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侠客吟:疯子----沈狼
  发于:2009年09月0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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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点足追去,剑尖在他颈下划出一道红痕。「放开他。」我再次要求。
  「你的剑竟也这样快呀。」魏伐檀毫不掩饰地嗤笑,任由血水浸透衣襟,「燕拂衣,你来,我便给你答案。」他抱紧燕倏,从山巅一跃而下。
  瞬间惊震,我却觉得,他拔向了云端。
  我不拔剑。我却杀了燕倏。
  魏伐檀回来又走了。
  「燕拂衣,你来,我便给你答案。」凌空一跃前,他如是说,抱着燕倏的尸身。
  山上飞雪山下桃,我真是要从这静谧无人雪海步向三月桃花缤纷么?
  那时我不曾想。
  那时我什么也不想。
  我也从山巅跳了下去,风声呼喝里,伸手撷一片微薄云光。

  二、山下桃花

  我在幽州州城内遇见一个女人。
  她在酒肆中唱变文,《伐檀变》,说:
  一个魏国少年,出生时父亲便为国君服劳役去了,一去不归,母亲便给他取名作——伐檀。
  后来这少年长大了,去求见国君,愿替父亲为工,恳请放还他年迈的父亲。
  然而国君非但不允,反将他也充作工役,替国君伐檀,修建华车丽殿。
  于是他便率领工役们揭竿而起,战胜了国君的军队,将国君带到一棵高大粗壮的檀树下,让国君伐檀,一面伐,一面唱: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
  不稼不穑 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那女子一身男装,手持一柄宝剑,在酒肆台子上边唱边舞。三尺剑锋,青光凛冽,映着觥筹交错酒色,满堂华彩,一室生辉。
  所有人都在喊,高举琼浆。他们喊:「玉娘子,彩!」
  他们称她作玉娘子,何其熨帖。
  我抱着燕倏的剑,倚柱俯视她。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看来也就十八、九岁光景,正当华年,拥有娇妍的容貌和丰腴的身姿,犹如盛绽牡丹,即便身着男装,依然不掩国色。
  但我却看见许多披盔戴甲的卫军涌入。
  他们向她扑去,有人高呼:「贼女子!私藏兵刃,持械街行,假托变文,聚众谈说,莫不是心存反念,隐喻暗指,辱蔑神皇?」
  雷霆一喝,惊声四起,酒客们鸟兽逃散。
  那女子孤身傲然台上,却冲众军展眉一笑:「押衙们好神速,正当值也来酒肆听变?」她一双妙目光华流转,勾起的唇角毫不掩饰她的讥讽。
  一瞬恍惚,我竟觉得那嘲弄笑容似曾相识。
  像魏伐檀。那样恣意的哂谑,像极了魏伐檀。
  「她剑气澄清,并无恶意,你们何必以多欺寡?」我纵身到她身前去。这个竟与魏伐檀相像的女人,我有话问她。
  但所有人都惊讶地瞪着我,她也一样。
  「同党?一并拿下!」为首军将喝一声,兽吞青甲上寒光闪耀。
  他们呼喊着涌来。
  我下意识握紧掌中剑,却被人拉一把胳膊。
  「莫与他们争。走。」
  她像一只穿堂燕,拉起我轻盈绕上梁间,从窗口闪出,转瞬,那酒肆已成身后市井间一豆模糊灰点。
  她拉着我一口气出了州城,在郊野湖畔的苇子地歇下,弯着腰大口喘气。
  风过平湖,拉扯着大片青绿苇草,与她的身子弯曲成同样的弧度。她抚着心口笑:「哎,我从没带着个人跑过如此远,都怨你,害我逃得这样狼狈。」
  我自认无辜极了:「那妳应该早说,换我带着妳跑就是了。」
  她闻声愈发双眸闪亮,弯着腰抬头看我,忽然,「扑哧」笑出声来。「玉剑浮云骑,金鞭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她打量我的衣袍佩剑,缓声轻笑:「小郎君,快些回家去罢,游任江湖可与纨绔花苑大不相同。」
  她大抵将我看做偷溜出门的富家子弟,只当我在说痴话。
  我也低头看一看自己,依旧只见我的寻常衣带靴袍,瞧不出何处不妥。我在雾灵山中这许多年,燕倏从不曾告诉我,不可这样下山去。虽然,那时我也从未下过山去。
  但我并不想与她置辩这些。我问她:「妳可认得一个叫做魏伐檀的男人?」
  魏伐檀。我说出这个名字。
  她的笑容忽然凝在唇边,眸子里闪动的璀璨渐渐安静。「魏伐檀。」她复念一遍这名字,「嘿,这不是变文里的英杰?原来你喜欢听故事。」她又绽出一抹笑意来,眼角狡黠粼粼。这般笑容也很像,很像魏伐檀。
  「妳知道我在说谁。」我望住她追问。
  「是的,我知道。」她似乎已打算坦诚,又忽然绕开:「你方才为何跳出来?」她盯着我问,目光里再没有谋算,仿佛漫不经心的随便一问,却多了戒备与探寻。
  我回答她:「因为我要向妳打听魏伐檀。」
  「你可知官家为何要拿我?便不怕受牵连?」她挑眉。
  「有何关系?」我反问。
  「“东都连夜火,万载尽成空。日月飞灰去,不堪如意红。”你不曾听过?」她愈发显出诧异。
  我摇头。原来世间的女子也如此爱诗,但这一首燕倏不曾教我,我也不曾听过。
  「若非你模样生得实在像个汉人,又打扮得这样斯文俊秀,我险些要以为你是才入中土的胡儿。」她盯着我啧啧称奇。
  「多谢妳未把我错看成高丽奴。」我不由微微皱眉,记起燕倏曾买回山中的高丽奴子,实在又矮又丑,扁平又粗笨。
  她大笑起来。「看来你真是个初出高门的小公子,一身精贵,对些常事却什么也不知道。你从哪里来?」她眼底的戒备消散了,换做好奇打量。
  「山里。」我答。
  她似乎惊讶极了,「你真有趣。」她随手扯了一把青嫩草叶,塞一片在齿间细嚼,审度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游移。忽然,她劈手来夺我掌中剑。
  下一刻,我的剑锋已抵在她咽喉。那只是一种本能。
  她显是不曾料到,半晌盯着我没有动静,良久以后,小心翼翼轻道:「我只是想……看一看……」她好似很冷,嗓音里有紧涩颤抖。
  我将剑收还鞘中,并不想给她细瞧。那是燕倏的剑,我不愿给旁人瞧去。
  她一手抚着自己光洁的脖子,仿佛需要确认我的确不曾剖开她的喉管。「真是把好剑。与我父亲的天狼剑也有几分相似了,只是刃光不同。我小时候偷溜进剑阁,剑鞘上的赤光就险些灼瞎了我的眼睛。」她仍旧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手中剑,语声中隐有赞叹。她又问我:「这把剑叫什么名字?」
  我微怔一瞬。燕倏不曾告诉我它的名字,我一直只管它叫做「剑」。又或者,「燕倏的剑」罢。「就是剑了。」我忽然觉得这多话的女人实在很麻烦。
  「就是剑了?」她瞪圆了杏眸,用力眨了两下,忽然又大笑起来,笑得淌泪,面颊也扑扑泛着红光。她仍在继续问:「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忍不住反对:「分明是我先问妳,妳却已问了我这么多。」
  「嗳,你向我打听事儿,总得拿些什么来换。」她嚼着草叶,任由长长的一根青脆从唇角支出去,一下下轻晃。「你叫什么名字?」她重复问了一次。
  「我姓燕。妳可以唤我燕十九。」我最后一次回答她。当时我想,若她继续聒噪,我大概应该用剑问她:魏伐檀在哪里?
  但她却没有再多话。
  她将那根青叶拿下,很柔软地微笑起来:「十九郎,你找魏伐檀何事,可以直接与我说。魏郎之妻,玉氏桃娘,便是我。」
  我久久地怔住了。
  魏伐檀竟娶了妻,这美丽又灵气的女人叫玉桃娘,就站在我面前。
  「妳是魏伐檀的妻?」我下意识又问了一次。
  「你不信我,但他难道从不曾与你提起过我?我们成亲三年了,许多人都知道的。」玉桃娘并不介意我的质疑,依旧微笑。
  「我与魏伐檀不是朋友。」我不禁皱眉。魏伐檀娶了妻,既然如此,却又回去雾灵山抢走燕倏的尸身,这算得什么?
  「哦?莫非你是来寻仇的?」玉桃娘眼中又流露出诧异来,却仍是笑意居多,「魏郎几时得罪了你这样的小郎君?我们也从不认识姓燕的人家。」她分明依旧不信,或许只是我实在不似一个前来寻事的仇家。
  「我与他也没有仇。」我安静地应她,「告诉我魏伐檀在哪里。」
  「但我也在找他。」玉桃娘却忽然垂下眼帘去,「他离家许久了,有人说在燕云之地瞧见了他,所以我才找来幽州。」
  我不禁默然,顿时满心失望。
  魏伐檀,他带着燕倏的尸身,失踪了。
  「那么,我与妳一同去找。」我如此对玉桃娘说。
  「你想将我扣作质子么?」玉桃娘略微眯起眼,笑看着我。
  这神情,依旧很像魏伐檀。我想我应该相信,她确实是魏伐檀的妻,以至于顾盼神飞间,受了他这样多影响。或许,我真的可以拿她去换回燕倏。
  但玉桃娘却对我摇头。「你若真是来寻仇,我劝你放弃罢。没有人能赢他,我从未见他输给谁过。你确实可以一剑制住我,但你毕竟还只是个少年。」她的眼神很坦诚,仿佛她已预见了我死在魏伐檀剑下的惨像。
  「这与妳没有关系。」但我不需要她这份好意,我只需要她找到魏伐檀。
  「好罢。」她无奈地扯唇,忽然又笑起来,双眸闪亮,「那咱们来说点与我有关系的。你有钱罢?」她又扯了一根脆嫩青叶叼在嘴里,望住我笑道,「我没有盘缠了,所以才去酒肆唱变文。你要我去找魏郎,得给我饭吃。」她说得很是理直气壮,笑时唇畔酒窝甜美,比贵妇公女们的金花钿更娇妍。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强烈的怀疑,魏伐檀娶了一个泼女。
  这山下随风飞来的第一瓣初桃,显然与我曾经想象的,全不是一个模样。
  某些时候,玉桃娘的确是个泼女。
  不再扮作男装,她穿起妩媚孺裙,层层迭迭,杏黄衫子裹着粉香藕臂,裙摆火红摇曳,仿佛最妖艳的石榴花,警鹄髻上斜一朵娇色欲滴的牡丹,走到哪里都惹来男人们倾慕的凝眸,更有风流少年频频向她呼哨。
  她忽然化身香妍少妇,沿途轰动,却也能毫不在意地在酒肆饭馆、众目睽睽之下,吃下三倍于我的水食,引得众人愈发好奇张望。
  曾有纨绔儿郎凑上前来调情,被她诱到窗下,翻手一掀,便扔出窗外去。瞬间哄笑迭起,她却拍拍手继续坐下吃喝,俨然什么也未曾发生。那摔了鼻青脸肿的纨绔子怒而回来寻衅,她只用了两根筷子,便将之钉出门去,叫他哭得再不敢回头。
  她是一朵香浓的春桃,但风吹不散她,只有她在风中恣意嬉笑。
  我猜测她是故意如此招摇,想要引人注目,引人知道她的行踪。而后便会有人来寻她,或许是她的家人,或许是魏伐檀,总之她便能得脱身。她也一定没有带我去寻找魏伐檀。
  但我其实无所谓。玉桃娘是一条线,无论谁来寻她,都是线的延生,若是魏伐檀就此寻来,最好不过。
  然而,就在第一群人来寻她之后,她变了。
  那是个阴天的夜晚,层云浓密,无月亦无星。
  我杀了十个人,只挥出一剑,一步之间。
  这些人既不愿告诉我魏伐檀的下落,也不愿留下玉桃娘。他们甚至想杀了我,所以我杀了他们。
  人的喉管十分脆弱,只要认得准,见血封喉实在太容易。
  那十俱尸体从楼阁上跌落尘泥,沉重惊声未绝,我的剑已还鞘。
  玉桃娘几乎瘫在门前,用惊恐地眼神瞪着我,仿佛瞪着一个怪物。
  我拉起她在那些青黑色的鸱檐上奔跑,悄无声息地跃过城墙,离开那座城。
  玉桃娘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或许是因为夜风太急,已让呼吸也成了困难。
  我对玉桃娘说:「不如咱们停下来,等魏伐檀来找妳。或者,妳也可以带我去你们家里等。」
  「不。你杀了我罢。」她闭着眼,面色惨白如纸。
  「我为何要杀了妳?」我问她。
  她终于睁开眼看着我,却紧紧咬着嘴唇,不能回答。良久,她问:「魏郎欠你什么?我替他还。」她的声音轻而坚定,那是一个女子的勇敢与坚强。
  但我那时却笑了。「妳还不了。」我笑。他欠了我的燕倏,谁能替他还我?
  玉桃娘不再说话,她将自己蜷缩起来,愈发紧紧咬着嘴唇,只咬得渗出血红。
  我带着玉桃娘到了洛阳,在最大的旅馆落脚。
  我问一位过路人:如今的国都是哪里?那人很惊异地盯着我,然后告诉我:东都是洛阳,西京是长安。
  我又问他:如今的皇帝在东还是在西?那人一言不发地瞪着我,眼中惊异变恐惧。他没回答我就扭头跑了。
  于是我只得换一人再去问。
  如此简单的问题,我问了十余人才终于得到答案。
  大概人们都觉得遇上了一个疯子,不愿理我。
  我带玉桃娘到洛阳,这繁华之都交通便利讯息通畅,无论我找人,或是人找我,都容易。
  玉桃娘不再像从前那样将自己妆扮的明艳动人。相反,她用泥灰把自己包裹起来,以至于初到旅馆时,馆中仆子十分为难地对我搓手赔笑:「小郎君,小馆不收容乞丐,旁的客人会嫌……」
  我只好与他说:「这是我的家姊,犯了病而已,不是乞丐。你予我一处单独小院舍,不与旁人临近就是了。」
  仆子便问我:「可需要小人替娘子请医师来么?」
  我说:「不必。我等人来医她。」
  那仆子诺诺而去,接引入住的一路,都用一种瞧新鲜的目光打量我们,一旦发现我向他看去,便会赶紧惶恐地埋下头,好像我是会吃人的妖怪,叫他好奇又害怕。
  我等着魏伐檀来医玉桃娘。
  我知道这女子的心思。她再不想被认出来,不想魏伐檀寻到她。
  我对她说:「若魏伐檀寻不着妳,妳就得一辈子跟着我,直到他寻着妳为止。」
  她沉默良久,问:「你想杀了他么?」
  「妳很怕我杀了他?」我反问。我想,若魏伐檀不把燕倏还给我,我或许会杀了他,但我其实不确定我是否能够杀了他。否则,早在雾灵山中时,我大概已杀了他,而不会只是划破他的脖子,让他带走了燕倏。
  然而,玉桃娘却扬起了脸。「不。我怕他杀了你。」她眼中浮现出一种逞强的光芒,又骄傲,又脆弱。
  那日夜里她又偷跑了一次,被我抓回来,第二日便开始绝食。
  她既不愿魏伐檀来寻她,也不愿一辈子跟着我,所以便绝食寻死。
  我说:「妳死了,我也可拿妳的尸身去引魏伐檀。」
  她怔怔盯住我,默然良久,很泄气地抱膝垂下头去,声音虚弱而不甘:「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想了一会儿,答:「我是个疯子。」
  她又怔住了,旋即大笑。「你真是个疯子」她恶狠狠地说,而后,恶狠狠抱过水饭来吃喝。既然死也不会有任何意义,为何不好好活着?她真是个务实的女人。
  但我知道,魏伐檀已来了,他只是不现身。
  再见到魏伐檀时,我忍不住骂了他。
  他在玉桃娘的茶水里下药。
  于是她像条滑腻的蛇一般缠绕住我,浑身燥热地厮磨,将湿润吐息喷在我面颊耳畔。她唤我:「魏郎……伐檀……」
  她是个迷人的女子,白皙而丰满,腰肢柔软,双腿修长,一路上我见过无数男人紧紧盯着她,目光放肆而饥渴。但我对她没有感觉。即便她如此紧贴着我,几近讨好地扭动,哀求索取,也无法激起我丝毫的反应。
  我点了她的穴道,将她安置榻上。她的汗水将被褥浸湿透了。
  我走到院中去,站在夜风里骂:「魏伐檀,你真是个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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