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将来会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将一切放心交托与他。
「君上要去人界?」狼烨温文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清冷。「非去不可?」
我回头,坚定一笑,「非去不可。」
我自百岁登基为王,虽然属下臣民各个说我不按常理,做事古怪,可我自认是中规中矩的被禁锢了千余年。
千年荏苒,我倦乏的想要拂袖而去。
「君上……」逸云定定望着我,安静地就像一只凝望中的狸猫。
一时之间,不免惆怅。
「逸云,过来,不要离得那么远。」我向他伸手。
他犹豫着,慢慢靠近。
我将他搂进怀里,任他银白长发散乱的我满身。
「君上,非去不可吗?」他也如是问我。
「非去不可。」我抚着他长发答。
「那……还回来吗?」他嚯得抬起头,眸色紧绷,嘴唇直被咬得泛白。
我一怔,继而笑他的孩子气,「当然要回来!这是我的魔界,我怎能不回来?」
逸云又低下头去,「逸云怕君上会为了那人一去不回。」
我又是一怔,那一年那些事,他的记忆分明已被尽数消去,他还记得多少?
逸云苦笑,垂着眼帘,银色的睫毛纤长翘起,微微颤抖。他低声叹息:「君上你……若是要去,那就去吧。」
我看着眼前这银发蓝眸的美少年,心下骤然紧缩。想来,的确是我残忍,我的举手投足,全都印在他的眼里,而我,却一直无意又刻意地忽视着他内心的柔软。
「小云,你不想让我去吗?」我问他。
他抬眼将我看牢,怅然浅笑:「逸云从来不敢奢望能留住君上。我只盼你平安喜乐,就够了。」
我说:「我不会丢下你们不管。我会回来,守着我的魔界,守着你们,直到我死。若违此誓,不得善终。」
一瞬间,我看见逸云冰蓝眼眸中闪过的惊恐。其实魔界历代圣君,又有哪一个是有善终的?不论是当年的尊王蓝夜,还是我的父亲。或许,接过这王座,便意味着已注定不得善终,我们本该都有这觉悟。
我毅然推开他,转身离开。
如果有来生能让我给你回报,请你现在不要为我哀伤。
人界,其实与魔界没什么大不同,不过是妖魔鬼怪少了点,人类寿命短了点。
我百无聊赖的在繁华市井晃荡来晃荡去,正在想着干脆是不是也去神界串串门子,以报答某人当年不请自来的大恩大德。
忽然,喧嚣中扬起一声尖叫。
人群顿时涌动,全向小酒楼的方向挤了过去,顷刻间围成桶状。
有热闹,当然要看了,特别是现在这么无聊。
我也悠闲的晃过去,从人与人的夹缝中窥见一个粉衣女子。柳眉吊梢,明明是凌厉眉目,却神情凄楚。怪异!
「求求你了大爷!我家真的交不起这么多的利钱了!我哥哥还躺在病床上等汤药呢!」那女子抓着面前粗壮乡绅的腿,哭得泪流成河。
满身铜臭气的乡绅,短腿一抬,就要将女子踢开。
不想,女子却突然往旁边挪开了寸余,乡绅重心不稳,一个狗啃泥摔趴在地。
人群哄笑顿起。
「大爷,您没事儿吧?」女子可怜兮兮的瞅着半天爬不起来的肥壮男子,那模样真仿佛是娇娇弱弱。
「娘的!」乡绅骂骂咧咧纲要爬起来,却仿佛被人按着似的,更加惨痛的又摔了回去。
哄笑再次迭起。
「李老板!您莫不是在拜神仙呢?」有人出声高叫。
众人皆起哄笑闹着,「该不是您少纳了香油钱吧!您那庄子上雪花银十万不止,总不该吝啬这个呀!」
「你爷爷才没纳香油钱呢!」李乡绅怨气没出排遣,好不容易爬起来,却是恶狠狠盯着那粉衣女子,眼看就是恶虎扑羊,要拿她出气。
那女子又是一声惊呼,眼疾手快的先摔倒一旁去,却不小心碰着路边的石子。石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中乡绅脑门。
众人已是笑得直不起腰,看一方恶霸狼狈惨号的模样,怎能不人心大快?
「今儿出鬼了!你给我等着!」乡绅恨恨得撂下话来,抬腿就逃。
唱大戏的主角儿逃走,看客们也三三两两说笑着散去,买货的买货,照看摊子的照看摊子,酒楼下瞬间空旷开来,只留那个粉衣姑娘还在原地,俊俏面颊似有鄙夷神色。
我忽然玩心大起,本想上前攀谈,没想到那姑娘却先看见我,柳眉竟是一拧。
此番来人界,我早将自己魔族的外貌隐去,她却一眼瞧见我就皱眉。
「听说天上有个女仙,名叫孟阳,行侠仗义,专爱管人世红尘的不平事,不知道姑娘可听说过?」
粉衣女子冷笑一声:「我不是女仙,是神将。你也别兜弯子,你这魔族跑来人界作甚?」
我微微一笑,「我来人界作什么,与你何干?」
孟阳柳眉上挑,瞪着我,猛然间却有另一个声音插话进来。
「与她无干,与我可有干系?」
循声抬头,却见楼上一张随心笑脸。他轻盈翻身,从酒楼上一跃而下,翩翩而至,还是一身玄黑衣袂,衬得他修长身躯愈发瘦削高挑。
我本欲正色,却依旧不禁笑了起来,「许你成天在外面东游西荡就不许我来这人间尘世走走看看?就算是你家开的场子,也不能这么霸王条款罢。」
「我只怕终有一日就算我留你你也是一定要走的。」他温和一笑,瞬间,却又换了一副面孔,沉声喝令:「孟阳你先回去。」威严的不容半点质疑,全然不像那个会温柔浅笑得他。
从没见过他如此严肃的面孔,我愈加觉得好玩。我笑着问他:「你干吗赶她走?与我相识就这么见不得人?」
他回转目光,清逸俊美的脸庞又有笑意慢慢晕染,「怎会?我看见你就觉得开心,巴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的,就算日后你把我忘了,也没人敢跟我抢。」
「滚!没见过比你更厚脸皮的!」我忽然觉得郁闷,这家伙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却一脸伤心欲绝的模样,将我拉住,「我多少年没见着你了,好容易才见面,你就叫我滚?」
这人装得太逼真,以至于我实在忍不住,一巴掌拍开他那张脸。我问他:「你来人界是干什么?总不会是跟我一样无聊起来耍性子吧!」
他闻之眸色渐渐幽深,末了暗叹。他低声缓道:「我来追妖仙梵灭的魂魄。」
我看着他眉心渐深的刻痕,不禁挑眉,「若只是妖仙梵灭,你犯不着亲自出马。」
「你呢?」他反问我,「你真是无聊了所以跑来玩玩?」
我不欲隐瞒,答道,「我听说,邪王墓开裂了。」
「小蓝,你该回去,这本与你无关。」无极敛起笑容,「杀梵灭封邪王的是神王源曦,如今这个局,理应由我来了结。」
我仰头望天,天高云淡,一片宁静开阔。这世界依旧安宁祥,丝毫不觉那些四伏危机。
何谓有关?何谓无关?总逃不过是同一片天地。何况,既然与你有关,又岂能说与我无关?
我摆手一笑:「你就当是我任性起来,想要胡闹一回,不行么?」
无极良久沉默,忽然猛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气势汹汹得,却还是一言不发。
第廿八回
【清风闲云佳期有约 苍山峻野此思无涯】
酒不是百年佳酿,而是农家小舍的昏黄米酒,我只喝了一口就腻得放下了碗;饭菜也不是珍馐美味,而是农家自己腌的酱菜煮的白粥蒸的馒头,咸的太咸淡的太淡糙的太糙,搞得我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美酒佳肴当前,你这就不吃了?」无极倒是吃喝的津津有味。
我白了他一眼,「说假话也不怕咬了舌头!」
无极一脸镇定,「那你就一边望着我的脸一边吃吧,有我在眼前,粗茶淡饭也能变人间美味!」
我差点被酸得倒了胃,转而笑起来奚落他:「原来你是盯着我才吃进去的,想夸我你就直说,反正你那种厚脸皮的说话方式我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你啊……」无极叹气,放下手中碗筷,从我对面绕到我旁边来,「怎么这么挑嘴?你这一天都没好好吃东西。」
「谁像你啊,吃这种东西也能吃得那么亢奋!」我懒懒地嘀咕。反正我是魔,几天不吃饿不死,吃应该是享受,我可不喜欢自虐。
「因为从来没吃过呀。」他答得极快,理所当然的模样。
我有些哭笑不得:「你没挨过打就要凑过去让人扇耳光么?慢吃,吃好,恕我不奉陪。」
「你现在不吃,以后呢?」他却望着我的眼睛,「若有一日你不再是魔界圣君,你会愿意过粗茶淡饭闲云野鹤的日子么?」
我一怔,他黑眸如墨,深邃堪比无垠夜空,望得我心底陡然翻腾起来,「我不做魔界圣君的时候,我也用不着再吃东西了。」
小屋一瞬间变得极度安静,死水般的寂静,猛然压得我有些难受,心里又烦又慌,只觉得呼吸都不畅快。
无极脸上找不到一丝一毫感情的波动,「你自己不吃,饿了可别叫苦。」
我刚想回嘴,小屋的门却忽然开了,农户家的老妇人又端了一罐鸡汤进来。我看着老妇的笑脸,强抑住皱眉的冲动。
我们是追着妖仙梵灭的气息一直到了这山脚村落,却听说村里出了怪事儿,时常有猎户进了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更让我们觉得古怪的是,梵灭的妖气走到山前便消失了。于是,我们决定留下来查看。至于为什么会住进这么惨淡的一户孤老家,一是这山村几乎都很惨淡,二是这老妇人儿子没了,请我们帮忙找寻,执意想要答谢,三是……无极那家伙不知道脑子进了什么水,我倒是宁愿住在山洞里,自己生火搭软床,猎一只野兔来烤了,自在又痛快。
其实并不是别人不好,只是我讨厌这样与人过于接近。
无极一直靠在残破的小木椅上,望着我,似带浅笑,双眼明亮。他这表情我再熟悉不过,只不知他又在琢磨什么。我正打算躲开他,他却还是先一步,一把将我整个抓进怀里去从背后搂住,「已经这么瘦了,还不好好吃东西。」他手环着我的腰,一声叹息,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盒子,「好歹吃一点吧,真以为自己是个饿不死的么。」
盒子里的香味很熟悉,是我爱吃的桂花凉糕。我想想觉得没什么好拒绝的,于是拈一块扔进嘴里。
「这么犟的脾气,却跟孩子一样喜欢吃甜食。」无极似乎觉得这是件很好笑的事,一面这样笑着,一面真像逗孩子一样,将手蹭到我嘴角来。
我挥手将他拍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张俊美英挺的脸靠近时,我很自然地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嘴唇润泽而柔软,齿间似还残留着酒香,比什么都美味,令人忍不住就想要更多。我拽住他衣襟将他拉得更近,决定把他当做晚餐。
可他却忽然拉开了距离。「你再考虑考虑?」他用诱哄中带着点胁迫的语调问我。
「考虑什么?」我问。
「你知道的,别装傻。」他不满地皱眉。
「跟你说过了,不行。」我很无奈,顿时没了兴致,推开他翻身坐到一边去。他想要我和他一起,他不再做天帝,我也不再做魔君,去过逍遥闲散的日子,愿望很美好,但怎么可能。
他显然又失望了一次,不甘心地望着我,语声开始变得自嘲。他问我:「那咱们这算什么?及时行乐,转身就忘干净了?」
这个人,在意了就这样在意,原来也不似看起来那样事事洒脱。我叹一口气,抬手抚上他脸颊,「你接受现实吧。」
「还没有发生的事怎么作准?」他眸光闪烁,眼底又沸腾起那炫目的紫色。「之后这几十年里,我一直在想,我不接受,我要改变它。」他缓缓地说着,看牢我双眼。
我戳穿他的美梦,「它已经发生了,你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胡说!」他恼恨地跳起来,似乎怒气勃然,却终是没骂出别的来。我也不过是说了句实话。他静了半晌,再次哀道:「你还真是狠心,连个念想也不留给我。」
「若不是因为与你有关,我才不来管什么邪王墓的闲事。你真当我吃饱了撑的吗。」我说着,又拈一块凉糕扔进嘴里。糯米软滑的滋味十分可口,桂花清香弥漫。
无极呆了一瞬,「我不会让你有事,不许你忘了我……」他忽然紧紧将我抱住,双臂锢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余下的时间里,我们谁也没有开口,直到一道巨大的黑影猛地冲我们扑压过来。
我与无极几乎是同时跳起,隐约间,我似乎觉得他抬手在我脸的正前方向外推了一掌。
昏黄的油灯闪了一下便没了火苗,大开着的窗户连半点月光也撒不进来,屋子里阴冷阴冷的,别的什么也没有。
「逃了?」无极靠在我身后道,「速度不赖。」
我点头,一来一去全在瞬间,空气中只残余下些许腥味儿,显示着那东西的曾经到来,我甚至不能辨别它究竟是什么。
我们俩追着残留妖气寻去,不过半刻,已身在深山,四下里一片凄幽阴森,风打得树叶来回摇晃发出沙沙碎响,黑影斑驳,飘忽不定。
妖气被山风吹得淡了,辨不清方向。我站定,正想查探周遭,冷不防听见无极在我身后一阵笑。来得太突然直笑得我毛骨悚然。「你干吗?」我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
无极好不容易笑够了,直起身子来,淡淡扬眉,极力维持正色得说道:「没什么,就是感觉我已经完全变成个瞎子了。」
我一愣,这才想起,神界没有夜晚,他的眼睛要想适应黑暗大概是要费些气力……可是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个家伙可真是……
他仿佛察觉了我的想法,解释:「以前没怎么试过嘛。有你在,还怕鬼把我吃了?」看来他倒是当来玩的。
可敌暗我明,冒然照明不是上策,真把他丢了怎么办?「过来!」我无奈,把这个瞬间从天帝变成瞎猫的家伙拽过来。抓住他手臂时我觉得不对,手上感觉湿热,收回来细看,这才发现掌心全是血!天黑,他衣服也是黑的,不用手摸根本不易察觉,加之他一直都在笑着与我胡侃,没表现出任何不对劲,所以我完全没想到他有可能出什么差错。
我强行掳起他的袖子察看,见是两个血洞般的牙印。「这什么东西咬的?!」我皱眉问,想起那黑影突然向我们扑过来时,他似乎是挡在我面前推了一掌。
「皮肉伤,不疼。」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拉开我,放下袖管。
「你血多也不要乱洒啊,神王之血很稀罕的。」我暗叹,再一次拉过他的手,想着好歹要先把伤口包扎好。然而,风中夹杂的讯息却愈来愈危险,一双双陡然亮起的眼睛,浮游着急速靠拢,犹如鬼火。
猛地,一道细小黑影飞窜过来,我一抬手把它抓了个正着,却是只黑蝙蝠,血红的眼睛,尖厉的獠牙露在外面。那东西张嘴就要咬我的手,我一皱眉手心瞬间腾起一道火光,将那嗜血的妖物烧成灰烬。
「看起来不少!」无极又找到了新的乐趣,「来比一场如何?」
我笑:「眼睛不好就消停一下吧。」
无极不以为意,「我看不见,蝙蝠也看不见。」说着,但见金光一耀,他已长剑在手。
那群饥渴难耐的蝙蝠早已蜂拥而上冲着他去了。神族的血本来就甜,何况他身上还有伤口,看来蝙蝠也会挑食。
无极笑而不语,挥剑时,光如白日,猛然耀起,刺得我下意识遮住眼睛,朦胧间,见那玄衣男子手持神剑,周身笼在圣洁光辉中,周遭秽物皆化为白色尘埃消散。他脸上挂着温柔的微笑,净化之力渊源不断的送他的双手中他的神剑上散射而出,映耀天地。
那是我第一次,竟对神产生了莫名的敬畏,仿佛他便是天地间最至高无上的存在,象征着救赎,净化天地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