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我心虚得看着小蓝,他暗暗丢给我一个哀怨的眼神,形象全无。
不管是梦还是幻术,既然记不起,就索性忘了吧。
从此,我收心养性,彻底绝了看灯会的念头。
第十七章
十七
日子依旧平淡。
小蓝每天诵经理佛,整理经文,偶尔下山料理一些麻烦。
“先是嘲风,再是烛龙,上古兽族纷纷现世,为大乱之兆。”小蓝肃然道,“子竹丢给我的,真不是一般的麻烦。”
我心中默念,木阁最上面的经卷凭空落在他手边,小蓝拂了拂尘灰,展开,“不是这个。”
我再试,又一卷飞出。
“也不是。”
……
“还是我来吧。”小蓝无可奈何地看着我,“好不好玩?”
我扬爪,大大小小的经卷从各处飞出,砸向同一个目标。
曾经,我连做梦都想着成仙。
可是天上地下,竟没有一个人能为我指点迷津。
修道这种事,如果你没有明师,可以靠天赋,如果你没有天赋,可以靠运气,如果你连运气也没有,乖乖等下辈子吧。
我闹了无数笑话,吃了无数苦头,才渐渐明白这个道理。
不巧,我一无所有。
虽然那时我还有大哥小妹和娘,但我的心中,却唯有求仙二字。
我以为,他们会一直等我,直到我死了最后一分心,安安份份地回来做我的狐狸。
后来我果然死心了,他们,却已经不在。
更讽刺的是,当我放弃了求仙之道,所谓的明师天赋和运气,全给我碰上了。
我不是一只喜欢伤春悲秋的狐狸,会忽然想起往事,是因为今天在山下,遇到另一只狐狸。
很久没有见到同胞,何况他那圆滚滚的身子,平白让我想起大哥来,于是我凑过去,友善地问好。
“你是二叔公吧。”他倒激动起来,“听爷爷说,他有个潜心向道的弟弟不知所踪,大概是仙去了,我从小就以您老人家为榜样,您能不能看在同族的份上,收我为徒?”
“二叔公?”我呛了一下,这才想起,我在灵山寺,已经待了很多年。
在无端获得各种异能后,时间对于我,也失却了概念。”
“你爷爷?”我顿了顿,大哥会提到我,多半是当反面教材来教育子孙。
仙去的意思,可以翻译成归西、离世、闭眼、蹬腿等雅俗不一,总之绝对不是去成仙。
“他前年才过世,是族中最长寿的狐狸,二叔公……”
我退后一步,“你认错狐狸了。”
“就凭这双紫色的眼睛,错不了。”
这小子还真顽固。
“既然如此——”
我懒得多费唇舌,深吸一口气,化光逃走。
终于有些理解子竹了。
“为什么我还是不能变化成人?”
在落星台上看星星的时候,我问小蓝。
时间在他身上也没怎么留下痕迹,只是气质更加稳重,慈悲中,又掺了许凌厉的气势。
“你修行还不够。”他答。
来灵山寺的第十一个年头,我发现自己可以口吐人言,自此,终于不用和小蓝鸡同鸭讲。
“多久才够?”
“时机到了,自然可以。”
我扭过头,说了等于没说。
“阿青就这样也很好。”他抱着我,“你若变成人,我晚上怎么办?”
笨蛋小蓝,就想着你的抱枕,冷死你才好。
“我只是想换一种生活。”
狐狸当太久,也会腻的。
“原来阿青是嫌弃我,也是,十丈软红,可比这方寸寺院精彩得多。”
“难得,这你都看出来了。”我把牙齿磨得咯咯响。
我知道你是故意的,可你又知不知道,只要与你长伴左右,方寸寺院,便是我的十丈软红。
“如果真要丢下我,”他缓缓道,“也不要是现在。反正,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我僵住。
“阿青还是这么好骗。”他的声音无限哀怨。
我恨不得咬他一口。
是啊,我总是这么好骗,所以小蓝对我的暗示,我总是示而不见。
直到他的寒毒愈发严重,连我也抑制不住,我才隐隐觉得,他没有骗我。
有时,他会将自己锁在经阁中,布下法阵,一连几日,不准我靠近。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他在全力压制体内魔气。
他身上的寒毒自出世就有,与生俱来的,还有强大的力量。
随时会唤醒主人的力量。
他自然不会动用,只能任凭体内的寒毒,一点点侵蚀这个身体。
每年的七月十三他都会带我去落星台看整夜的星星,那是子竹最后一次到访的日子。
那天,子竹对他说,不及黄泉,毋相见。
正如很多年前的同一天,子竹用他那把碧落,刺进了小蓝心口。
三十次。
四十八颗落星。
我们运气不错,一次也没有被流星砸中。
第十八章
十八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这年的四月,桃花开的尤其艳。
小蓝对我说,你可以下山了。
“你不是一直想看看这繁华红尘?”他放低了声音,悠悠道,“江南的杏花烟雨,蓟北的胡马秋风,京城的白云寺有名满天下的素斋,当然,你还可以去东都的归来居,听说那里的老板是个千年道行的狐仙……”
我看着他,分外安静。
“好吧。”他把手中的经文合上,一派败给我的无辜模样,“我大限将至,不想你看着我离开。”
“这么哀怨的眼神。”他把书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会觉得自己在犯罪。”
“乖。”他拍拍我,“你我尘缘已尽,何必强求。”
他眼底,是无所的释然。
无所惜,无所求,无所念,无所尤。六尘缘影,四大皆空。
我知道他不开心,却不知道他的心,早已死了。
我起身,“还有多少时间?”
“应该能撑到花谢。”他把目光转向窗外,“那颗桃树,是我和子竹亲手种的。”
我向外走去。
“阿青。”他叫住我,“能遇到你,我很开心。”
我停了一停,拨开门,昂首走了出去。
我把子竹带回来的时候,桃花依旧。
笑春风。
我松了口气,却感不到小蓝的气息,又慌张起来。
寺里的和尚跑过来,“住持在落星台。”
我顾不得有人,化光而去。
落星台上,孤零零竖着一座墓碑。
小蓝,你又骗我。
子竹远远站着,声音飘过来,“节哀。”
我摸着冰冷的碑石,茫然道,“你不入塔林也要葬在这落星台,他却连随后一眼都不愿见你——神仙都是这么无情吗?”
“若是放不下,十方世界,百世轮回,你有的是时间。”
“不一样的。”我摇头,“前生后世,他可以是任何人,却终究不是我的小蓝。”
“你执念了。”他声音依然温和,却和石碑一样没有感情。
那又如何?
你超脱了这十方三界,不也还在红尘之中?
我懒的辩解,心里好像被掏空了般,终于,连小蓝也丢下我了。
既然如此——
“阿青——”最后的记忆,是子竹一声惊呼。
好人不常命,祸害活千年。
悠悠转醒的时候,我彻底怒了。八方游魂各路神仙,请问我全身上下里里外外哪里像祸害?
“你醒了?”耳边响起子竹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装死。
“醒了就别赖在我怀里。”
睁开眼,正对上子竹探究的目光,
全身酸痛,好像连筋带骨被人拆了重新拼上一般,挣扎着想爬起来,突然发现问题所在,我当场僵住,身上被罩了件外衣,露出截光溜溜的东西,这是——”
“手臂,你的。”
“所以——”
“就是这样了。”
我一声惨叫,捂着衣服跳开,“你怎么不早说?”
“我没想到你这么迟钝,还有——”他好心提示,“你的头……”
痛!很痛!非常痛!
我想去捂头,又担心衣服掉下来,子竹微微笑着,“你当狐狸的时候,好象是公的。”
那又怎样?
“所以,你大可不必介怀。”
这样说着,他还是转过身去。
我随便施了个法术,弄了套衣服穿上,回头看到墓碑上那滩触目惊心的血迹,视线突然有些模糊,抬起头,阳光白的刺眼,明晃晃似一把尖刀,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小蓝,我终于变做人的样子,终于可以同你喝酒聊天,携手红尘。
可是,你在哪里?
“本来你已经没了呼吸,竟劫而后生——你可想起什么?”
我摇头,只觉心里堵得难受,像有什么要拼命冲出来一般,下意识捂住胸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后,手中好像多了什么。
又一声惨叫,不是我不淡定,任谁看到胸口破了个洞飞出来个东西落在手里,不叫的那是哑巴。
破洞迅速合拢,衣服也完好无损,仿佛一切只是幻觉,我见鬼似的盯着手里的青色珠子,非玉非石,不知是何物。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
“众华璎珞?”子竹低声惊呼,比见鬼还意外,不可置信的看着我,“我一直以为你是乘黄,你居然是——”
他顿了顿,好像怕真相会吓到我,却不掩眼中的欣喜,“没想到乘黄居然把你的元神封入璎珞,投进了畜生道,难怪我遍寻三界都找不到你的气息。”
众华璎珞,我在小蓝念的经文里听说过,好像是佛国的圣物,以七宝合成,当时我误听成种花,还被小蓝嘲笑了半日。
“昔日紫微帝君往东方净琉璃界,药师如来以众华璎珞相赠,”子竹喃喃道,“竟应在此处。”
“不过——”他终于把目光转向墓碑,温雅面容显出迟疑,“伽蓝已圆寂,贪狼的气息骤然消失,却未入轮回,难道竟是我错了。伽蓝若不是贪狼,又是什么来历——”
我冷笑,从始至终,子竹只想着天上那帮神仙,小蓝这个人,除了前世恩怨,对他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如果连前世也是个误会,他对小蓝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他的温情也许是习惯,骨子里的无情,偏让人没有立场去指谪。
“说来,你的性情未免变太多,还有容貌,”他眼中闪过诧异,怀疑中带着某种恶趣味,“希望将来你归位后,不要送我去锁灵台灭口。”
“等下——”我打断他的自言自语,“你究竟想说什么?”
什么紫微贪狼药师如来,就算我一心修道时,想的也不过是土地城隍黄大仙。这些高高在上的九天神佛,离我委实太遥远。
“算了,顺其自然吧,也许时机还未到。”他看我的目光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不如跟我回弥山。”
原来,不仅是小蓝,连我的过去也有秘密。
无论如何,多谢你没有逼我去面对。
不管从前有怎样的故事,故事里那个人,终究不是我。
“不了。”我老实道,“我想四处走走。”
江南烟雨,蓟北朔风,白云寺的素斋,归来居的狐仙……毕竟,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精彩之处。我的时间,还有很多。
“可是——”
“放心,阿青已经死了。”我看着山间瞬息万变的浮云,若真随他而去,黄泉碧落,恐怕已是路人,小蓝在这世上最后的印痕,是不是也会被遗忘?
小蓝你看,就算你不在了,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如此——有缘再会。”
“再会。”
有缘,真的可以再会吗?
小蓝。
后记:
相传,灵山寺二十九代住持伽蓝,为灵童转世,入世四十八载,功德无数,终成正果,生前身边常伴一青狐。伽蓝坐化后,青狐亦舍身相随,时人异之,以为忠义,遂立碑修亭,曰:狐望亭。
“阿清,你可知道这亭子的来历。”
“略有所闻。”
“一只狐狸爱上他的主人,生死相随——人兽都可以相恋,你又何必介怀我们同是男子?”
“温酌月,你去死吧。”
这些,已经是几百年后,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