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严府也叨扰够久了,不如这样,我治好你偏寒的底子,就当作答谢吧。」樊空平心静气道。
「好。」严英旭也不管樊空此话真假,又或者治不好也无伤大雅,作为谢礼的这份心意他已确实收下,便一口允诺樊空。
樊空因嘴中烫热蕃薯而呼呼吐气,望著严英旭的眼底溢满笑意,「如此怎知我的药帖下得准不准呢,自是要夜夜与你同褟,方能全盘通彻你的病情。」
「樊空。」自己的意见又被对方轻易地化解了,严英旭微恼地皱眉。
严英旭摆出严肃神情,少年稚气淡去不少,那神色竟与师傅有些相似。但惧於师傅冷酷神色的樊空却丝毫不吃这套,他心底明白严英旭从不生他的气,也不对他动怒,那分微恼仅是无法说服他的气恼罢了,不足为惧。
「哎,蕃薯烘得太多了,要不拿一些去书房给你爹?」樊空又再提了一次,这回实在地将蕃薯捧在怀里,起身就要往书房走。
「……别去。」严英旭忙拉住他,且明快地伸手接过自樊空怀里掉落的蕃薯。
「为何?你爹不在书房里吗?」樊空不解地反问。
「他在,但……」
难得见严英旭吞吞吐吐,这其中必隐藏了什麽事,才令严英旭不知该说或不说。樊空并未因一个说不出的理由便要打退堂鼓,严英旭此番模样反而激起他心底的好奇,他一个跨步闪过严英旭的捉拿,提气略施轻功,几个点步便来到书房门外。
他两手皆捧著蕃薯,腾不出掌指扣门,便要用肩顶门进入,却先被严英旭一掌拦下。
「别进去。」
樊空侧首望向严英旭,却听得一声闷哼,这声音不似是严英旭发出,那急急断停的音调像是隐忍著什麽。他又站在门外片刻,这才突然懂得。
「难不成你师傅也在里头?」
严英旭轻地颔首。
樊空两眼空茫地旋足走远,那一颗颗蕃薯却是自他怀里翻落,沿路滚走,严英旭只得尾随在他身後,替他捡拾那要是被人发现就解释不清的蕃薯,直至樊空转进大厅,坐在备好两人晚膳的木桌前,严英旭才低低叹气。
「都说了别去,现下你知道原因,就好好守住这秘密,不得宣扬。」
「这……有什麽好宣扬的。」樊空喃喃地,「你爹这般……难道你不曾惊吓过吗?」
「这两人皆是我最亲近之人,没什麽好惊吓的。」严英旭将蕃薯堆成一座小山,便在桌旁坐下,手持木箸,先将那小碟甜食挟进碗里。
「我虽是听闻过,但要亲眼目睹此事,这打击对我还是太大了些。」樊空脑袋闷闷,掌中的木箸松垮著就要掉下。
「久了,习惯便好。」
「……你花了多少时间才习惯?」
严英旭轻笑,「不很久。」
樊空一张脸垮了下来,「我总觉得师傅那张冷脸不是因他情绪未显露在外,而是我们皆不是他想见的那人啊。」
「的确。」他见樊空又是那张眼眉低垂的无奈神情,便挟了块他已剔除鱼骨的鲜鱼肉放进樊空碗里,且注意到樊空密长的眼睫,不禁多瞧了眼,「但师傅冷情倒是真的,也未曾因我是爹的儿子便多疼我些。」
碗里多了块严英旭已费心处理好的鱼肉,樊空面露欣喜,彷佛一瞬间便忘却方才所见之事,端碗将食,「英旭还好有你疼我。」
严英旭停顿了片刻,视线自樊空的脸庞调回一桌菜色,「朋友本该如此。」
樊空一口饭吃得太急,哽在喉间险些噎死,他呛咳且接过严英旭递来的茶水,好不容易顺过气後,才发觉严英旭竟没看著自己。他胸口因方才剧咳而微痛,不甚文雅地以袖擦过嘴角,也自面前挟了萝卜搁至严英旭碗里。
「说得好,我们就做一辈子的朋友吧。」
那对湛黑的眼眸这才凝望著他,笑意浅淡。
「好,就一辈子的朋友。」
衡门,五
飞衍师傅带著严英旭出府,至晚膳时间都不见要回来的消息。师傅没带上他,便表示此事为严家私事,他管不管也无所谓的。但他心中不平那严英旭明知今日要出府,却对他半字不提,待英旭回府,他定要对方说个详实。
厨娘也知少爷不在府中,因此晚膳便让樊空自行挑选菜式,他还不至於贪渴到要在英旭外出时大肆地进食油腻鱼肉,便向厨娘要了一碗肉面,蹲在灶房里边喊烫边是呼噜呼噜地吃著。
厨娘收拾著厨具时交头接耳地閒聊,他耳尖捉住其中少爷两字,嘴里含著一块鲜肉,口齿不清地问。
「英旭他时常出府吗?」
「不常,但一出府便是……」厨娘顿了顿,「大抵是飞衍师傅给他的磨练,莫不希望少爷能重振严府过往喝令江湖的威势。老爷也没多说什麽,在心底应允了吧。」
樊空点了点头,「严老爷心中极有可能存著望子成龙的心愿。」
「少爷武学甚好,诗文造诣也不输当年老爷,要再生点机会,少爷定能再次将严家名号打打江湖。」厨娘笑道,「你要不要吃颗苹果?」
「苹果?」樊空望向厨娘,「那盘苹果可是要送去给严老爷的?不如我代大婶们送去吧。」
樊空端著一只水晶小盘,上头盛著已削切好的八片苹果。严朝生仅是双腿不良於行,但那耳力仍是极尖,他想那人待在书房里,却早已听见他在廊上行走的足音了吧。他在门外停下,想起前晚那蕃薯是如何滚到了廊上角落,目光不自觉地偏离门板,也不等里头那人回应便迳自神游太虚。
「樊空,有事便进来吧。」严朝生在房内说道。
「喔。」他端著水晶盘,将门板推开。
「是厨娘们要你送来的吗?」严朝生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本书经细细阅读,面容洁净,带著一丝浅笑。
「英旭出府去了,我閒得发慌,替厨娘走这一趟也好。」樊空将水晶盘放在严朝生手边,那双眼目不自在地转了转,最後落到严朝生的双腿上,穿著锦衣长袍及靴子,若不知情的人见了,还以为严朝生与一般人并无不同。
「你且也坐下,一同将苹果分食吧。」
樊空应了声,便隔著一张小几坐在严朝生身旁,目光先是看了看对方手里持著的书经,其次则是望向那微微露出的白晰手腕上头。
「……樊空,你心底有什麽事直说无妨。」终是受不住樊空的目光,叹息似地说道。
「严老爷,你可曾向樊家取过药?」
「自从这双腿让贼人伤了,飞衍的确四处求药,自然也去过樊家。」
「老爷可知飞衍师傅当时所见为樊家何人?」
「不知。」严朝生兴味地看向樊空,「你虽是说与樊家再无干系,但对樊家终是放不开手。」
「说到底这只算半件樊家事。我担心英旭身子再这麽强练下去,恐会……能否请严老爷劝劝英旭呢,就说无法重振当年严家江湖地位也没关系的,只要像个一般孩子长大就好。若英旭不幸在江湖夺下一席地位,那才是……憾事啊。」
严朝生若有所思地看了樊空一眼,「这是你的体悟,或是英旭自身的体悟?」
「严朝生,你明知英旭只能文不能武,你还要逼他和飞衍师傅习武?他身骨偏寒,怕是在娘胎里便缓慢地饮毒了!他娘是谁,他爹又是谁,你们就这般冷眼看著他遭毒侵蚀至无可救药吗?」樊空冷冷地握紧双拳,「严家是出了什麽事,怎麽每个人都乐得和樊家毒药牵涉关系。」
「因此你才藉故潜进严府?」严朝生眼帘低垂,敛去眸底暗光。
「我本想丢下解药便走,岂知英旭他……」樊空语尾让扣门声打断。
「爹,我回府了。」
严朝生看也不看樊空一眼,「肚饿吗,房里仍有些苹果,不如与樊空一道分食吧。」
「……樊空也在?」严英旭疑道,身影仍在门外,「我身上仍带有外头寒气,若让爹受寒便不好了。待我换下外袍再来书房。」
「既要回房更衣,就别再跑书房一趟,樊空,你将这苹果端回房吧。」严朝生将桌上那只水晶盘朝樊空推去。
樊空也知严朝生要驱人离开,他执起盘子,回首对著严朝生说道,「这苹果是飞衍师傅命厨娘在晚膳後送来的,前日则是石榴。这两种水果皆是樊家掩饰药味所用,飞衍师傅大抵将它们当成是药引了。」
※
他回到房里,便见严英旭换下衣物,且将窗户开了两扇,却仍掩不去身上那股胭脂味。
「你……」他闻得那味道,惊疑地看向英旭,对方面上微露尴尬神色,竟是不敢回望他,「我也还没呢,飞衍师傅怎麽没想过要带我一道去。」
「这我也不知。」严英旭咳了咳。
「那,感觉如何?」他好奇地追问。
「……不知。」
「严英旭你别唬弄我,尝都尝过了怎会不知,你若不照实说来,当心我扒你衣衫,只消瞧瞧衣底下的痕迹,也能推断出一二分来。」樊空丢下水晶盘,作势要往严英旭身上扑去。
严英旭侧身躲开,面上挂著笑,彷佛他方才从严朝生面上见过的那种。
「我说便是,别像那群女子一般扒我衣衫啊。」
「一群……」樊空晕了晕,「飞衍师傅是替你找了多少人壮你声势啊。」
「不少就是了,我没细数。」严英旭走至桌前,捻起一片苹果放至嘴中啃咬,「当然不是每个都……师傅也替我挡掉不少。」
「连师傅也……!」樊空摇了摇首,师傅虽也是男人,但要想起师傅那张冷脸纵欲模样,便觉浑身鬼怪,「你要不仔细说,就别怪我明日下重药给你。」
「好好。」严英旭应声,也不知他是允诺要详实吐露,又或是愿意明日吃著难以下咽的强身苦药。
「先说,女子味道如何?」
「咬下时有些甜腻。」
「咬……咬啊!英旭你真是猛烈。」
严英旭一脸无辜,「你不是要我照实说了吗?」
「唔,也是。」樊空眼眸转了转,「那,舒服吗?」
「贪欢不就是为求一个舒爽吗?」严英旭自然应答。
「我听闻男子第一回都有些无力的。」樊空语带保留,抬眼偷觑严英旭清雅面容。
「不是第一回了。」
「……」樊空被震得失去言语能力。厨娘们说英旭并非第一回出府,那与飞衍师傅出府,次次都是……都是吗!
「你大抵闻不惯我这身胭脂味,不如我今夜至客房栖住一晚。」严英旭嘴角忍笑,取了一件大麾就往门外走。
「慢,这味道我将来也要尝的,闻不惯也还是得闻。」樊空拉住严英旭腕间,将他慢慢地拖向床塌,「为怕我真闻不惯,我还是改睡外侧好了。」
被樊空拖了几步,严英旭便轻抽回手腕认命地跟上,「都好。师傅说了,明日练武暂停一回。」
「为何暂停?难不成师傅遭那些女子压榨光了吗?」
「这我也不知,但师傅应有盘算。」严英旭和衣躺在内侧,随後樊空也挤上床塌,却因他这身胭脂味而离得稍远些,而非像以往那般直接缠扑上来。
「就看在你全盘吐实的份上,我明日下药便下得重些好了。」樊空闭眼扯来被子。
「唉?」严英旭错愕。
「唉什麽,还不快睡,等著明日吃苦药吧。」
衡门,六
那药的确极苦,不知樊空究竟下了多少帖重药,那味道竟苦涩得让他吃了一口便险些吐出来,任凭他尝药多年,也未曾试过如此令人难忘的药帖。
樊空就在一旁冷眼看著严英旭将瓷碗里的汤药食尽,「你要敢吐出一口,你就等著再喝一碗。」
饮下最後一口药底,严英旭将空碗搁在桌上,一袖掩著唇畔,「昨日我不都吐实了吗,又为何要下我苦药。你若心存不甘,那下回一道去就是了。」
樊空嗅闻了一夜胭脂味,心底对此事也更能放开心怀,但要是听闻他视如兄弟的严英旭在床上如何如何,他便觉浑身不对劲,「谁要与你一道去了,况且我也并非计较此事。先前的药帖并不著重治寒,顶多只是强身,我瞧你既已有精力去……那自是已将身骨练得强些,如此甚好,也免去大半个冬日,直接治你体寒的毛病吧。」
「也好。」严英旭嘴角噙著笑意,面上再无半分因药而苦皱的忍抑神情。
樊空说到做到,便狠心给严英旭连下几日重药,有时严英旭让药苦至喉间,却又按下不可吐出,那眼角微地湿润的模样简直让人心软。但,心软又有何用,如今还是先把英旭的体内寒气驱逐吧。
不知是不是那天他气恼地对严朝生大吼起了作用,又或是其他因素,飞衍师傅竟不再让英旭练武,只允他偶尔运气周身。那心法他也强记过,温和且不伤及筋脉,但却也仅只於此,若要靠那心法练至武林至尊,怕是很难了。
这个冬日他与英旭便一道念书习字,在院落里起了个小炉烘烤蕃薯。
直至冬末才降起第一场雪。
樊空在天山上也看得习惯了,但英旭却眼神透露著兴味,时不时便往窗外望去,似要记住整座严府让银雪覆盖的奇异模样。两人在练武场清著一地积雪,也不知是谁先起头,竟拿竹帚扬雪往对方身上扫去,那雪融在颈间,冰水便直往衣襟间窜去,令他不由得气跳跳地呼叫,也同样还予英旭一分颜色。
「樊式剑法第一式,击杀!」
严英旭轻松躲开,「你这剑法相当不纯熟,且招式破绽太大了,在实战中轻而易举就能让人破解。」
「那又如何,英旭,瞧你身後!」樊空嘻笑,趁著英旭当真转首一看的当下,便丢开竹帚,整个人朝英旭扑去。待严英旭回神时,樊空已腾在空中,就要朝他坠下。他无法可躲,躲了就让樊空狠狠地栽进雪堆里,他也丢开竹帚,双臂承住樊空,足步且刻意地失重,两人便跌坐在雪堆上。
「英旭你看雪看得呆了吗,这麽简单的技俩你也信?」樊空急忙从英旭身上侧滚,替对方拍了拍发间雪片,「才一个冬日未练武,你下盘又变得脆弱了,飞衍师傅见了会痛哭失声。」
「师傅不会哭的。」严英旭微敛起眸,感受著发顶那道轻柔的抚拍,「倒是这麽一跌,雪堆又四散开来,方才费心的成果全都毁了。」
「毁了也好。」樊空一脸豁达,「打雪仗时,那还能期望雪堆能安稳地堆在角落呢?」
「雪仗?」
「就是指你方才失手将雪扫至我身上来。」
「……不是你握著竹帚沾雪手滑,把成堆的雪都往我身上推吗?」
「唉,这就是雪仗啊。」樊空点了点头,「天山成年下雪,小时候常与几个兄姐玩雪仗,但却因年纪小,握雪球的速度比不上他们打来的数量,常常全身都沾满雪片,变成个小雪人。待我长得够大,总算可以与兄姐们一较高下时,却无人再陪我打雪仗了。」
「你想念天山吗?」
「那倒不会,我下山来还不满两年呢。」樊空瞧了瞧严英旭面上的浅笑,又想起早晨饮药时,对方以袖遮眼的忍抑表情。正所谓良药苦口,要将英旭身子里根生的寒毒祛除,恐怕不是件易事,但这毒总归是打樊家出来的,没道理他不能解,但那药的确是苦了些。
「再十天就是新年了,你不回去看看吗?」
「樊家其实不太重视节气,因此我回不回去也无所谓,就待在严府一同过节吧。」
年节前,在东城门口有一段市集,正逢出外买卖的商人回城过节,因此市集上来往交易的货物也就更为五花八门。樊空拉著严英旭挤身在市集人群中,东张西望地翻看著每一个摊贩上陈列的外地蔬果或是锦衣布匹。
又念著嗜爱甜食的英旭确是吃著他下的苦药近半个冬日,樊空先寻著糕点及甜饼,各要了两份塞进英旭怀里,又向路旁站著的老人取了两串糖葫芦,照例让英旭拿著,自己便转首续看那些摊贩所售的奇珍异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