到与冷若寒相关,冰冷的有琴慕霜就像换了一个人。
“你留他一个人在那个破庙里?”凌霄再度跳了起来,咄咄地盯着有琴慕霜,看见他冷冷的眼角眉梢浮现上惊慌失措,宛如做错事的孩子,不由跌足大叫:“你怎么放心他一个人,你,你,你!”
有琴慕霜拂袖而起,“到底什么回事,小子!”他亦注视着凌霄,眼神里有着天然的凌厉与高傲,“你刚刚提到红枫教,他们想干什么,他们要去朝月寺?”
“小莫……”凌霄好似魂不附体,仰头看着四周高高的山壁,以及天上那阑珊的月华,忽然打了个冷颤,“小莫和明护秋在悬崖上……他肯定又没有逃。”
“明护秋?”有琴慕霜的瞳孔猛然收缩,发自内心的冰凉绝望涌入烟眸之中,他不再理凌霄,转身就走,月白的长袍随着风清冷地舞动,一刹那已经远得不可触及……
“等我!”凌霄犹豫了一瞬,立刻认同了有琴慕霜,这个被冷若寒信赖与依赖的男子,无论他是如何地无理、轻蔑,凌霄再也不会计较,他追上有琴慕霜,看他没有拒绝的意思,便与他同行。
两人一路无言,各自怀着心思赶回山上。令人压抑的沉默化入了黑黝黝的山林之中,山影如魅,峭楞楞如鬼一般。
离拂晓还有一些时间,山上寂寞地空虚,只有沙沙的脚步声回荡。赶到半山腰附近,就看到了遍地狼藉的尸体。
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腥臭,那些尸体都是一样的装束,红色的袍子被鲜血染得更红。在月下分外凄厉可怕,他们或仰卧,或半侧,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青灰僵硬的脸色,口角边有一丝令人悚然的诡笑。
“他已快要突破第七重了。”有琴慕霜失口叹道,望着那些尸体,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明暗交替一瞬,脸色变得煞白。
“什么第七重?”凌霄随口问,仔细验看那些尸体,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他们都不是死于秦子羽夫妇与箫音的手下的,难道又是那人下了毒手?可是为什么他连自己人都不放过?凌霄不解亦不知。
有琴慕霜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被一道蜿蜒的血迹吸引了,黯红的颜色隐约有死亡的气息,宛如铺了一路的彼岸花。有琴慕霜俯下身,用修长的手指轻蘸了点血,放在鼻下嗅了嗅,忽然秀眉蹙缩般一紧,清喝:“走!”
凌霄心中不安越来越强,他竟发现有琴慕霜的手正在颤抖!连他也畏惧了,那又会是什么样的现实?凌霄敛住不宁的心神,抬头发现有琴慕霜已遁着血迹往绝壁的方向去了,连忙迈开步子追上。
偶尔抬头瞥了一眼天空,残月冰凉!
绝壁附近已经是一片狼籍,方圆之内草木枯败,虫鸟死绝,竟没有了一样活物!简直是刚刚经过浩劫的修罗场!
血迹止于那方巨石之前,巨石已经被劈成了两半,像死去的甲虫,僵冷地仰卧在枯草之上,巨石的切口很整齐,在右半边的残骸上,印着一个浅浅的手印,从这手印的形状来判断,这是一只纤小瘦长,优美至极的手,只是这一掌尚未透石,就已经无力!
小莫!凌霄望着那手印,几乎魂不附体,他心痛那样风雅的手竟全力去击一方巨石,他更担心那个少年若没有逃走,会不会与明护秋拼个鱼死网破。
答案毫无疑问是肯定的,凌霄忽然低低呜咽起来,心中恐惧无限膨大,他发了疯一般在巨石附近狂奔,搜索每一寸土地,哪怕只找到那少年一丝气息也好!
有琴慕霜呆立在原地,心莫名地一颤,剧烈地痛起来,他的目光久久地留在那手印上,想着曾经在自己怀中安睡的人儿,不知不觉两行清泪静静地滑下脸颊。寒,你要失约么?
“谁?谁在那儿!”凌霄声音嘶哑地叫,在巨石的另一侧慢慢蹲下,依稀有半个人影在他脚畔,伸出一双血手握住他的脚踝。
有琴慕霜心中一紧,连忙逸了过去,他太慌乱,竟没有发现还有活人在场,可是他还是失望,那不是他的寒,那是另外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
凌霄小心地拭去了那人脸上的血污,借着黎明前最后一缕月光,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容,如此英俊桀骜的脸!如此熟悉的脸!“二哥!”
楚佩玉脸色惨白地望着凌霄,他已经失去了他所能骄傲的一切!剑已折,武功已废,他的双腿被压在巨石之下,血肉模糊,他看见凌霄,涣散的眸子忽然放出一些光彩,重又凝聚起来,“霄弟!”
凌霄有些犹豫,他不清楚楚佩玉会不会也是明护秋的棋子,他一剑斩断头发以示恩断义绝之时,根本没有想到楚佩玉。
仿佛是看穿了凌霄的心思,楚佩玉苦笑着,叹道:“霄弟担心什么,我若是明护秋他们一伙的,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凌霄无言以对,捉住楚佩玉的手,身子竟在微微颤抖,楚佩玉接着道:“上次栖霞山比武,我已知晓了世子的身份,我没有告诉明护秋,那时我就起了疑,尤其是你重病,以及这次红枫教倾巢出洞,我了解了真相,可惜,可惜太晚了,世子殿下他,他……”
“他怎样?”凌霄和有琴慕霜几乎同时脱口问道:“他出了什么事?”
楚佩玉痛苦地喘息了一阵,才回答:“他被明护秋抓走了,忘世龙神他们本欲阻止,也被明护秋的诡计擒住了。……当时我不慎暴露行踪,为明护秋所重创,世子想要救我,可是突然大量呕血,被明护秋轻而易举地捉住,明护秋隐藏的武功实在可怕,他连自己的下属也没放过……”
凌霄尚未听完楚佩玉的话,就已经僵硬了,身畔幽幽冷香随风而逝,他亦不曾觉察,怔怔地问:“他,他已经……”
“世子还活着!”楚佩玉已气若游丝,用尽力气大喝,想要惊醒凌霄,“明护秋想利用世子的血来练功,在月圆之夜取世子心尖的血,在那之前他不会让世子死!”
楚佩玉大口大口地呼吸,他说每一句话都必须忍受钻心的剧痛,强迫自己忍住呻吟,他抓住凌霄的手臂,用力地几乎把指甲嵌进他的肉里,只是语音断断续续:“霄弟……我……欠世子的大恩,只怕……只怕没法还了,我错了……太多,阎王爷……放不过我……你,你去救世子,要……小心,小心他。”
“二哥!”凌霄惊怔,看见楚佩玉口鼻中都有鲜血涌出,不由惊慌失措,“二哥,阿霄明白你只是受了明护秋的蒙蔽,你是好人,你,你撑着些,我救你出来。”
“咱们,咱们认错了大哥……可是,我还当你……弟弟……”楚佩玉微微笑起来,摇了摇头,叹息,“我不成了,霄弟,你别管我,去……去救世子吧……”
最后一句已轻若耳语,这枭戾的男子生平第一次温柔地笑了,完成了诀别的嘱托,虽然没有达成剑客的夙愿,也已经了无遗憾,楚佩玉凝视着凌霄,微笑着说了一句“再见”,手忽然一垂,再没有了握剑的力量。
生命之火熄灭了,生前桀骜不驯的剑客,却真的好像一块美玉,温润恬静。
凌霄默默地望着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脑海里已经一片空白。泪水无法控制地夺眶而出,一滴一滴,洗刷着记忆里的影子。
凌霄像个无助的孩子,紧紧攥着楚佩玉的衣角,除了伏在他的身上失声痛哭,他还能做什么呢?那些骄傲被再一次大碎了,凌霄依然什么都不是,不是侠者,也不是志士,永远只是个狂妄的孩子!
黎明的曙光在东方渐渐出现,仿佛新生的希望,拨开沉沉的夜色,为大地注入一丝活力。
天亮了。日出了。
昨夜的黑暗与罪恶,也被这朝阳驱逐,希望代替了绝望,凌霄仰起头,望着壮丽的朝阳,虽然月光业已被代替了,但那份温柔的情怀,依然被延续着,蔓入骨血,蔓如灵魂……
不论那个灵魂是否还留在人间,他的心还不曾死,不曾对这多情又无情的红尘绝望,那么凌霄,又怎能绝望?
凌霄霍然起身,望了一眼已经死去的剑客,默默叹了口气,转身,眼前忽然一亮。
朝阳金玉般铺满的草地上,青鸾剑静静地躺着,碧森森的剑锋仿佛一泓深潭,折射出神秘而温柔的光辉。它一直在等待它的主人,从决别的一刻到重生的一刻。
凌霄抱起青鸾,这把被赋予神圣使命的剑,一剑擎天,傲凌九霄,向那个邪恶的地方走去,屡战屡败,屡败屡战,既然还活着,又怎能甘心放弃?
肃杀
尤公府里很安静,弥漫着死一般窒息的腐味,氤氲在空气里的血腥味犹如蛆虫般令人作呕,这地方就像一座坟墓,到处是死尸的气息,活着的东西,也都如僵尸一般。
岑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那间住了很久却依然陌生的屋子,随意地将佩剑扔到了墙角,便僵硬地倒在了床上。
带不带剑又有什么区别,那人要是想要这条贱命,当真是不用什么力了,岑风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想要睡觉,可一闭上眼,眼前就是一片鲜红滴血的枫叶,一滴两滴,淹没了整个红枫教。
那双血红色的属于魔鬼的眼睛,从曾经的儒雅跌到如今嗜血的地步,那男人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他似乎渴望一切鲜血,敌人的或者自己人的……难怪将忘世龙神关入地牢时,他的目光那么怜悯,是在可怜我也将成为那男人到下的亡魂么?呵呵呵……岑风哪有选择,呵呵……
“喂,阿风,喂!”被人猛烈的摇晃着,岑风蒙蒙胧胧地睁开眼,是一张刻满冷漠却写满焦急的脸:“飞哥?”
岑风一骨碌爬起来,发现自己昏睡了仅一个多时辰,长长舒了一口气,望向坐在床沿上的高飞,“飞哥,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高飞皱着眉,因为先前受了明护秋一掌,脸色还有几分苍白,他手中握着岑风弃在墙角的剑,问:“你平常不是最宝贝这东西,怎么扔了?”
“留着自杀都来不及,留他干嘛?”岑风没好气地嘟哝,夺过剑狠狠扔了出去,“我真快疯了,去他的!”
“你怎么回事,这不像你呀。”高飞怔怔地望着岑风,感觉这个多年的好兄弟陌生了,口气有些犹豫,“是不是教主……对了,其它那些教众驻哪去了?我怎么没见着?”
……死了,全死了。“岑风从沙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惨然苦笑,脸色显出诡异的苍白,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高飞心中一沉,扶住岑风,忙问:“死了,怎么可能?三百余众一个也没回来?”
岑风慢慢低下头,脑海中的可怕记忆,像鬼怪一样不断侵袭着他的神志,或许终有一天,当自己也没有利用价值时,也会以同样的方式死掉吧,“全死了,是我一个人押回那三个人的……教主他,他简直是疯了!”
“是教主下的手?”高飞浑身一震,一股凉意直透心底。
“教主他,他好像地狱来的,他从山上下来的时候,眼睛都成了红色,那时我们在围攻忘世龙神,他武功虽高,却没有伤我们的性命,教主的刀变成了紫色的,他骂了一句‘废物’,就把那些教众一一杀掉,大家都呆掉了,任凭教主乱砍乱杀,后来教主挑战忘世龙神,居然在一百招内击败了他!”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醒过神,教主已经恢复原状了,红枫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活着,我……我……”
高飞搭住岑风的肩,这个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剑手居然恐惧地发抖。高飞沉吟了片刻,才道:“若我估计的没错,教主一定是修炼了什么邪门功夫,上午为他所伤,我就感觉那种内力邪得很,只怕……教主已经走火入魔了!”
岑风没有回答,静静地听着,高飞瞥了一眼窗外的树影,像下定了某个决心:“教主这样,红枫教是保不住了,只怕咱们也免不了死在教主手下,阿风,我们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