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霄默默无语,空气在他的身边凝成了令人窒息的屏障,仿佛把他的一切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他在黑暗中慢慢仰起头,眸中竟似有星光点点,一刹那的迷离之后,“青鸾”忽然铮声长鸣,如龙吟九天,一剑斩断绵柔,抵住了箫音的下颔!
那个瞬间,箫音几乎下意识地想要反击,却也因为凌霄毫不带杀气的迷离,将自己克制住了,坦然受制于他,低笑:“少楼主这是干什么?”
“箫音,你好!”凌霄的声音生涩地擦过喉咙,不甚明晰,然而之后的一句却愤怒地暴出来,状若极狂!“小莫在哪里?”
箫音叹息,将玉箫好生收入袖中,“我不知道。”
“你撒谎!”凌霄怒喝,一拳擂在箫音的小腹!
箫音猝不及防,只觉五脏六腑都在一刹那被挤成了一团,痛得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满头冷汗涔涔,勉强从牙关里挤出几个字:“少楼主,我真的不知道。”
“青鸾”决然回鞘,凌霄冷笑了一声,听来竟似这少年心机其实深不可测!“你骗我,箫音!我问你,你今天到哪里去了?小莫被有琴慕霜带走后,你就失踪了一整天,还有上一次,为什么小莫会跑到景山村来?我留你在明月阁,为何你却没有阻止他?更何况,为什么你会知晓小莫的身份?箫音,你以为我是白痴吗?你和有琴慕霜,或者小莫,究竟是什么关系?”
箫音在黑暗中欣慰地笑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凌霄果然并非一无所知。至少,他还是在堤防着自己。既然如此聪慧,那么只须稍加点拨,或许就能让他明白这其中孰是孰非也说不定。“少楼主,箫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凌霄冷冷问,手中的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一些。
“少楼主跟我来便是。”箫音慢慢起身,小腹上还隐隐作痛。他迈开步子,却发现路小蛮仍在原地不动,于是激道:“少楼主在担心什么?若是知道了他的下落,你便是刀山火海也要立刻闯了去,现在我只是要带你去个地方,就怕了?”
凌霄双眉一挑,果然中计:“去就去,你带路!”
箫音微微一笑,蓦然握住了凌霄的手,唬得后者几乎跳起来,惊叱:“你,你干什么!”然而他话音未落,已被箫音拉着疾奔,片刻已消失在了黑茫茫的尽头。
火海
约摸奔走了一刻时,箫音拉着凌霄到了西郊。这一带多是荒坟野冢,白日里已是鬼气幢幢,晚上更是阴森恐怖,凌霄不觉心中发凉,不悦地掩在箫音背后,嘟哝:“你带我来这鬼地方做什么,难不成想杀人灭口?”
箫音微笑,知道凌霄是怕了,任由他躲在自己背后,却还要开着玩笑:“这地方杀人灭口还真省事,连收尸的工作都省了。”
“你果然想这么做么?”凌霄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带了几分冷冷的杀意。
“少楼主觉得我要灭什么口?”箫音好笑地问,扯住凌霄的衣袖,穿过一地荒冢,有时候不免踩上了坟头,还要低颂几句“往生咒”。
凌霄毛骨悚然,索性咬牙跟着箫音,同时也转念想到,箫音的确没在他手中落下什么把柄,即便有,要杀人灭口何必绕那么大的圈子?
正在凌霄百思不得其解之际,箫音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温和严肃,淡淡响起:“到了。”
凌霄抬起头,看到百米之外阴约有着火光,在这荒郊野外,像是两团鬼火悬着,一阵阴风扫过,便黯然跃动。凌霄心中暗惊,直到走近才发现,那不过是两盏灯笼,高高挂在破落的院子门口,惨白惨白的光晕。
那两盏白灯笼中间的破匾上,清晰狰狞的两个大字——义庄。
阴风又起,在苍白的火光下,满地纸钱乱飞,状如鬼怪,低呜的风声也成了厉鬼哭嚎。凌霄头皮发麻,偷望了一眼箫音,却发现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竟丝毫无异样,不由问:“你……你不怕吗?”
“怕?从尸堆里爬出来的身子,还会怕吗?”箫音喃喃,忽似想起了什么,脸上又显出极为温和的笑容,软声道:“少楼主不用害怕,所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儿都是贫苦人家的坟地,无钱买棺作法,自然比不得大户人家的墓冢。”
那笑容,令凌霄心安。他的神志稍微镇定了一些,却仍然不悦:“什么……三更半夜的,你带我来义庄干什么,这可都是尸体!”
箫音冷笑,在这鬼气森森的地方,分外地可怕:“对,是尸体。而且是红枫教众的尸体!”
“什么?”凌霄还当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发怔,却不防箫音猛得拉住了他,轻轻巧巧跃入义庄中,悄无声息地掩进了屋中。
整个义庄一片漆黑,原为守夜用的几支蜡烛早已被风吹灭,难以形容的安静在夜晚更令人觉得窒息。这样的地方,恐怕真的只有尸体和鬼才呆得下去!
“少楼主可是堂堂男子汉,可请您别像个小姑娘一样!”箫音的语气带了一丝嘲讽,轻巧地堵住了凌霄的牢骚,然后顺手拿了两支蜡烛,用怀中的火折子点了,递给凌霄一支,拉着他掩入停放尸体的房间。
空气中弥漫了腐臭的气味,还好天不算太热,尸体腐败并不厉害,但已令人作呕。箫音对这一切似乎浑然不觉,径直放开了凌霄,掀起一具尸体上的白布,见那果然是一个数日前死去的红枫教徒的尸体,便低唤:“少楼主?”
“嗯?”凌霄低应了一声,明显带着恐惧。
箫音无奈地摇头,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然而想到这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虽然经历了些风浪,终究还是会胆怯。箫音心生怜爱,先将那红枫教徒暴睁的双眼阖上了,才回过身,吹熄凌霄手中蜡烛扔掉,握住他紧攥自己衣角的手,柔声道:“少楼主,事关世子,你来看。”
凌霄本是紧闭双眼,忽然听说与冷若寒有关,连忙睁开眼睛一个箭步冲上去,竟不顾腥臭反胃,也忘记了害怕,只是不住打量那具尸体。自然,他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什么?”
箫音嘴角泛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将蜡烛塞给凌霄,腾出手撕开尸体上的衣物,只见尸体心口上赫然蜿蜒着一道巨大的创伤,周围皮肉翻卷,连内脏都行将暴露!
“呜……”凌霄连忙捂住嘴,以防自己吐出来,却忍不住多看几眼,狐疑地问:“箫……音,你究竟想说什么?”
“少楼主没发现这伤口有什么异样?”这个时候箫音居然还面不改色。
“有什么异样,不就是他的致命伤么?”凌霄不满地嘟哝,背过身去。“你还能看出什么异样?”
箫音微攒双眉,道:“少楼主,你看仔细了,这伤口又长又深,蜿蜒胸口,收势时用力变化不大,很明显是刀伤!”
“那又怎么……刀伤?”凌霄心下一怔,蓦得想起明护秋曾告诉过他,有琴慕霜琴剑双绝,却从未提过他用刀,不由脱口:“怎么可能是刀伤?”
凌霄急忙转身,再三验看,发现果然是刀伤,用剑怎么也划不出这种形状的伤痕。凌霄心中疑云大增,又连续验看了几具尸体,发现除了一具是被丝线一类物质切断喉咙致死外,其余皆是死于同样的刀伤下!
“这……这怎么可能,有琴慕霜不是用剑么?”
“何止有琴慕霜不用刀,便连当年秋水山庄八九十口人,也没有一个用刀的!”箫音犹豫一下,并没有把一切都挑明,只是继续道:“少楼主觉得有琴慕霜有必要用刀来掩饰什么么?”
“这……”凌霄无言以对,他此刻心乱如麻,方才想起冷若寒当日也曾执意验看尸体,之后便绝然离去,想必也是发现了伤口的古怪,只是……明护秋和楚佩玉呢?
凌霄忽然觉得,自己所坚持的金兰之情竟是那样苍白无力,明护秋和楚佩玉向他的隐瞒,恐怕太多太可怕了。他并不是个痴愚的人,只从这一件事上,再联想之前的种种,心底里一片冰凉。
见凌霄久不言语,箫音走上前去,心中不由一阵刺痛,觉得自己这样做究竟有些残忍,但是为了大局着想,他还是不得不继续下去,“少楼主,你现在怎么看?”
“箫音你的想法呢?”凌霄抬起眼,不曾掩饰自己的慌乱,“我现在心里很乱,什么都想不清楚。你,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我……”箫音正要开口,突然,整个屋子都被火光照亮了!
“糟了!”箫音暗叫不妙,急忙转身去看,却见屋外明如白昼!他冲到门口,早已顾不得许多,一脚踢开木门,霎时一股浓烟挟着滚滚热浪如狼似虎地扑面而来,逼得箫音也不得不飞退数步才勉强立住身形。
“着火了?”箫音竟诧然失神,蓦然间手臂被人挽住,转目去看,却是凌霄握着“青鸾”,与他背向而立,不知是出于惊诧还是为了回答他,低喝了一句:“着火了!”
“他们想焚尸灭迹!”箫音简短地大喝,扫视一下四周,那些尸体必然是保不住了,然而更令他担心的,却是火势在屋下蔓延,已将他和凌霄包围在了火海中!“少楼主!”
箫音一个旋身,紧紧扣住了凌霄,这少年也正焦急地四处张望,只见四下角落里都已渗入了浓烟,更有火苗从窗口渗进来,整个屋子都已被大火围住了!
“箫音,我们冲出去!”凌霄厉呼,正欲向一侧尚未燃着的窗户奔去,却不防箫音倏而拉住他,片刻已将玉笛横在了手中!
箫音的目光冷若冰霜,幽幽地注视着凌霄,掠过一抹痛色:“来不及了!”他不待凌霄反应,将一物纳入他的手中,又在他腰际猛力一提,低叱:“往上走!”
凌霄的身子顿时腾空而起,他明白这是借了箫音的内力,而这样一来,箫音自己则绝难脱身!忽然升腾起强烈的苦涩与负罪感,他极力沉身,想回到箫音身边与他同进同退!
“少楼主,看看你手中!”箫音看出了凌霄的意图,厉声喝斥,复又化出一掌,轻轻托起了凌霄的身体。
凌霄一怔,想起箫音刚刚塞在自己手中的东西,摊开手掌,却是一块小小的温玉,晶莹细腻。凌霄胸中仿佛被什么狠掐了一下,正欲开口呼喊,却看见自己上方腐朽的梁檐被无形的内力震得粉碎,夜空就毫无阻碍地出现,他的身体被抛出了火海朽屋,耳边响起箫音的淡淡的声音:“少楼主,箫音若得生还,再向您解释。”
“箫音!箫音!箫音!”凌霄骇然色变,忍不住撕心裂肺地狂吼起来。
火,迅速吞噬了义庄,凌霄几个纵身,落在了义庄外的荒地上。先前的恐惧早已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紧握青鸾剑,正欲再度冲入火海,却只看见火中,那破败的房子轰然坍塌,一点点化成了灰烬,被无尽地埋葬!
“箫音……”凌霄无力地瘫倒在地,泪水顺着脸颊默默滑落。那个有着温和笑容的男子,就这样埋葬在这火焰中了吗?凌霄心中抱了一线希望,守在废墟边上,等待着奇迹出现,等待着那个男子微笑着对他说:“少楼主,我来了。”
疑
响起的声音,并不属于箫音。杂乱的脚步声唤回了凌霄的神智,他拭了拭眼角的泪痕,转过身,却见一大群人举着火把飞奔而来,一样的衣衫,胸前佩着红色枫叶,不用猜也知道是红枫教中人。
果然,那群人将凌霄与义庄的废墟围了起来,灯火通明之下,明护秋和楚佩玉并肩出来,见着凌霄,不由各各一怔。
凌霄忽然就觉得心底冰凉,仿佛什么被生生撕裂了,让他难以忍受地痛着,慢慢从地上爬起,弹去衣服上的尘土,凌霄面无表情地望着两人,不得不以剑支地,问:“两位兄长怎么会到这里来?”
“三弟?”楚佩玉神情一呆,似乎极为错愕出现在这里的人竟是凌霄,望了一眼他身后的废墟,微微攒起了眉:“我和大哥来料理教中兄弟的后事,三弟又怎么会来这里?”
“二哥不知道是谁放的火?”凌霄不答楚佩玉,却没头没脑地反问了一句,垂下眼睛,神色黯然。
楚佩玉修眉一挑,摇摇头道:“我们便是看见着火才过来的。我和大哥遇了袭,所以晚了些。”
“是么……”凌霄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望向明护秋,只见他一言不发,只是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夜风吹起他一身锦袍,显出的竟是杀气与霸气!
这,真的不是个仁者的气息。凌霄幽幽叹息着,苦涩地笑道:“原来如此。我本想来查探一下有琴慕霜是否留下了什么线索,可惜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知道两位兄长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三弟是担心莫公子么?”明护秋忽然笑道,很自然地走上前,挽住了凌霄,完全不给他机会再接近义庄废墟“不必担心,我已着令锦瑟她们前去找寻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罗刹。”
一名精壮的汉子应声而出,黝黑的脸庞上眼睛极为明亮,他向着凌霄咧嘴一笑:“凌公子不用担心,这里就交给在下。”他双手一挥,已有一队红枫教徒训练有素地立在他的身后。
凌霄怔怔地任由明护秋拉着,听他讲和楚佩玉如何前去寻找有琴慕霜的事情,却完全听不进,只知道等了那么久,还不见箫音出来,看来水火无情,那男子只怕已经……
“三弟,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明护秋发现凌霄脸色惨白,微微惊诧,探手试了试他的额头,果然有些热度,语气于是软了下来,“三弟,你病了?”
凌霄一手捂住额头,只觉脑中所有的东西郁结成一团,让他头痛欲裂,挣扎着推开明护秋,他的眼中有了戒备:“我没事。”
明护秋脸色一沉,不经意间流露的杀气,让凌霄悚然,然而此刻他浑身无力,只能勉强支撑着,哪里招架得住明护秋。
明护秋重新浮起笑容,再度缠上了凌霄,一手扶住他的腰,微微凝眸掩住杀气:“三弟,你病了,何必逞强呢?”他暗中在凌霄腰上的穴道一弹,凌霄尚未防备,只觉眼前一黑,便昏昏沉沉倒了下去。
明护秋伸手托住凌霄的身子,假装惊讶地叫了:“三弟!”看见楚佩玉焦急地迎上前来,于是扶着凌霄,小心地摇晃着。嘴角还残留着若有若无的冷笑,口中却不断地低唤:“三弟!三弟!”
楚佩玉掠得极快,已在另一方向扶住了凌霄,但见他面白气弱,心头一震,急忙叫道:“大哥,三弟他……”
明护秋已将凌霄扶起,觑了一眼楚佩玉,见他未起疑心,便道:“不必说了,我教分坛在这附近,我先带三弟过去,你去寻大夫来。”说完也不等楚佩玉回答,径直带了凌霄离开。
金陵西城门附近有一处奢华的庭院,外面看来像是哪位家财万贯的财主的宅子,没有丝毫江湖气。实际上这名为“尤公府”的大宅,便是红枫教在金陵的分坛圣地。
明护秋带了凌霄进尤公府,将他安置在府内最深的厢房内,命人层层守护,竟没有丝毫缝隙。
摒退了一干仆从,明护秋默默注视着失去知觉的少年,阴郁的眼中纠结着冷漠与痛惜。他几次伸出手,覆上了凌霄的死穴,只要内力轻轻一吐,就可以夺走他的生命。不会有任何痛苦也不会有任何反抗,甚至即使让这少年就这样猝然死去,也不会留下任何破绽。
然而,明护秋竟下不去手!他莫名其妙想起黄山上三人把酒临风,意气风发是何等逍遥坦诚,而眼下却已经是背道而驰,甚至行将反目,世事果然难料!明护秋轻叹,面对凌霄,生死之间,他依然犹豫。
“夫君现在也开始优柔寡断了?”温婉的女音忽然响起,门被纤纤玉手推开,清丽的女子款款走了进来,望着明护秋明明带着杀气又徘徊犹豫的神色,莞尔一笑,“夫君下不了杀手?”
虽然严令不准任何人进来,明护秋见慕容依然陡然出现,却并没有太过惊讶。他太宠她,手下的人又怎么敢为难这位主母?若无其事地笑笑,明护秋摇头道:“夫人此言差矣,为夫只是想他还有没有利用价值罢了。”
“夫君何必对依然撒谎。”慕容依然已经走上前,美丽的眼睛早就洞察了一切,她无辜地笑,同时也意味深长地笑:“夫君行事周密小心,又怎么会为了一点点利用价值而去招惹揽月楼呢,更何况夫君的行事手段,向来不曾手下留情,如今这少年不知道有什么特别,竟令夫君你这样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