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天开始,到今天为止,一直没能与毕行好好谈上一次话的尉少君,快要对眼下的僵局抓狂。
几天以来,毕行在教室里遇见尉少君,都是视而不见地走过去。班上人多,讲话的确不太方便,尉少君也就忍了。
然而就连宿舍,毕行这几天也几乎没有回过。毕行去孤儿院那边找过一次,却扑了个空。问那些小孩子,他们也不清楚情况。
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犯了什麽过失,才会使得毕行这麽不想看见自己,尉少君在大惑不解之余,也感到颇为难过。
一般来说,毕行是属於不会轻易发脾气的那种人。曾经有几次在学校里遭到挑衅,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他总是不冷不热,他的情绪仿佛是个无底洞,没人知道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
总是这麽冷静到近乎没脾气的毕行,突然就对自己这麽退避三舍,这让尉少君相当受打击。
就算要给他判刑,至少也该让他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麽罪吧?不然真是死都死不瞑目。
一天天下来,越来越郁闷的尉少君,终於再也受不了了。他打算等到下了这节课,就将毕行叫到教室外的走廊上,摊牌。是死是活,就这麽一刀。
无论他是否有做过什麽过份的事,如果毕行是真的打定主意再也不与他来往了,那就快刀斩乱麻。痛死算了。这样拖著反而折磨人。
终於到了下课,他却被另外一个人给叫了出去。
那人是隔壁班上的陈泽,他以前曾经与尉少君是同班,後来因为一些原因调离到了隔壁班。两人之间交情不算深,但也不能说不熟,因为陈泽与齐树是同一宿舍,以前在一起打过几次篮球。不过今天陈泽来找尉少君,并不是为了联络感情。
在前两天的模拟考中,两人的教室互换了一下,作为考场。考完之後第二天,班上有同学找到尉少君,指著一张课桌让他看桌上面的痕迹。
那些痕迹很明显是用笔写上去的,但是并没有颜色,写的时候一定是垫了纸张。那笔迹的内容就是那次考试的重点内容。一目了然,这是作弊。大概是头一天晚上偷偷潜进教室来弄的。
尉少君查了一下,查出这张课桌是陈泽那天坐的,於是将这件事告诉了陈泽的班主任。
就这样,原本考分还算不错的陈泽,得到了一个大鸭蛋。
所以今天陈泽来将尉少君找出去,就是算账来的。
对於陈泽指责自己应该先去找他谈谈,而不该一下子就将事情报到班主任那儿去的说法,尉少君处之淡然:「你也说了,这只是一场模拟考。哪怕你考零分,明年考大学的时候也不会因此有任何影响。反倒是,如果在模拟考中太依赖作弊,成了习惯,对将来的大考有利无弊。」
「你!真的很多管闲事知不知道?」
「我只知道,考场就该有考场的风纪。你的确是作弊了,不是我诬陷你。而且那天,首先发现证据的人不是我,是其它几个同学。他们跑来找我,也就是希望我能公正地处理这件事。如果我再替你隐瞒,你觉得他们会怎麽想?如果我给了他们『作弊也可以被袒护』这样的误导,再往後考场的风气就彻底毁了。」
「风气?哈,就你这种人,也敢说什麽风气?」陈泽很显然是气坏了,连用食指指著人这麽具有攻击性的动作都做了出来。
「陈泽!」
再这样下去,事件的危险指数可能就要破表,齐树赶紧跑上去抓住了陈泽的胳膊,想将他打哪儿来的拖回哪儿去,「好了好了,你就别争了!都已经这样了,再怎麽争也没用!何必为了分数这种事伤感情?」
「我才不想跟这麽恶心的人有感情。」
陈泽瞪著眼睛吼道,「尉少君,你就别再装好学生了!你以为谁都不知道吗?你家那点破事。你老爸老妈都是变态,男的就养小白脸,女的就抱小秘,你妹妹还成天跟一个不男不女的家夥走在一起。你们一家都有毛病!都是变态!」
四周忽然鸦雀无声。只剩下陈泽喘粗气的声音,以及,尉少君攥紧了拳头而发出的咯咯声。
完美主义 24
「你、说、什、麽?」尉少君铁青著脸,从牙缝里挤出话来。
在场所有人,包括从小与尉少君一起长大的齐树在内,都从来没有看过,尉少君露出这麽可怕的眼神,就像要将谁撕成碎片一般。
不自觉地,都往後缩了缩。
然而同样处於盛怒的陈泽,已经顾不上注意人的脸色,扯著嗓子大叫:「怎麽?你还想装傻,不敢承认?那不然叫齐树来证明啊!叫他来说,你家是不是那个鬼样子。」
「陈泽?!」齐树觉得要昏倒。这怎麽又跟自己扯上了关系?他明明一直守口如瓶的,从没有对外讲过尉少君家里的事……
「这傻小子,晚上讲梦话的时候,给我把什麽都给套出来啦!」
看著尉少君完全无法辩驳的样子,陈泽得意洋洋。
「其实我本来不想说的,这麽恶心的事情。我一讲出来,肯定就再也没有人愿意跟你来往了吧?亏我还顾忌到你,不想把你弄得那麽可怜,可你倒好!尉大班长哦,你铁面无私,公正廉明,是吧?」
「陈泽!你别闹了!回你自己班上去,别在这儿发疯!」知道自己无意中犯下了大错的齐树,现在唯一能做的补救,也就只是尽力阻止陈泽继续口无遮拦。
其它也有几个人过来拽陈泽,然而却是以失败告终。
从小练过排球的陈泽比起同龄人要壮上一圈。而周遭热闹的气氛,更是给他那火烧般的高亢情绪浇上了油。
「尉少君,算了吧你!还风气呢,明明你自己就比谁都肮脏。生你养你的都是变态,你还管他们叫爸妈,你就不觉得想吐吗?哦哦,就是因为你自己也是那种东西,所以才无所谓吧。反正大家一块儿变态,谁也不嫌谁,是吧!」
「陈泽!你快闭嘴!再闹下去我揍你了!」
「……」尉少君的双拳已经攥到不能再紧,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他紧紧盯著陈泽的嘴,眼睛一眨不眨。
下一次,下一次那张嘴再开启的时候,就是他将其打烂的时候。
……
开了!
尉少君身体一动就要冲上去,却忽然有个身影冲在了他的前面,过去,对准陈泽的下巴就是狠狠一记勾拳。
这一拳的力度,将陈泽整个人以及他身边几个拦著他的人,统统震退了几步。
并没有就此罢休。紧接著,毕行就用双手揪起陈泽的衣领,将人拽到跟前,低沈地说:「收回你刚才的话,全部。向他道歉,立刻。」
「……」
陈泽也是被刚才那一拳打得有点懵了,晃了晃脑袋,翻著白眼回道,「你有病啊!我干嘛要收回,又没有讲错。叫我道歉?我叫你去死,你去不去?」
毕行双眼一眯,猛然大吼:「道歉!」几步跨前,将陈泽逼至围栏边上。众人都因为这危险的一幕而倒吸了一口凉气。
先前拉著陈泽的几个人,现在改去拉扯毕行。
尉少君也有一点被毕行这前所未见的可怖模样给吓到,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在盛怒中的事,只能呆呆地看著毕行的背影瞪大了双眼。
无法想象,看上去并不强壮的毕行,怎麽会有这麽惊人的力气。那几个去拉扯他的人,根本拉他不动。而他居然还将一个比自己壮那麽多的人用手举著提了起来。
现在的陈泽,双脚已离地,整个人被悬空吊著。
「天哪……」女生们是真的吓坏了,捂著嘴巴退离两米开外。
现在的气氛,已经不是先前的剑拔弩张。根本就是恐怖。
毕行对此毫不理会,字字凌厉地再次命令:「我再说一次,收回你刚才的话!」
尽管目前处境堪忧,偏偏陈泽也是个超级火爆脾气。大脑差不多清醒过来之後,他瞪圆了眼睛,反手扣住了揪著自己的那双手。
「我──不──收!」
手上猛地一使劲,成功地掰开了毕行的手,同时身体却因为这一剧烈动作而往後翻仰。
谁也没有来得及挽回。
一楼过道上的同学只看到,一团黑影从上方飞速坠落,砰地一声,摔在了地面上。
……
「铃铃──」
「呀啊──!」
上课铃声,伴著刺耳的尖叫声,响彻了教学楼。
完美主义 25
下课铃响,一天的课程到此结束。除开值日生,其它同学纷纷离开了教室。
明天是周末没有课,有不少同学放学後就直接回家了。
尉少君也打算回去一趟,但他是今天的值日生之一,所以得先将教室的地面清理干净了才能走。擦窗户的同学先完成了任务,问尉少君:「需要帮忙吗?」
「不用,就快扫完了。你先走吧。」
「哦,那我先走了。下周见。」
「再见。」
尉少君很快将地扫好,停下来,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天色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阴了下来。看样子晚上可能有雨。
不喜欢阴雨天的尉少君,望著天空长叹一口气。转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教室右边靠墙倒数第三排的课桌,表情隐约变得恍惚起来。那是毕行的座位。已经空了一个礼拜。
那天的事件之後,毕行一直没有在学校里露面。老师只在班上大概交代了一下陈泽的情况。
脑震荡,骨折,虽然不会要命,也得有好一阵子的罪要受了。从二楼摔下去,伤成这样不知道该算是走运还是凄惨。
至於学校方面会不会对毕行做什麽处分,倒是一直没有消息传出。毕行这个人,包括他的一切相关情况,仿佛一天之内就在校园中销声匿迹。
因为担心,尉少君去孤儿院那边找过毕行几次,都扑了个空。不单是学校,就连小孩子们那边,毕行也都再没有去过。
难道他真的会就此不再出现了吗?尉少君只能但愿不是这样。
无论如何也想要对毕行说声「对不起」,那天如果不是为了自己,毕行不可能会与陈泽发生冲突。另外,也要说声「谢谢」,感谢他为自己的心意,虽然造成的後果有些过了火。
当然前提是,还有机会再见……
想著,尉少君又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将扫帚放到墙角,准备出去接一桶水回来给地面洒点水,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教室的後门口。
尉少君定睛一看,从背光处捕捉到对方的脸,他手里刚刚拎起来的水桶「!当」一声摔在地上。
「毕……行?」虽然一向对自己1.5的视力很有自信,但此时的尉少君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打招呼就消失了一周的毕行,现在又不打招呼就现身了,真有点像小孩子的躲猫猫。
惊愕之余,尉少君更加感到高兴,大步向毕行走去:「真的是你。怎麽这个时候过来?这些天你……」忽然刹住了脚步,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才好。
明明有很多话要说,很多事情想要问,乍然相见,脑袋却一下子空白了。
也许只是因为事出突然,也或许,是因为毕行此时的眼神。虽然脸上还是像往常那样面无表情,但那眼神却异常复杂纠结,仿佛急欲诉说什麽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般地。
「毕行……你怎麽了?」
隐隐觉得现在似乎应该将话语权交给毕行,於是尉少君这样问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
毕行沈默著,往前跨了一步,又跨一步,停下来。闭上眼睛,像是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的时候,终於开口:「我是个私生子。」
「嗯?」并不是没有听清那句话,尉少君只是对於毕行突然讲这种话的动机感到胡涂。
从来不谈及任何私事的毕行,为什麽……满脑的疑惑让他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也并不需要接话。因为紧接著毕行又说了:「其实是我的母亲先遇见那个人,但是没能成为与他结婚的对象。他是名门望族,而我母亲只是个教师。既然不能在一起,那就什麽牵扯都不要有,也不必被那个人知道自己肚子里怀了我。
所以她离开了奥斯陆,在一个小乡村中生下我。在那之後不久,她就发现自己患了病。一发病,她就痛得没有办法工作。连续几次被辞退之後,她就留在了在家里。在乡村想要生活下去并不难,虽然与优裕无缘。」
「……」
说那些话的时候,毕行的声音一直很冷静,冷静得像是在说著与自己无关的事。
「几岁的时候我很顽皮。附近人家的大孩子教唆我学偷东西,我学了。他们教我抽烟,我也学了。然後那天,母亲看到了,她先是发火,然後哭,最後发病。我吓到了,当时我以为她真的会死。
那之後,她开始每天教我念书。她的箱子里有多到看不完的书,挪威文字,中文,英文,法文……在来这里之前我没有进过学校,她就是我唯一的老师。我尊敬她,但同时我也很害怕她。
每当她为受不住病痛而弄伤我的事道歉的时候,我会忍不住想或许她还是死去比较幸福。但是如果她真的死了,我该怎麽办?我不想失去她。失去她我就什麽都没有了。」
完美主义 26
「毕行……」不自觉地唤了这样一声,下一瞬尉少君就对自己感到愕然。
明明从很早以前就对这个人的私人情况抱有好奇,现在他难得肯主动说了,为什麽自己却又突然觉得不想听下去?
越听,越感觉胸口钝疼。再听下去,好像就会窒息似的。
然而面对著显然已下定决心要坦诚什麽的毕行,尉少君知道自己讲不出「不要再说了」这几个字。之後也就没有再开口,只静静地听,将心情暂时放到一边。
「近几年她的病情越来越严重。那天她晕倒了,在乡村医院昏睡了好几天都没有醒,只有转移到城市里去。在那里,那个医生……是那个人的朋友。他很早就认识我的母亲,也知道那两个人的事。
然後,他将我母亲的事情告诉了那人的妻子。母亲一直昏迷著没有醒来,所以那个女人找到了我。她说,她愿意给我母亲最好的医疗条件,并派专人照顾,保障她的生命。条件是,要我离开挪威。」
说到这里,毕行停顿了一下,似乎是用这一停顿的时间整理了情绪,然後再接著说。
「如果当时没有接受她的条件,我母亲现在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吧。通过我,她联系上了人在这里的我母亲的妹妹,把我交给她,并给了她一笔钱。在我来到这儿的不久後,在医院里的母亲醒了。被那个女人派去看著她的人,对她说了我到这儿来的事。之後她打电话给小姨,说希望她能将我送回挪威。
这不可能。如果我回去,她就会死。我留在这里,就算不能够看到她,至少知道她还活著。时间长了,她也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上周,她和小姨通电话的时候,小姨说了那天的事。母亲吓坏了,她怕我会被拘禁。她逃出医院,去找到那个人。她让他知道了我的存在,并请求他用他的权势来为我解围。
他答应了这个请求,但是有个前提:我必须回挪威,回归他的家族之下。如果我不答应,他就不会插手我的任何事,同时将从此撤销给予我母亲的治疗。」
冷冷地这样说著,毕行忽然微微挑起了唇,浓烈的讥诮自唇缘扩散至眼角,「那两个人多麽有趣。以一个女人的生命为条件,一个逼我离开,一个却逼我回去。」
「毕行。」尉少君握了握拳,坚定地这样喊道。
刚才听见的那些事,尽管一下子接受了这麽多讯息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但是有一件事情他确定无疑。
被这样反反复复逼迫的毕行,一定很辛苦。
无法想象他是怎样咬著牙承受了这一切,尉少君只是觉得疼惜,很想要为他分担这辛苦,哪怕一点点。
「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你母亲从挪威接到这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