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伶(续)----琴挑
  发于:2009年09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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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伶听她口口声声称忠义为“下人”,对她就冷了起来,不过也是一个千金大小姐,虽然读过书,但骨子里的等级观念还是根深蒂固的,只希望打发她快快回家,好省得麻烦。
  青伶叫忠义把西屋毛头住的房间收拾收拾,给何香亭住,让毛头睡在自己房间。
  忠义不愿意伺候她,嘴里埋怨着,可又不敢不听青伶的话,只好认真清理起来。
  收拾好了,何香亭就住了下来。每天要青伶陪着到处逛,青伶登台,也是场场必到,不遗余力地捧场。即使在家里,也是时时刻刻都跟在青伶身边,除了上茅厕和睡觉,只要青伶在哪,就能看到她在哪。
  忠义的脸色越来越吓人。
  青伶背地里已经跟他解释过了,何香亭不过是喜欢他的戏,才一路追过来,等她待得腻了,就赶她回去。
  忠义不听,“要是她待不腻,要一直住在这里怎么办?爷也要一直留着她?”
  “怎么会?她还年轻,不过是一时的贪玩,慢慢就知道没意思了,再说,她的家里人也不允许她留在北平。”
  忠义没好气地说:“我看她是打算跟在您身边了,您还看不出来吗?她心里喜欢您,你是没那个意思,可一味地迁就她,她恐怕也会误会您对她有好感,天长日久,保不准您就喜欢上了。”
  青伶气道:“忠义,你也太高看你主子了,我不过是个戏子,她却是千金大小姐,就算人家看得上我,我也不能自不量力。”
  忠义还是别扭:“戏子和千金小姐闹出事儿的,多了,您只不过还没摊上罢了。这么多年了,您这心里空着,房事也从来没有过,难保您跟她不是干柴烈火的,一点就着……”
  “忠义!”青伶听他话越说越混,气急了抬手要打他耳刮子,一把被他抓住了,眼里止不住地哀怨。
  “爷,您要打我?就为了她?”
  青伶一怔,减了手里的力道,胳膊渐渐垂了下来,忠义仍然不放开他的手,低声说道:
  “爷,说老实话,您走这一个月,有没有想过我?”
  青伶被他问住,想说想,可又不好当面说出来。
  “您没想过我?我可是每天都想您,每天想一万遍!……自打您走后,毛头就总哭,哄也哄不好,后来我就教他叫爸爸,他叫了爸爸,就不哭了。爷,您是他的爸爸,我也是他的爸爸,我们是一家人对吗?”
  青伶慌乱地躲闪着,要抽开手:“我去拿给你的礼物,你放开我!”
  忠义执拗着不放:“我不要什么礼物,我就想要您一句话,我想要您的心……”
  青伶坚持要拿礼物,忠义急了:“杜青伶!”
  青伶没料到他会直呼自己的名字,一下子愣住了:“忠,忠义?”
  “杜青伶,你宁可从外面带个女人回来,也不愿意好好看看我吗?”
  “我……”欲言又止,他低下了头。
  “爷,我恨您,恨您的没胆量!”
  忠义悲戚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青伶要去追,却忽然打起冷战来,知道烟瘾又犯了,蹲在院子当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痛苦难当。
  “忠义,回来……”
  想跟他说,心里一直想着他,可是无论如何都没力气了。
  艰难地走到屋里,把门闩上,从压在柜子底下的行李箱里,拿烟具,手颤抖着,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却顾不上了,点灯,烧烟,吸食。
  从北平带过去的烟膏早就没了,他就在沪上托人买了更多带回来,藏好了,不让忠义发现,如果他发现,肯定会控制自己,绝不能让他发现!
  他已经彻底上瘾了。

  第十三章

  烟雾蒸腾,似乎看到了他。
  从门口走进来,还是那身宝蓝色的长衫,背着手,紧锁着眉头,一步一步靠近,脸上满是关切,如水般温润的目光。
  “你又在作贱自己了。”
  他说他作贱自己,连他也觉得他已经糜烂到无可救药了吗?他有什么办法?除了这样,又有什么出路呢?
  “我就是在作贱自己!”他狠狠地对他说,“你管得着吗?你管得着我吗康顺?一直强逼着从我这里得到,把我逼到走投无路……一点一点让我不再恨你,让我信任你,让我看清你的心,当我看清了,离不开了,说抽手就抽手了,你干嘛要放手?你看清楚我的心了吗?你看清了吗?看清了吗?……”声音哽咽着,泪水从眼睛流到鼻腔,再从鼻腔流到嗓子,最后流进心里,苦的,涩的。
  用尽全身力气,突然紧紧抓住他,声嘶力竭了,沙哑了,连福寿膏都不起作用。“你说,你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不逃开?为什么不再等等?你不是一直都在等我吗?只要再等一下,再等一下……”他抽泣着,用力抱住他的身体,不想再放开他。
  “青伶……”
  “我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惊讶?我有钱了,也有名了,我成了名角儿,每天都有成千的人排队等着看我的戏,我什么都有了,都有了……却唯独没有你……”
  失声痛哭。
  忠义心针锥似的的刺痛。
  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大圈,最后才发现,根本无处可去,除了主子这里,没有地方肯收留自己。即使有,也不需要,自己有家的,有儿子,有喜欢的人,无论走多远,还是要回到这里。
  可那人偏偏要压抑自己,不肯腾出一点点空隙,想把他拉出来,也觉得他在一点点试着走出来,可每次都是差那么一步的时候,他皱着眉,又退了回去。
  失去了太多,七零八落的身体,要一部分一部分地捡起来,拼合完整,再重新装上一颗心,注满新鲜血液,需要多少年?注入敢爱的勇气,需要多少年?让他爱自己,又需要多少年?
  不管多少年,他都会等,不仅会等,这些事情,也要亲自去完成。
  “爷,王爷已经……死了。”
  青伶搂着他的腰,衣衫前襟已经湿了一大片,缓缓抬起头,看到的却是另外一张脸,不是他,可这张脸,却让他感到温暖。
  “死了?为什么我还得活着?还得受这些罪?”
  忠义把手按在他的头上,轻轻揩去他眼边的泪,却没发现,他的脸上已经滴上了自己的泪。
  “因为他希望您活着,我也希望您活下去,他爱您,我也爱。爷,他不能继续爱您了,我能不能?我不会让您再受苦了。”
  “忠义,我这副身体,早就烂透了。”
  忠义用手指勾起他的下颔,望着他噙满泪水的双眼,不可扼制的情,在体内奔涌着。
  缓缓低下头,渐渐靠近他的唇……
  他没有拒绝,太需要安慰了。
  “谁说的?在我眼里,没有比它更美的……”
  柜子旁的烟灯依然燃烧着,把肮脏的东西,变成另一种肮脏的东西。
  忠义的心中也在燃烧着,他被肮脏污染,自己就用嘴吸出那些肮脏,他依赖那些肮脏,就让他更依赖自己。他的心中,燃气了斗志。
  忠义放开青伶,看着他的嘴唇因为自己的吮吸而闪着动人的色泽,下定了决心:
  “爷,咱们戒烟!”
  看到他眉宇间闪过的一丝忧虑,猜中了他的顾虑。
  “不管能不能再唱,也得试试,我不想看您毁了,如果这么抽下去,早晚有一天也不能唱了。”
  望着他坚定的表情,青伶突然有了勇气,缓缓点了点头。
  要染上毒瘾是件不容易的事,要戒掉毒瘾,就更是难于登天,要扒皮,要流血,要流泪,要忍受万虫噬体的痛苦。
  已经一天过去了。
  屋子里乱七八糟,满地的玻璃碎片,摔坏的花瓶,自鸣钟,墙上的镜框,连窗子都被他试图用手打碎逃出去。床上的被褥,染着斑斑的血迹,横七竖八地裹着一具“尸体”,被麻绳绑着,死灰般的皮肤,紧阖的双眼。恍惚着以为他死了,被子被撂起,“尸体”微微微发出的喘息和呻吟,才让他又确定,他还活着,提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何香亭端着脸盆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原来温文尔雅的人,一下子变得如此恐怖,恐怕只有恶梦中才能见到吧。
  “端过来!”忠义冲着她喊道,何香亭打了个哆嗦,端着脸盆一点点挪过来。
  忠义在清水里投了毛巾,揭开青伶身上散发着酸腐味的衣服,帮他认真地擦拭着。
  皮肤上大片大片的血渍,是他痛苦难当时,用力摩擦墙壁床缘的结果,忠义忍着心疼,一点点地清理着伤口,发现伤得很深,心头抽动着,手抖个不停。
  “你在这看着,我去药店买点儿治外伤的药。”
  何香亭头摇得像拨浪鼓:“你别走,我怕……他万一发起狂来怎么办?我怕……”
  忠义用力把毛巾摔在盆里,水花溅了何香亭一身,“你怕他?”
  何香亭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忠义冷笑:“那你来北平干嘛?”
  “我,我……”何香亭想说自己崇拜、爱慕他,才不远万里追到这里来,可是看看床上已经不成人形,气息奄奄的人,这话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你不是喜欢他、爱他吗?他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还愿意喜欢他吗?”
  何香亭眼泪要掉出来了,小声哽咽着“我不知道他还抽大烟……”
  “混账!”忠义抓起她的手腕,凶狠地盯着她:“他抽大烟,你就不喜欢他了?”
  何香亭点点头,又惊慌地摇摇头。
  “哼!”掩饰不住的轻蔑,忠义摔开她,“你给我老老实实守着他,别让他伤到自己,别让他咬舌自尽。”又把毛巾扔给她,“如果他要咬舌,你就用毛巾塞进他的嘴里。记住,别可怜他,别给他大烟,别放开他,否则他会伤到自己和你……等我回来!”
  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定定地望着床上的青伶,何香亭觉得恐惧感袭遍全身。
  青伶觉得自己快死了,可死之前,还想着能再抽一口。
  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满屋寻找着,没有忠义,只有何香亭。
  “放……开……我 ……”沙哑的嗓音,让何香亭浑身一机灵,马上警觉起来,使劲摇着头,“不行,忠义不让……他快回来了,您再挺挺。”
  “我叫你放开我!”
  何香亭眼泪遏制不住地滚落下来,双腿已经在抖了,控制不住,只想逃出这个让人窒息的坟场。
  “先,先生……您再坚持一会儿……等忠义回来……”
  “给我!把大烟给我!”再抽一口,再抽一口,就去死。
  何香亭看着他布满血丝通红的双眼,浑身战栗着,台上妩媚多情的他,何时不在了?他已经不是人了,是鬼。
  “给我!快给我!难受啊,啊——啊——!……唔……唔……”
  流出来的,是血泪。
  “不给我,就杀了我,杀了我!快杀了我!”
  何香亭用力捂住耳朵,他的声音尖锐得能把一切震碎。
  嘭——!
  他从床上滚落在地上,爬着,挣扎着,一点一点向她靠近,她后退着,吓得大叫。他挣开了绳子,忽然抓住她的脚,她发了疯似的乱踢,想摔开他的手,结果他受了更多的伤,她则再无法忍受,冲了出去,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再不肯出来。
  只留下他,在希望破灭之后,牙齿抵向了舌根……

  第十四章

  忠义买药回来,发现房门大开,惊得药撒了一地,连忙跑进去,正看到青伶拿着地上的碎玻璃片,对着手腕的动脉处划。
  “爷——!”
  幸亏还没有下手,忠义大吼一声冲了过去,打掉他手里的玻璃。青伶见他阻拦,又要伸手摸地上的玻璃,忠义掐着他的两条胳膊,青伶拼命挣扎着,手在地上摸索着,终于握住了一块尖长的玻璃片,手臂举高到头顶,就要割。
  忠义暗叫不好,狠命掰着他的手腕,要抢下他手里的碎玻璃,争抢的时候,玻璃锐利的峰边儿划破了自己的手,淌出的血把玻璃都染成了红色,青伶仍然大叫着,要忠义不要管他,让他去死。一不小心,玻璃又划在了忠义的肩头,足有十公分的伤口,鲜血一点点渗出来,忠义知道青伶此时已经迷失心智了,忍着疼,咬了咬牙,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这才抢下玻璃片,把青伶抱到床上。
  青伶痛苦难当,在床上犹自激烈地挣扎,忠义怕他咬舌,用毛巾塞住了他的口,青伶乱踢乱抓,忠义就忍痛又把他绑了起来,四肢固定在床头和床尾。
  他不能动,不能说话,眼睛噙满了泪水大大地睁着,悲戚地望着忠义,嘴里发出连续的呜咽声。
  忠义想想,终于还是不忍心,俯下身凑在他耳边说:“爷,我把毛巾取出来,您可得答应我,不能自尽,您要是答应了,就眨眨眼睛。”
  青伶听清了他的话,眨了两下眼睛。
  忠义这才把毛巾取出来,青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忠义,要么给我抽,要么杀了我!”
  忠义由悲转怒,突然掐住他的脖子:“哪一条我都不答应!爷,你要是抽,我就跟着您抽,你要是让我杀了你,随后我就自杀。总之,您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您要是还心疼我,就爱惜你自个儿!”
  青伶呆了一会儿,毒瘾又向身体发起了进攻,四肢用力挣着,手腕脚腕都磨破了皮,磨出了血痕。
  “你给我滚!你他妈滚!我操你大爷,我操你祖宗!给我烟啊——杀了我,杀了我!”
  忠义看着青伶惨烈的样子,只得又把毛巾堵到他的嘴里,坐在床边,抱头痛哭。
  青伶一边扭曲着,一边打着冷战,忠义抓过被子紧紧裹在他的身上,可是没用,还是抖个不停。
  “爷,你很冷吗?”
  青伶挣扎着点点头,忠义又跑到柜子里拿出一条被子加在上面。
  “还冷吗?”
  青伶仍然点头,忠义想了想,突然脱下自己的衣服,□着上身,钻进了被子里,紧紧搂住青伶,亲吻着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安抚他。
  忠义怕毛巾塞久了,他嘴里不舒服,就取出了毛巾,没想到他的牙齿也跟着身体一起打颤,上下牙齿相碰的声响都听得一清二楚。怕他咬到舌头,忠义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得口里,让他咬着,青伶痛苦无处宣泄,把力气都用在了手指上,手指上传来一阵阵痛楚,忠义只觉得钻心的疼,却不敢拿出来。
  “爷,咬吧,没事儿,咬断了也没关系,有十个手指呢,您爱咬哪只都行……啊——!”
  青伶更用力地咬下去,尝到了口里血腥的味道,反而渐渐放松了。
  感到怀里的人一点儿点儿地平复下来,心终于放了下来,就那么一直搂着他,耗了那么多的力气,渐渐眼皮抬不起来,昏昏沉沉地,两个人一起睡了过去。
  清晨温暖轻柔的阳光,透过窗帘钻了进来,欢乐着扑到床上。
  忠义睁开眼睛,正看到青伶张开清澈的双眼睛,歪着头,专注地看着他,一眨不眨地。忠义见他气色好了许多,眼睛也明亮了起来,不似先前污浊,知道这戒毒的第一步算是完成了,长舒了口气。
  忽然意识到没穿衣服搂着他,心怦怦跳得厉害。刚才只顾救他了,没考虑那么多,现在才觉得不妥。忠义连忙松开青伶手脚的绳子,把被子轻轻给他盖好,然后起身坐在床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爷,您熬过来了,这第一关就算过了,在家好好修养几天,好好补补身子的亏空,赶明儿我找些人过来,嗯……不如就找小庆喜儿您原来的师兄弟儿来吧,给您庆贺庆贺,摆上一桌,冲冲晦气,您就算重新做人了。”
  刚要起身,袖子被拽住了,忠义回过头,
  “爷?”
  看着青伶虽然脸色仍然苍白,可是精神去比昨天好多了,青伶嘴蠕动着。
  “您想说什么?”忠义俯下身子,把耳朵凑在他嘴边。
  “谢谢你,忠义。”青伶平静地谢着,然后一手揽过他的脖子,嘴唇贴到了他的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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