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察觉她在轻微的颤抖,那是一种竭力压抑的恐惧。我不知她为什么这样害怕。
我抬起头,看见祭坛上的玉柱国。
这样炎热的七月天里,她却穿一身玄黑大氅,将自己密不透风地遮蔽其中,连头上的帏帽与垂纱也是乌黑的。但她将帏帽取了下来,我这才第一次看见她的脸,瞬间不禁惊鄂。这个女人也不过三十余岁,依旧红颜美丽,却已满头霜华。白发红颜,这样奇丽又哀伤的容貌。
仆子们将一匹四肢被缚的野狼送上祭坛。
玉柱国双手执起那被魏伐檀从火海狼口中夺还的「天狼剑」,阖目将之高举过顶。
那一刻,我觉得,我看见了星河的流动。
横于苍穹的天河之水也被长剑吸引,灼灼星辉如灵光洒落,将泛着赤红的剑身包裹起来。
玉柱国嘴唇嗡动,似在念念有词,她忽然将剑猛得刺下,一剑正穿刺在那野狼的心脏处。
刹那,她睁开了双眼。
那目光竟也锋利如凶悍母狼。我觉得她在瞪着我,用一种恨不能将我生吞活剥的眼神,狠狠瞪着我。
凄惨哀啸在山中震荡,尚未死透的野狼仍在无力挣扎,血却顺着剑刃透了上来,被剑身吸去,愈发将那长剑浸得赤红夺目。
玉桃娘死死抓住我的小臂,明显地颤抖着,甚至快要将她的指甲也掐断了。
那是多么奇异的祭典,透着妖魅,每一个人的目光都焦灼在那柄「天狼剑」上,仿佛被夺去了魂魄。
我又听见掌中剑诡谲的鸣泣。那哀伤犹如哭诉,一下一下穿刺神髓,起初还很轻微,越来越沉重,天地间竟也只剩下这一种声响。这悲苦的哭声,连心跳也为之震颤疼痛。我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模糊,哗啦啦转成五色漩涡,竭力撑起自己,不让自己跌倒下去……
待我还神时,祭典已然结束。
玉柱国站在我面,正与我说话。她说:「多谢你救了伐檀。」她说时并不看我,目光全落在我掌中剑上。燕倏留给我的剑。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终于没有说出来。她忽然又转身走了。
「还好么?你方才那模样……看起来很可怕……」我听见玉桃娘与我说话。她站在我身后,我一回身,便能看见她不安的眼神。
「我方才怎么了?」我问她。
「不,没什么……」她垂下眼去,并不答我,只是反问:「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你是魏郎的师弟?」
「我们哪里像师兄弟了。」我不禁哂笑。
「很像呀。」玉桃娘却上前一步,「你们是同一种人,不喜欢被靠近,什么都自己藏在心里,温柔也好,善良也好……真是的,就连样貌也有几分相似呀,我早应该发现的,如今仔细瞧一瞧,就算说你们是亲兄弟,我也会信。」她忽然有些神经质地开始絮叨自语。「你知道么,其实我本也有个小阿弟的。」她又抓住我的手臂,垂着头,薄唇微扬出一个模糊的笑容,「只是,他出生不久便没了。阿娘为了他,伤心的一夜白头。我那时只有三四岁罢,可我一直都记得那天早晨睁开眼,看见阿娘满头白发时的惊恐。我常会在想,若是阿弟还在就好了,阿娘就不会这样伤心,我也不用……不用……」她说不下去了,只是将眼望住那一方祭坛。
祭坛上已没有别人了,只余下一匹死透的野狼,几个仆子正走上前去,要将之拖走。
玉桃娘眸色一紧,别过脸去咬住嘴唇。「抱歉……要你听我胡言乱语……」她又垂下头去,抬手轻轻捂住自己的眼睛。
她虽比我年长,但毕竟是个姑娘,个头也只与我一般齐,我可以轻易的抚上她额顶。我从不曾安慰过人,只是记得燕倏有时会这样将手轻抚在我前额或头顶,那种感觉温暖又安宁。
但玉桃娘立刻便甩开我。「真难看,你也就与我阿弟一般大呢。」她揉了揉眼,绽出一个柔软的微笑,「多谢你,十九郎,但是,请你不要同情我。」她说完便背过身去了。
「带我去见魏伐檀罢。」我对她道。
她应了一声,也没有再回身看我,只是背对着我在前面走。她是一个坚强而温婉的女子,固执得叫人敬佩又怜惜。
然而,她竟说我像魏伐檀。
我怎会像魏伐檀?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可我偏偏笑不出来。
五、信为何物
魏伐檀的左臂废了。他被那石兽咬断了肱骨和筋腱,能留住手臂已是奇迹,却也只留下一条毫无知觉、再无任何用处的手臂罢了。剑阁中竟有如此玄妙的机关兽,便是玉桃娘也从不知道。
玉桃娘引我去见魏伐檀时,他正躺在榻上休息,紧闭着眼,睡着了一般。然而,当我靠近他的那一瞬,他立刻睁开眼来。
他望住我,眼中有水光颤动,好一阵没有说话,末了,却是扬起唇角,笑问:「你来跟我道歉的么?」
「我为何要向你道歉?又不是我咬断你的胳膊。」我觉得这人可真厚颜。
「嚄,十九郎,你真狠心哩。」魏伐檀却十分理直气壮,他依旧对我笑,无比灿烂:「我是为你才追入剑阁!我是为你才去拿那柄剑!我是为你才挡下那匹狼!我是为你,才废了这条胳膊。」
那之后的许多年中,事实一次又一次向我证明,厚颜无耻是一项生存技能,若能厚颜无耻到令人无从置喙、无可对抗,大抵也就可以顺风顺水心想事成了。而魏伐檀就是最鲜活的例证。我当时本想「呸」他一声,但看着他躺在榻上左臂完全不能动弹的凄惨模样又根本「呸」不出来。尤其是,他确实曾努力地想要保护我,我清楚地知道着。「好罢,真对你不起,委屈你受苦了。」于是我只好在心里「呸」了自己。
魏伐檀却又望住我。他躺着将头微微侧过,青丝散开来,衬着玉枕光泽,更显乌黑发亮。他很安静地望住我,眸中又开始闪动那水一般的粼光。我从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干净又纯粹,宛若稚子。而后他展颜微笑了,是很澄澈的微笑,不染半分嘲意或狡黠。他轻声说:「不怪你。并不是你的错。」
逼我向他道歉,而后施于我宽恕。我那时想,这人若不是太喜欢高高在上恩赐他人的快意,便是彻底疯得无可救药了。
我问他:「你到底把燕倏带去了哪里?」
他立刻又恢复了平日那狡黠又尖酸的神情,故作哀怨地低眉抱怨:「你怎就不能好好与我说句话呢?除了骂我,便只会问燕倏。」
「魏君,我只想快些寻回他,回雾灵山去。」我忍无可忍地疲惫叹息。这言辞的游戏,我最不擅长,如此斗法下去,我必败无疑。
「为何偏要急着回去?」魏伐檀噙着笑瞧我,「你不喜欢这红尘世界么?当真就没有瞧见一丝好、没有一花一叶能入得你眼,所以毫无留恋么?若我此时立刻告诉你燕倏身在何处,你就真能立刻回去么?」他连连地逼问我,明明还像个孱弱病夫般倒卧着,眸中散射出的精光比利剑更迫人心惊。
我怔了好一会儿,竟是语塞,不能回答。
他也并不等我回答。「你再也回不到从前。无论你如何留恋,那些昨日都已死了,永远的死了。」他缓慢地说,一字一字,如念魔咒,直念入人心渊底去。
我忽然觉得疼痛,无比狂躁,猛扑上去,抓住他衣襟一把将他拽起。
他却「咯咯」笑出声来,真像个癫狂的疯子,那废了的胳膊软绵绵垂着,摇晃得好似一条蒿秆。「十九郎,你只是个耽于逃避的孩子罢了。固执地沉湎去日,不愿面对将来,于是缩在怯懦的壳里,装作情深又情长的模样。」 他嘲笑我。
若非有人打断,我一定打了他。
但玉桃娘忽然就闯了进来。「沈以清杀了城中的仆子。阿娘请十九郎你过正堂去。」她面色绷得极紧,忧虑又惊愤。
她说沈濯杀了人。
我亦惊了一瞬,松开魏伐檀,抬头盯着她。
她这才又说了一遍:「城里死了一个仆子,尸身上插着沈以清的剑,他人此时还未找到。」
后一句是实情,前一句,却是心声。
沈濯杀了人。是么?那个安静又温润的男人。
我到得正堂时一众人等早已齐坐。
玉柱国靠坐上首,身后高硕宽大的屏风上绘着群狼狩猎图,精细得毫发可见。而那狼群前后簇拥的,却是大片嫣红牡丹,娇妍又霸道。这诡异画面,就与那高坐众人之上的女城主如出一辙。
就在她的面前,是一只鎏金香炉,炉下托盘中的水光在堂中灯树辉映下,竟有潋滟错觉。此时的玉柱国便像个再普通不过的贵妇,素手添香。她拈起些香末儿细细撒在香灰里,从婢女手中接过火折,看一株细小明火一跃跳出的曼妙身姿,金红包裹着青蓝。她缓声开口:「十九郎君,请你到面前来坐。」
不待我谢绝,已有仆子送上软席,就摆在最靠近玉柱国的偏首,比堂上任何一位人物都要高出些,而玉桃娘坐在她身后另一侧。
那分明已是不容推拒的姿态。
小婢用精致银碟盛来烧红的香炭,搁在香炉上,将香与火笼在其下,再扣了盖,香味却从镂空雕花之间潜了出来。这一炉香焚得十分精致,几乎瞧不见烟气,但香氛已点点弥散,浸润在神思里,清淡宜人,即便坐在近处,亦不会被浓烈夺去气息。
就在这般萦香环绕中,那女城主不疾不徐的嗓音,也亦绵柔亦铿锵起来,总似透着些明明暗暗所指。她问我:「你与沈濯分别时,他为何不与你一同走?」
我猜测她一定也疑心是沈濯杀了她城中的仆子,就与她的女儿所想一样。
我下意识抬眼向袁越望去。他就斜对着我正坐,双手在膝头紧紧攥起。他也盯着我,目光比刀锋更利百倍。他不待我开口,便已截口抢先:「如今多做揣测也是无益,当务之急,还是先寻着他人。若真是这孽徒胡作非为,袁某也第一个不能饶他。」他说得冠冕堂皇,一面说,一面愈发紧紧盯住我,愈发有寒意弥涨。
「我只是听说剑阁起火先急着走了。」我如是应声,装作全不知情。
瞬间,我仿佛看见袁越眸光闪烁,他顿时似松了口气般,神色也不再那样紧绷,慢慢显出些笑意来:「以清的个性我最为清楚。他素来不喜与人纷争,更不要说无故杀死贵城中的仆子。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 他果真是不想让我说出沈濯有雀蒙。
「那么,令高足的剑,袁公要如何解释?」有人如是发问。
袁越皱眉道:「或许是凶手栽赃。」
又有人问:「以沈郎君剑术精妙,谁能夺他的剑来杀人嫁祸?」
那袁越闻声却道:「袁某不才,劣徒又资质驽钝,要夺他的剑,莫说世间前辈高人无数,便是在座诸位也能做到罢?」他看似自贬,却说的很是傲气。
「哦,原来袁公是说我等都是疑凶!」顿时有人愤愤咄声。
「袁某可从没有这样说过。」袁越冷笑一声,愈发上风占尽。
局势忽而僵持起来,人人怒容不掩,独袁越坐定堂上,昂首睨看群雄。
静观良久的玉柱国见状叹道:「为一个仆子引致众贤友猜疑,看来是我不识大局得很。」她一面说,一面抬眼打量堂中诸人。
话音未落,已是骤然一静,竟连吐息声也收得干干净净。
就在玉柱国膝上,平卧着那饮血火锻的「天狼剑」,它就像一匹俯伏低卧的狼,早已磨利了爪牙,随时都会搏扑下来。
这是一场暗流汹涌的战争。沈濯不过是一个借口,一枚棋子,与那死去的仆子并没有多大差别,没人真正关心他杀人与否、是生是死。袁越不关心,他早已撇清了自己。玉柱国也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谁当下可信,谁不可。
但却有人忽然做出了最关心他的姿态。是魏伐檀。他从堂外大步走来,一条左臂仍旧无力垂挂着,精神却已十分清明,步履矫健。「这世上焉有弃剑而逃的剑客?那凶手留剑嫁祸反而是欲盖弥彰。沈兄绝不会是凶手,我更担心的,是他恐怕已遭人毒手。」玉桃娘忙上前迎住他,他安抚地拍一下她肩头,转身朗声说道,「诸位难道忘了,那纵火烧了剑阁的贼人还未寻到,这一人可不是沈以清,有十九郎可为人证。」
此言一出,又有私语四起,切切交错。
玉柱国盯住魏伐檀看了好一会儿,竟绽出一抹满意微笑,略点了点头。「你坐下。」她示意魏伐檀入席,却忽然又转脸向我看来。「十九郎,你如何以为?」她竟问我的看法,不是问任何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而是问我这无名无望的小人物。
「我如何以为,有什么关系?」我反问她。
「我想听你的说法。你以为,沈濯会不会杀人?请你直说无妨。」她执意要问。
我抬眼望见对面的魏伐檀,他已在玉桃娘身旁就坐,也正看着我,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我强烈地觉得,他就是在挑衅我,虽然那目光依旧被那些惯常或不惯常的嗤笑、微笑重重包裹。
可我又有何理由定要接受他的挑衅?
「我以为不会。」我呼出一口气,轻声应道。
「为何不会?」玉柱国眸中一瞬似有异色闪过,她又向我追问。
「只是我这么觉得。」我的确不知为什么,没有理由,只是这样觉得。
我看见玉柱国投向我的目光渐渐沉敛下来。「燕十九郎,你要替一个相识连半日都不足够的人作保么?这会需要你压上一条性命。」她忽然正色端坐起来,语声低沉,严肃至极。
那一瞬,我看见魏伐檀唇角渲开的笑意愈发跋扈不羁。
这是两个无关者的生死,我与沈濯生或是死,他笑得这样开怀做什么?
我忽然觉得,这人大概很想把另一条胳膊也折了。
再若不然,就是他与我有仇。也对,燕倏因我而死,魏伐檀厌恶我、甚至痛恨我,也都是理所当然。呵,果真如此么?所以才步步将我引入局中,看我为难,他便能开心。他甚至蛮横地大声否认我爱燕倏。
我忽然觉得有些失落。
我走到魏伐檀面前去,看定他双眼,轻笑:「若我今日死在这里,请你送我们回去。」
或许,我也只是在挑衅他,出于本能地还击。
刹那,我看见魏伐檀唇上浸着的笑意僵冷下来。他陡然阴鸷地盯住我,转而又勾起个嘲弄弧度,哼道:「好。师弟你有此侠义心胸,为兄也很引以为傲。」
后来魏伐檀常会很阴损地威胁我:「你若敢死,我就把你们一个埋在天南,一个撒在水北,偏不叫你们一起回去。」好像如此一来我就真不会死了。
然而生死这等鬼神之事,又有谁真能掌握自如?
就好像燕倏。
如果我能,我多想他还活着。
我明明还有那么多事想要问他,有那么多话想对他说。
藏剑城的仆子们寻到沈濯时,他正倒在深山山涧旁,身负重伤,奄奄一息。鲜血把溪水也染成了红色,被血腥气引来的野狼就在不远处徘徊,盘算着如何趁鲜将他拆吃入腹。藏剑城中人敬畏狼神,不敢冒犯,慌慌张张跑回来禀报,请了玉柱国亲自去看,才将他抬了回来。
沈濯受的是剑伤,他胸口被刺了三剑,其中一剑刺穿了心脏要脉,险些要了性命。
没有人多嘴疑心他在使苦肉计,因为没有人相信他会为了使苦肉计连刺自己三剑,更没有人相信他能拖着这样的重伤,走那样远的路,去倒在山林野地里。
于是新的恐慌将藏剑城彻底笼罩。
在年轻一辈中,沈濯可算一流顶尖的角色,这个将沈濯重伤至此的神秘人又该有多么厉害?或许,剑阁大火也是这人所为。那么此人的目的又是什么?
不少人叫嚷着立刻便要出城下山去。但玉柱国严令城众封锁了城门。
真相大白、凶手伏诛之前,谁也不许走。
我去看望沈濯时,袁以柔正匍在他榻边掉眼泪。
上山不过半日,两位师兄便相继负伤,她心中难过,早已哭哑了嗓子。「早知这样,还不如不要来,留在汝南就什么事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