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望亭----焚书
  发于:2009年09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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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寻到我的是师傅,这次子竹来,我才知道师傅也非普通人,是那星君在天上的故友。他不能离开天庭太久,所谓的圆寂不过是障眼法,枉我还为他念了这么多遍往生咒。当年师傅在寺院边捡到我,本想顺手丢进老方丈的禅房,借佛法化解我的魔性,却赶上对方大限将到,一眼看出师傅来历不凡,将整个灵山寺托付。”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当年满山窝里找高人,却不知小小的灵山寺,就住了这么多神仙。
  放弃思考自己究竟有没有仙缘,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老天要如此来耍我。
  “你一定觉得我很不像和尚,若你见了我师傅,就知道我有多合格。”伽蓝的语调终于轻快了些,像回想起什么,“师傅才是真正放开的人,将子竹拖下水,便是想乘机化去他心结,若非我自作聪明想寻捷径修炼,让本已消除的魔气又渐渐复苏,子竹也不会出手。”
  声音又渐渐平缓下去,“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事关苍生,我不能冒险——子竹这样说的时候,眼里有化不开的悲伤,我真想上去给他抹开,但那把碧落横在我们中间,像隔了天涯海角。”
  阿嚏——我很破坏气氛得打了个喷嚏,伽蓝,这种狗血的叙事风格,真的不适合你。
  “可惜,他还是不够狠心,只差一分,再一分就能让我灰飞烟灭,这个家伙,永远都是这样。我曾许他三个诺言,第一是此生绝不会再入歧途。第二个,是收拾当初在天上惹下的麻烦,今日他来,便是断了这最后的牵念。”伽蓝将我裹得紧了些,“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星星看的久了,眼睛有些酸,明明那么遥远,却好象一伸手,就可以握在掌心。
  我决定了,从今天起,就叫他小蓝。
  我一个人的小蓝。
  去他见鬼的品味,虽然这名字,我念着还是很郁闷。
  他拍了拍我,“阿青,我可是坏人,还要不要跟我?”
  山风真大,我往他怀里挤了挤。
  他继续在耳边啰嗦,“你不怕我魔性大发,把你煮来吃?”
  我翻了翻白眼。
  我家的小蓝,我还信不过?再说,这么厚的皮,你煮得烂吗?
  “阿青你这么没危机感。”他叹气,“哪天我不在了,只怕你被卖了还要替别人数银子。”
  我一转身,把他扑倒在地,磨爪霍霍向小蓝。
  “玩笑玩笑。”他无辜地举起手,“你不能弑主行凶。”
  我把爪子在他颈边比来比去,瞬间,竟有种挥下去的冲动。也许只要再稍稍用力,一切就可以做个了结。
  我被自己的念头吓坏了,火烧般把爪子缩回来,无比心虚。
  “阿青。”趁我发呆,他一翻身把我反压在身下,得逞得笑,“以后,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我呜呜地抗议,想把我压成狐狸肉饼么?
  他闹够了,翻身躺到旁边,双臂枕在脑后,“不入黄泉毋相见,子竹这次,终于狠下心了。”
  我看到他连微笑时也舒展不开的眉眼,突然就心痛起来。
  倘若我也能化做人的样子,陪他喝酒聊天斗气吵架,小蓝是不是会开心一点?
  最好还是个美人。
  抬头间,恰见一颗星子划落天际,带着眩然的光尾,消逝在未知的远方。
  落,星,台。
  这名字,倒也贴切。
  只是小蓝,你难道不怕看星星的时候,被落星砸死?

  第十一章

  夏去秋来,树上的桃子青了又红,掩映在一片葱翠中,羞羞答答得向我招手。
  我老实窝在禅房的角落,看一眼粉嫩嫩的桃子,再看看自己,继续虔诚得啃馒头。
  草木荣枯,万物更替,此天道也。
  换毛,果然是每只狐狸都逃不开的宿命。
  “放心,掉不光的。”小蓝手中的佛珠停了一停,适时安慰道。
  我瞥了眼他忍不住扬起的唇角,想笑就笑吧,本狐狸不和你计较。
  “那年我换牙,也是这般躲在禅房,谁都不肯见。”小蓝今日心情不错,又和我话家常,“师傅隔着门教导我:不过是几颗牙,是人总要掉一掉的,没有被虫蛀,你该偷笑了。”
  我嘴角一抽,莫名觉得牙痛。
  和他师傅比,小蓝还是很厚道的。
  “道理我虽明白,却总拉不下颜面。到后来,索性连饭也不肯吃。师傅袖子一甩,出门云游去了,子竹也懒得理我。”
  “该!”想起我跳了许愿池不愿吃药的那次,原来小蓝也有别扭的时候。
  “直到有一天,他站在院中对桃树说,今晚寿州城有灯会,本来想带小鬼去,看来是不成了——因为师傅诳他是竹子,他就喜欢对着桃树说话,我一度以为那是棵树精,后来才知道,不过是最平常的桃树。”
  废话,这年头,若是眼皮底下随便一棵树都可以成精,我真要去撞墙了。
  “不过听子竹说,师傅在天上时,倒真的是一棵树。”
  我盯着面前的房柱,很想一头撞上去。
  “平日下山,我最远也只去过镇上,那天是中秋,寿州城的灯会一定很热闹。虽然很想去,我还是忍住没有开口。到了晚上,有人敲门,我大概饿昏了,鬼使神差得去开门,就看到子竹站在那里,微微笑着,好像我们早就约好一样。”
  我叹了口气,自从子竹来过,每次闲话家常,最后总要话到那根竹子身上。
  不过,对比如此温柔体贴的子竹,我顿时又觉得小蓝十分之不厚道。
  “你一定猜不出子竹对我说了什么?”小蓝似是看穿我心思,悠然道。
  根据小蓝的转述,我稍加润色,作了以下想象——
  当是时也,子竹轻轻抬起他的脸,缓缓抚上他的腮,两指微一用力,盯着他嘴里像被兔子啃过的牙,啧了一声,“不错,还没掉光。”
  我于是心情大好,顶着一身如同被兔子踩过的毛,继续在寺中招摇。
  几天后我才想起来,好像小蓝最后也没说,那晚他们究竟有没有去看灯。
  等我的毛换得差不多时,中秋也快到了。
  之前我对人类的佳节没什么概念,自从听小蓝说过一回,寿州城的花灯会,就在我心里长了草。
  奈何此时我还是不能口吐人言,只好发挥我的才智,极尽所能提示小蓝。
  他念经,我把油灯推过去,小蓝推回来,“寺中虽不愁开销,白日点灯,委实奢侈。”
  他打坐,我在院中对月长啸,小蓝肃然垂目,“逢秋易悲,对月多叹,狐亦不免,善哉善哉。”
  他吃斋,我捧了寿饼过去,小蓝抚额,“阿青,我还没有这么老。”
  我忍无可忍,于三五月圆之夜,独自蹿下了山。
  无数惨痛的事实教育我们,做人不能太冲动。狐狸亦如是。
  在村头的岔路口,我茫然四顾,这才想起来,我根本没去过寿州城。
  脑袋突然被敲了一下,抬起头,就见小蓝站在身后,一身湖蓝色的袍子,秋光潋滟,明明如月。
  “袈裟太显眼。”他指了指背后一个书篓,气定神闲,“你也很显眼。”
  寿州城不比灵山下的小镇,今晚人又多,若我们这一僧一狐走到路上,确实有些显眼。
  可是小蓝,你不觉的那身贵气逼人的袍子,更为显眼?
  认命得蹿进书篓,里面铺了层软絮,我身形本就比一般狐狸小些,倒也安稳。
  小蓝的修为确实了得,我才打个盹,睁开眼时,身边已是暗香盈盈,笑语不绝。
  隔着竹篓向外望去,我才真真切切感到,本狐狸土生土长的村子,是多么……呃,玲珑质朴。
  按小蓝的说法,这寿州城,也只是十方红尘中,再普通不过一座古城。
  街边摆满了各色摊子,被游人三三两两围住。两旁的高楼影影绰绰,檐前挑起一排灯笼,将来来往往的客人,映成了戏文上的红脸关公。
  闻惯了寺中的檀香,我被周遭的胭脂水粉熏得略晕,风中突然飘来阵阵食物的香味,混在小贩的吆喝里,分外亲切。
  我精神一振,只觉香味越来越浓,小蓝停在一处摊前,“老人家,来碗炸豆腐。”
  做为一只食素的狐狸,我对豆腐的执念,常叫小蓝怀疑,我是不是在自我催眠,拿豆腐当鸡腿啃。
  “好咧!”一声吆喝,我正心满意足等着小蓝把豆腐递过来,却听见一把懒懒声音,“且慢。”

  第十二章

  妖孽!
  顺着声音望去,我脑子一炸,顿时闪出这两字。
  时下明明已是仲秋,偏还拿着扇子显摆,眉目宛转,像去岁暖冬时寺里雪地上开出的海棠,艳得带了妖气,又如春梦方觉,慵懒中透着说不出的风情。
  记得小妹说过,狐妖最擅色诱,道行越高,姿容越魅,勾人的本领也越厉害。小妹曾经的目标,就是做这样一只狐妖,去勾引她的韩公子。
  眼前这位,少说也有几千年的道行。
  虽然感应不到同族的气息,我已认定了对方是只道行高深的狐妖,要来抢我的炸豆腐。
  那妖孽将折扇一横,截住小蓝手中的铜板,顺势抛出锭碎银,手腕轻轻一转,复将扇子敲在掌中,半敛的双目懒懒一抬,“萧离。”
  我管你削梨还是削苹果,想和我抢豆腐,也得先问问小蓝。
  “你也可以和夜兄一样,称我涣之。”他微微探身,隔着书篓对我一笑,眼波流转,妖孽得无法无天,“初次见面,后会有期。”
  抛下这八个字,他转身,施施然消失在满街灯火中。
  夜兄?我瞥了眼小蓝,子竹也罢了,这妖孽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故人?
  小蓝收起铜板,对愕然的摊主点点头,后者欢天喜地得把碎银包了揣在怀里,擦了擦手,将热腾腾的炸豆腐用竹篾串了,裹在油纸中递过来,“那位小爷是公子的朋友吧,小老儿活了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哥儿,啧啧,出手还这么大方,看打扮就像京里来的贵人,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对了,这狐狸是公子养的吧,稀罕物呢。”
  京里的贵人?我哼了声,虽然那身暗纹玄衣一看就大有来头,可是那松松散散半敛的衣襟,怎么看也不像正经人家。
  眼见冒着热气的豆腐直接递到了鼻子底下,我才惊觉书篓不知何时被削去三分之一,想起那把转来转去的扇子,我暗自磨爪。
  小蓝后退两步,伸手接过,对摊主笑笑,“多谢,告辞。”在我的爪子挠上那老头之前,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涣之是我昔日云游时结交的朋友,行事虽有些不循常理,却是性情中人。初次见面就让他解囊,阿青和涣之也算有缘。”
  我一边啃豆腐,一边听小蓝说他和萧离如何相识,唔,炸得欠了些火候,定是那老头见钱眼开,没掌握好时间。
  不经意间,在人群中看到个紫色背影,记忆中零散的片段被唤醒,云端上峨冠博带紫衣肃然的仙人,黄大仙洞里高悬的画像……
  莫非那位紫衣仙人,便是子竹四处寻觅的紫皇?
  脑中一热,我像被拘了魂般,自书篓中蹿下,追了过去。
  等四爪落地时,才想起我的炸豆腐,这就是狐狸的悲哀了,回头看那竹串滚了几滚,被人一脚踩下。
  罢了,紫皇总归比豆腐重要那么一点,我大义凛然得回过头,在人群中左躲右闪,一路尾随而去。
  反正十里之内我皆可以感受到小蓝的所在,等探出此人究竟,我再去找小蓝。
  那人一直走的不紧不慢,到了一座桥上,人流熙攘间,突然就失去了踪迹,河边挤满了放莲灯的游人,我停了一停,才发觉出不对。
  我个头虽不大,好歹是只狐狸,身边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却分明拿我当空气,仿佛感受到我的心思,不知谁喊了声,“妖孽!”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陌生的面孔浮在粲然灯火中,五光十色,诡异莫名。
  糟糕,着了道儿!紫衣人只是诱饵,定是那叫萧离的妖孽在捣鬼。
  我只觉眼皮越来越涩,脖子像被人掐住一般,呼吸不得,下一瞬,眼前却又现出曾经的梦境,锦绣晃眼的男子,紫衣肃然的仙人,凉凉微笑的银袍青年,甚至手执画戟的子竹……走马灯般变幻不停。
  头痛得紧,莲灯摇曳的水里,娘和小妹的影子依稀映在其间,又见小蓝低眉肃穆,在滟滟红莲中结跏而坐,抬起头,向我淡淡一笑。
  我仿佛溺水的人看到根稻草,低头就要往桥下跳,忽又起了一阵大雾,梦里头的神仙和水面上的小蓝,霎时模糊起来,又被一阵秋风,吹的无影无踪。
  呼吸被凉风吹得顺畅了些,我下意识转过身,迷雾渐渐散去,路人三两偕行言笑晏晏,纵是偶尔透来一瞥,随即一阵私语,换来巧笑嫣然。
  灯前月下,如此良辰,谁肯浪费时间去在意一只狐狸?
  方才种种,不过是幻象,只是,谁又有如此能耐,帮我破了这魔障?
  星桥另端,一身素衣的男子,独自挑灯徐行。
  我站在高处,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走上桥来。

  第十三章

  十三
  凭我小小的修为,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人。
  中秋月圆,莫非连天上的神仙也扎堆赶来下凡。
  仙人走到我身边,站定。
  掌中挑一盏清辉,在熙熙攘攘的喧嚣中,安然而立。
  “阁下来此何为?”看到这仿佛古画里走出来的仙人,我也不觉古起来。
  他凭栏而望,“吾来访一位故人。”
  顺着他目光从栏杆的缝隙看去,我不由大怒,对岸茫茫人群中,一身贵气逼人的蓝袍,和一袭风情无限的玄衣,状似亲密得走在一起,分外显眼。
  故人?
  我听到这两个字,更加添堵,莫非这位也是小蓝的故人?
  罢了,眼不见为净,还是先解决面前这位再说。
  我转过头,抱着一线希望,“访到没有?”
  他把目光收回,静了片刻,“他去了很远的地方。”
  应该不是小蓝,我莫名松了口气,看着他眼底一片清静,又莫名跟着伤感起来,“真是不巧。”
  “嗯。”灯辉悠悠晃了下,他缓声道,“真是不巧。”
  “遇到汝,也算有缘。”他笑了笑,淡淡眉眼似乎要隐在夜色中,在清辉之下,又说不出的好看。
  子竹的出尘飘逸,伽蓝的内敛淡泊,尚有几分跳脱,就连方才妖孽倾天的萧离,也嚣张得教人咬牙。这个人,却清华得不染一丝烟火,安静的不带一丝人气,神仙做到这个份上,想来很是无趣。
  可是对着眼前这一缕绵长清辉,我又觉得,这位无趣的上仙,应该有很多有趣的故事。
  “此灯名唤无明。”他又淡淡道,“据说可以让有缘者得偿所愿,汝要不要一试?”
  无明?我在小蓝念的经文里听到过,无明者,贪嗔痴暗,为一切烦恼之根本,永断无明,方成佛道。
  无明于我,恐怕便是那些大大小小的执念。
  比如成仙,比如成人。
  我当时听得无趣,既然一切皆空,那无明怎样,无无明又怎样,成不成佛,又有什么区别?
  小蓝看出我的纠结,手中木鱼对着我脑袋敲了一下,悠悠然念出一段佛偈: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
  人从桥上过,桥流水不流。
  据说是前朝某位高僧所作,我只觉这顺口溜编得挺逗,便把无明丢了,去研究如何步行骑水牛。
  此刻,我望着桥下流水,想起本狐狸这辈子最有哲理的一句感悟:天下掉的馅饼,十有八九是酸的。又开始纠结。
  复想起某无缘的仙丹,万一错过那十之一二,我会不会抱憾终身?
  然而小蓝又说,有得必有失,我若真遂了这心愿,又要几世的轮回去偿还?
  纠结之间,潺潺流水竟仿佛真的静止了,平湖如鉴,映出一个银色的身影,好像不是那位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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