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没说。”那人不动声色将受伤的手掩在僧袍里,“我看这狐狸善心慧质,倒颇有佛缘,不如留他在寺中以兹感化,你们以为如何?”
善心慧质?没一口咬上你的脖子,我确实太良善。只是这佛缘——
原来灵山寺的住持,也不过黄大仙的水准。
抬了眼,却见那人低眉垂目,宝相庄严,说不出的清圣出尘,肃穆无欺。
几乎连我也信了。
“一切凭师兄做主。”众人踌躇了下,很快达成一致。
“阿弥陀佛。”他宣了声佛号,愈发地金光灿烂,耀得我头昏眼花。
大概是眼花得太过,佛光普照中,竟然出现幻觉,云山雾海中,有人峨冠博带紫衣端然,也是这般肃穆得望着另一人,对面那位看不清形容,只是眉梢唇角那抹别有深意的微笑,比洛河十月的秋水,还要拔凉拔凉。
想我终日眼巴巴盼着仙人入梦指点我修道法门,莫说是人,连烧鸡都没有梦到过,莫非老天终于开了眼,要派高人来渡我成仙?
看那两人的气度,绝对是上仙级别,先前差点被这和尚给蒙住,我就知道,我是一只有仙缘的狐狸。
意识渐渐模糊,这一次,我是真的睡过去了。
第五章
我竟真的在灵山寺里住了下来。
伽蓝将我丢到山后的温泉里泡了一宿,放了十几味药材,我几乎疑心他要把我煮来吃。
末了,他仔细帮我把身子擦干,摸着我的狐狸毛,“想了十几年的狐狸抱枕,今日终能如愿,善哉。”
抱枕?
我嘴角抽搐了下,这便是他的真正目的?
看着他依然无比慈悲的眉眼,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我凄惨的抱枕生涯,正式开始。
“我叫伽蓝,你可以和师傅一样喊我小蓝。”他拿过从山下买来的烧鸡,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以后就唤你阿青,如何?”
我拼命摇头,胡阿青这种名字,多半也难逃炮灰的宿命。
这师徒俩的品位,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你不要?”他用油纸裹着肥嫩的鸡腿,绕了个圈子放在自己嘴边,随手塞给我一个素果,擅自曲解我的意思,“我差点忘了,阿青是吃素的。”
我差点把鼻子给气歪。
就这样,在我毫不容易下决心改吃荤时,这无耻的酒肉和尚抢走了我所有的口粮。
苍天不仁。
从此他一厢情愿地喊我阿青,我坚持品味,仍称他伽蓝。
“知道我为何叫伽蓝吗?”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无人时从床下扒出一坛老酒,自斟自饮,自言自语。
我趴在楠木地板上,专心啃我的热馒头。
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比他更像和尚。
“因为师傅是在寺院门口拣到我的,而寺院这个名字又实在不符合他的审美原则,所以就取了梵语的音译。”
我差点没噎着,如果方丈当日是在猪圈附近拣到他……
“知道师傅为何单单收我为入室弟子吗?”
我悄悄竖起耳朵。
“因为以师傅的审美原则,只有我够资格。”
咳——
我瞥了眼他的脑袋,带发修行的和尚不是没有,顶着三千烦恼丝做到住持的,大概也只有伽蓝这一位。
不用说,又是因为他师傅那见鬼的审美原则。
他适时递过来一碗清水,拍了拍我的脑袋,“知道师傅是怎么圆寂的吗?”
我爬起来,用爪子拨开木门,一脸鄙夷地走了出去。
“因为那些有违审美原则的事,他是死也不愿做的。”
扑通!
我撞到了走廊的柱子上。
他尾音淡淡的,像院子里的晚风,我揉了揉脑袋,总觉得好象错过了什么。
每当这时候,就格外怀念小妹。
每天晚上,他都会把我揽在怀中,下巴抵在我额头,俨然天塌下来也别叫醒我的气势。
起初我很不习惯,以前大哥睡熟了也会不小心滚到我身边,半夜做梦把我当烤鸡啃,第二天我看着背上的口水奇怪山洞怎么也漏雨,还是被小妹点破了真相。
伽蓝倒不会啃我,只是他身子太冰了,你见过有谁能抱着冰块睡着的?
他肖想的哪里是抱枕,分明是暖炉!
几天后他看着我的黑眼圈,若有所思,到了晚上,便径自在一边睡了,不再招惹我。
我大喜。
只是再过几天,见他于无人处偶尔露出的淡淡倦意,竟莫名的有些心虚。
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苦肉计?我没来之前的日子,不也这么过来了?
“唉,习惯这东西,真是要不得。”他敛了眉,喃喃自语,悲天悯人的样子,又引得一干弟子折首。
我愈发心虚,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自己钻到了他怀里。
久而久之,身边没有冰块降温时,就觉得少了什么。
唉,习惯这东西,果然要不得。
又过了些日子,他开始带我去藏经阁。
大约是住持这工作太清闲,在他把大大小小的陈年往事都说得差不多时,就改行念经了。
金刚经,圆觉经,般若心经,妙法莲华经……木鱼声声,见他捻着佛珠,闭目诵经,一时心如明镜,身若方外,回首再看十丈红尘,不过如此。
我性子本来就散淡,这样枯燥的日子,倒意外的适合我。
大哥娘亲甚至小妹,渐渐离我很远了。
只是如此波澜不兴的生活,也发生过几次小小的意外。
第六章
六
伽蓝喜欢云游四方,当了住持仍不安分。藏经阁的蒲团还没坐暖,他收到一封信,看完后 就开始收拾包袱,对着身后打转的我挥了挥手,“我去去便回,给你带点心。”
信是一只青色的小鸟送来的,此后每当这只鸟出现,伽蓝就会和我说同样的话,然后背起包袱,闲云野鹤得一闪身,消失在墙头。
次日寺中便天下大乱,小和尚冲到长老房中,“住持又跑了。”被长老瞪回去,“那叫游历。”
这一去,少则几日,多则数月,回来时,包袱里便多了样点心。
白云寺的素饼,采月斋的桂花酥,归来居的如意糕……
这点好处就想收买我,太低估狐狸的智慧了。
我一边啃点心,一边愤愤得想。
寺内有座佛塔,每至风夜,宝铎和鸣,余音十里。逢伽蓝外出,我就爬上塔顶,登临远目,对月长啸。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寺里的和尚们不懂欣赏,每日顶着黑眼圈对我磨牙,待伽蓝回来,就争先恐后跑去告状。
终有一次,伽蓝问我,“莫非佛法尚不足涤去尘心?”
我不解。
他又道,“天道伦常,是我疏忽了,但佛门净地,阿青也要节制。”
我郁闷。
他再三斟酌,“要不要下山去找只母狐狸?”
我暴走。
于是我改变策略,每逢伽蓝外出刚回,我便爬到塔顶,彻夜不归。
隔日在藏经阁,他依旧端然危坐,眉眼微倦,不经意间瞥过我,我立刻扭过头去,无视他的哀兵之策。
如此数次,院子里的桃花开了又谢,枝头挂满青色的果子。那青鸟又出现在窗外时,我把包袱叼到他面前,伽蓝眉目安然,继续诵经。
我得意得走出门去,不妨树上的桃子落下,正砸在我脑袋上,仿佛听到身后传来声轻叹,“狡狐。”
转过头,却见他静如沉水的眉梢,隐隐有一丝笑。
废话,狡者,狐之本性。平素不发威,你当我是小白么?
偶尔听小沙弥一脸崇敬地说,住持以前最喜游历,现在却很少外出,专心闭门研究佛典,真是敬业。
所谓偶像,往往在误解中诞生。
那天我在院子里散步,一时无聊溜到大殿后面,隔着黄幔看来来往往的香客,竟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韩墨。
他身旁的女子,一袭大红的狐狸披风,笑靥如花。
恍惚间,却见小妹抱着赤霞般冶艳的大尾巴,招摇上树。
又见一大一小两只狐狸,在雪地中毛茸茸滚做一团。
望着门外的风雪,不知不觉,又是一年。
原来,我并没有忘记。
回到房间,伽蓝不在,我钻到床底下扒了半天,找出他私藏的酒,喝了个精光。
此前我只听夫子吟过“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竟不知酒喝多了,是会醉的。
我一路摇摇晃晃走出去,径直跳进了门前的许愿池。
很多年以后,灵山寺还流传着灵狐显圣,舍身跳许愿池为民祈福的故事,我听了,一笑置之。
众人只顾着发呆,竟没人想起来捞我,若是伽蓝再晚到半步,我便真要舍身成仁。
被水灌得七荤八素时,眼前似又出现诡异的幻觉,除了上次的两位,还有个身着华衣锦绣晃眼的男子,眼中沉金流转,似是入魔之兆,对紫衣肃然的仙者一挑眉,“那便试试吧。”旁边那位银袍的微微一笑,在紫衣仙人耳畔轻声道,“以二对一,你有几分胜算?”
唔,要打架吗?我一时忘了自己身处险境,仙人的生活还真是缤纷多彩,伸长了脖子想看热闹,不妨又灌了口水,彻底失去意识。
酒醒以后我大病一场,伽蓝熬了药逼我喝,我望着黑乎乎的汁液宁死不屈。三天后,我奄奄一息地缩在角落,普通的药已经回天乏术。
我承认,我是故意的。
过去的事,我一直在刻意遗忘,忘记小妹的不幸和娘的无辜,忘记她们,是如何死在名为人类的手中。
猎人捕杀小妹,是本分。娘为小妹报仇,是本能。僧侣诛灭妖狐,是本职。
多智而近妖,娘的不幸,也许就是太聪明。
我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心安理得地和人类生活在一起,甚至忘记自己是一只狐狸。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也许终有一天,我会再次被抛弃。所以我要在彻底依赖上人类之前,了断这层羁绊。
可是,看到伽蓝隐隐担心的神色,我又开始后悔。
这些深奥的问题,实在不该是一只狐狸去考虑的。
自作孽,不可活。
余光瞥见他一脸肃穆,低头静思,然后自袖中取出个木盒,盯着里面一红一黑两粒丹药,犹若参禅。
仙丹?我咽了口口水,仿佛看到天上的神仙在招手。
半晌,他取过红色的那颗,放在我面前,“此丹名换骨,本是师傅的宝贝,他若知道给了你这只小狐狸,只怕会从地下爬出来找我算帐。”
我看着伽蓝眼中的决然,摇头。
天上掉的馅饼,十有八九是酸的。
并非信不过小蓝,只是他师傅的品位……
不说也罢。
再说,光听药名也知道,把全身的骨头都换过,是何等的惨无人道。
他微微一怔,“也罢,既然你舍不得丢下我,这颗夺胎虽不及换骨,救你却有余。”
趁我发呆,他手一扬,把那颗黑色丹药拍入我口中,咕噜一声滑到肚里。
堕胎?我被这更诡异的药名吓到了,下意识捂着肚子。
“夺胎食之可延年益寿,换骨食之可坐地成仙。”他耐心解释。
成仙?我眼睛一亮,可不可以重新选过?
“你的选择倒很让我意外。”伽蓝拍了拍我,俯身在我耳边道,“真是没有仙缘的狐狸。”
此话恰触到我的痛处,若非没有力气,我定要狠狠咬他一口。
明明是你作弊,不事先说清楚。
“不过阿青的反应还真是——”他直起身子,上上下下打量着我,目光落在我肚子上,分明在说,“你生的出来么?”
我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那丹药果然有效,我很快好起来,在鬼门关转了一圈,颇有些再世为狐的感慨。
伽蓝此后就戒了酒,陪着我一起吃素。
我感动万分,这家伙终于有些和尚的样子了。
第七章
初见伽蓝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个好人。
虽然那时我每日心中都要把他骂上几回,但是非黑白,我还分的清。
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寺里的和尚多比他大,却是真心服他,山下的百姓更将他敬若神人。所以我狐妖同党的嫌疑,才能被他一句佛缘轻轻带过。
他在佛法上也很有天赋,十年一次的论佛会上,连无灯法师都赞他悟性了得,欲邀他往京城讲经,被他婉拒。
那种繁华之地,我怕会乐不思归。
他笑着对我说。
平日他很少笑,无论言语多欠扁,都是一派慈悲肃穆的清圣之态,偶尔的微笑,亦如佛祖拈花示众,带着猜不透的禅机,教我无从捉摸。
我也懒得去琢磨,所谓高僧,就是没事便打打机锋,绕来绕去,把你绕晕了为止。
在论佛会之前,我总觉得他言语失之轻浮,有辱佛门风范,后来听那些老和尚空空色色因因果果了半日,才发现伽蓝的可爱。
也只有在听他说话时,我才会记起,面前这个少年,尚未及弱冠。
我到灵山寺的次年七月,来了位不速之客。
烈日当空照,知了拼命叫,清洛说,糟糟糟,我家伽蓝怎么不见了?
伽蓝体质异于常人,一年四季都冰冷无比,而我披着一身厚重的狐狸毛,最是怯热,因此每到夏天,就换我整日粘着他,很没骨气地投怀送抱。
无精打采地躲在树荫下避暑,数到第七十三只蚂蚁时,我决定去找某移动冰块。
闭目凝神,左转直走第二个院子第四间,应该是接待香客的雅舍,奇怪,他去那里做什么?
大病之后,我的六识七觉渐渐变得异常敏感,想起那颗丹药,伽蓝果然没有骗我。
若我选了夺胎,是否现在已得偿宿愿?
七拐八绕到了雅舍,远远的,就感到一阵陌生的气息。
准确说,是仙气。
我一愣,望着院中参天的古树,蹿了上去。
透过窗子,里面的一切尽收眼底。
屋内只有两人,伽蓝站在桌边,正在斟酒,坐着的那个侧对着我,虽然看不清容貌,但只凭身形气质,便觉风神清俊,必是谪仙般的人物。
我盯着他那件青衫,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子竹,想不到你会来。”伽蓝将斟满的酒递过去,眼中带着笑意。
“我说过,不准喊我子竹。”青衣人却不接,径自拿过酒壶,“你自便。”
“我戒了。”伽蓝的手一缩一扬,青衣人一格一转,我眼前一花,再看时,两人手中之物已换了过来。
滴酒未洒。
“哦?”那人就势啜了口酒,“难得。”
“我记得你说过要在幽篁坡静修百年,此番再入红尘。”伽蓝放下酒壶,“算不算违诺?”
“我是说等你师傅百年后,他不是挂了吗?”
这种语气——
仙人传说中清雅端方的形象,开始出现裂缝。
“若我没记错,”伽蓝道,“他也是你师傅。”
青衣人温文一笑,“你记错了。”
“十三年前,师傅在竹林拣到重伤的你,医好后将你收为弟子,赐名子竹,并带回寺中,请问小师弟,我哪里记错了?”
我皱眉,那个永远慈眉善目温暖如风的伽蓝,几时如此咄咄逼人?
不过灵山寺的风水还真好,我以后没事也要多出去转转,看能不能拣个美人回来。
“是吗?”青衣人仍是温和不惊,“可我记得是他趁我受伤时,把我抢回去试药,逼我为徒,还给我起了那样一个名字。”
他转着手中的酒盏,“我本来也认了,可刚到寺里,他就塞给我一个五岁的娃儿,说是我师兄,还让我照顾——夜伽蓝,我警告你,再喊我师弟,我拆了你的灵山寺。”
原来伽蓝姓夜,那他一定是在夜里被捡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