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吗?」
「当然是极苦了,你绝不会爱吃的。」樊空为缠绕白布而贴近英旭胸膛,鼻间满是金创药及涩涩血味,「我晚些先写份药帖给厨娘,你睡前先吃碗药粥吧。」
「我原以为我的晚膳就是桌上那成山的糕点,没想到竟是药粥。」英旭对著樊空眨了眨眼,方才在屏风後初见他的杀意及阴蛰全都清得乾净,转而是樊空再熟稔不过的温润晶亮。
那天在城外树林里,他见过英旭拿刀杀人的模样,却没感受任何冷至骨里的阴狠杀气,彷佛仅是同师傅舞剑对练一般自在。或许正因如此,英旭才能半点未伤。而这回却完完全全不同了,不拿出真本事全力对战,便会让对方有机可趁夺下自身性命。
若要完成英旭心中理想,英旭还得再杀多少人?而他,又还有几次能像这般为英旭疗伤,而非是……而非……
「自从爹让人害至双腿因毒而废之後,严府并不是就此自江湖隐退了。尽管爹不再管事,那些人也会自己找上门来。严府过往名声太过响亮了啊,他们定要亲眼见爹再无法同他们争地位才肯罢休,甚至连我也……过去十几年麻烦师傅太多了,师傅和爹也总会老的,不能一辈子都这样仰仗他人。樊空,我不得不如此。」
樊空将白布尾端打了个结,侧坐在床沿与英旭两眼对望,此时他竟无半丝闪避,「幸好我来了。」
英旭面容一怔。
「若是无我,你恐得还使著那没几招变化的轻柔剑法,如此怎能当上武林盟主呢?五年吧,这五年你就快些打倒江湖上几个重要门派,受了伤也要撑著一口气回来让我有法子治你。五年後……五年後我便要走了。」
※
严英旭隐约知道门外有个人影,带著极淡的桂花香气。他在与江湖剑客一决生死时,也在其中一人身上嗅到了那股味道,他心中不禁要担心是他将师傅扛回府里时,让其中一人追著来了。眼下他无气力再与那人对打一回,且师傅也晕死过去,爹的安危无人能护。
他灭了灯,躲在屏风後头。
但进房里来的却是带著一身糕饼甜气的樊空。
樊空进了房後,门外那人似乎僵了一僵,暂且没有动作。他猜那人不会害樊空,而樊空不是要来害他,这才把他推向爹与师傅那边护著,眼下情况较为危急的是毫无抵御能力的爹,与早已失去意识的师傅。他若与那人打了起来,至多能撑上半刻钟,或是他输了一式剑招,或是他先负伤倒地,尽管心中抱著遗憾死去,他也只能认了。
英旭目送樊空离开房间,瞧那道毫无章法地施展轻功的跌撞背影,他嘴上不禁扯出一笑,精神却时时注意隐身在庭院杜鹃花丛旁的那人,他一手持药,一手持剑,片刻不敢放松。他的精神像是被逼在薄冰上的巨熊,心音与呼吸却慢慢沉稳下来,未因受伤而急促低喘。
待了一阵,他才听见那人离去。他先前没能听见那人进府的足音,如今又怎能听得对方蹬墙跃空的闷沉声响?定是那人故意要让他发觉了。
他站起身且步至门侧,朝庭院顾看一周,才闭了闭眼暗自松口气。樊空进房前在桌上丢下十来个油纸包,皆散著甜气,他捡起其中一个拨开油纸,便见有些碎了的杏仁酥。他以指沾了沾碎屑放入嘴中浅尝,除了杏仁酥甜馥气味外,仍有他方才自行上药的药末苦味。
樊空并不嗜甜食,若是厨娘们上了太过甜郁的糕点也会被嫌弃一番,接著再将那碟糕点推向他,但樊空却特地出府买了甜食,个中缘由,他虽是能推测出来,但却不一定能直指樊空真实心意。
他将油纸包了回去,放在糕点小山的一角,其间碰落了一个油纸球,他原想是樊空在路上便因肚饿而先食了一个,但那油纸球展出的一角竟还带著淡淡墨色污渍,他心底奇疑,将油纸球小心地抚平摺痕,上头是一只写给樊空的家书。
字迹极富个性,应当是樊空众多兄长的其中一人。但英旭也仅看到此,既知道是家书後,他也不好随意展阅樊空书信,重新将油纸揉了起来,埋在糕点山的下方。
几日後,他身上刀伤已愈合大半,师傅也在某日深夜里转醒过来,但被爹困住不得下床,而他则是努力食著樊空一碗碗捧上来的药汤。
「这是驱你寒毒。」
他应了声,摒住呼吸将极苦药汤大口饮下。
「这是愈你刀伤。」
他面带苦涩地眨了眨眼,仍是接下瓷碗,将碗里黑不见底的药汤灌下肚。
「这是补你气虚。」
他将空碗递给坐在床沿的樊空,眼角有些湿润地再次接下那碗浓稠药汤,仰首便是饮尽。
「这是治你苦闷。」
才睁开眼伸手要接樊空手里药碗,英旭嘴唇却先是被一个软黏物事强撑了开来,窜入鼻间的竟是糕点蜜糖滋味,他两眸晶亮地看向樊空,彷佛与樊空对视後,凤晶香糕的蜂甜味又将更为浓郁。
被英旭那样直直瞧著,樊空咳了咳声,先前他能抵御英旭丢向他的眼神,皆是因为……英旭的目光尚且不像今日这般露骨啊!他鼓足了勇气,但份量也就只有一些,下回若他又起了逃避念头,他定先遮住英旭双眼再说。
「这糕点放了几夜,鲜脆感皆让夜风给吹走了,我本想就此丢弃,但厨娘手上除了蜂糖外,暂无其他可制作甜糕的食材,总不能让你捧著陶罐一口口地捞食蜂糖吧,你会腻死的。不如先将就这些口感走了味的甜糕吧,待你身子好些……」
「好。」英旭一口应诺。
樊空抬眼偷觑英旭面上的淡笑,「我未将话说全,你就答应了,也不怕我将你转卖出去。」
「我的命不值钱,只是江湖上人人皆想除之以免後患无穷。」
樊空尚不知那时英旭面上的冷淡笑意,竟将成了他永世的光景。
衡门,终章
四年後的春末,英旭终夺了一席泰山春宴的座位,师傅定会同行,原本备好了两匹骏马及行李,却让樊空抱著小布包前来扰局。
飞衍迳自上马,也不管後头那苦苦追著的青年,执起缰绳策马前行,「朝生双腿虽能不仗依它物行走,但尚不灵活,你留在严府也好有照应。」
「什麽尚不灵活,都能与英旭对练了,师傅你别睁眼说瞎话!」樊空气极,转而奔向英旭,「严英旭,你若不让我跟著去,我、我以後便不煮苦药给你吃了!」
飞衍冷冷一哼,「那正好。」
樊空一愕,他方才应当是说「我以後便不买甜糕给你吃了」,可他却……长年煮药煮得连脑子都晕了啊!他急忙赶上英旭牵马脚步,将小布包塞进英旭行囊内,一个翻身落在英旭的马上。
「也没说不让你去,倒是府里骏马就这两匹,你先待著,去了马市再给你买新马。」英旭叹气说道。
「英旭还是你好。」樊空露出得逞的笑,却没下马,反让英旭牵马行走。
师傅已先去城外等著,樊空选了匹年轻力壮的母马,备好马具後,便乘马随在英旭後头一同出城。他们仅需在一个月内抵达泰山即可,时间相当丰渥,但英旭仍不愿在他处閒滞,虽无赶路意图,那却也未在哪一处城镇久待。
每年泰山春宴皆引来无数江湖人士,更甚是要来看看今年战出了什麽武林盟主的平民百姓,越是到了泰山,客栈便越是一房难求。师傅不知是走了什麽捷径,总能求到客栈最後一房,至今他们尚未有过露宿野外的机会。
长久养下来的习惯,令樊空每到一处便先罗搜当地著名甜食,他听闻庙前一摊红豆饼美妙滋味,便将行李托给英旭,捉了一把铜钱匆匆跑至红豆饼摊前,要了六块红豆饼。
「陈员外的儿子患了重病,连求了几个名医都无人愿治他,只有樊家应允请求,却是不出几日便把人医死了。我就说了,樊家制毒名声响亮,肯定是拿陈员外来试毒了,怎会去救人呢。」老伯将热腾的红豆饼包进油纸里,向樊空收了钱。
「陈员外一家哭得好不凄凉,就这麽一个儿子啊,真要绝後了。」
樊空抱著红豆饼,满心欢喜地走回客栈。勉强挤过人满为患的一楼,他来到房前,在门上敲了敲,门板便轻轻滑开,应门的正是英旭。
他扬了扬手里的红豆饼,「我自庙前买了回来,你多吃点,吃剩的再留给师傅。」
英旭摇了摇首,「幸而师傅出门去了,尚未回栈,否则他听见你这番胡言乱语,你今日便只好睡地板了。」
「床也就一张,我们之中总得有人要睡地板。师傅知道我和你同床共眠习惯了,怎会特意打扰呢?师傅人极好、极好啊!」他连忙谄媚,「师傅可有说他上哪去了?何时回栈?」
「说是去拜访一位文人,似要取对方手稿。」英旭将厚实的红豆饼咬开一口,里头的软馅险些要滑落出来,他连忙以掌心承住,「大抵是要带回去给爹。」
樊空勾了张椅子坐下,「我瞧师傅的行李挺重的,该不会都是文人手稿吧?」
「我也不知。」英旭食了两个红豆饼便觉饱足,在樊空也跟著伸手取走一个後,将油纸覆了回去,以留住糕饼温度。
樊空两三口便将红豆饼吞食而下,但咬开馅肉时,溢开来的红豆泥却沾上唇角,他以指擦去,却是仍残了一些在脸上。
「樊空,嘴角。」英旭朝自己的嘴角比了比。
「哦。」樊空伸舌勾向唇外那抹红豆泥,果真让他勾著那甜甜泥馅。他正要抬首谢过英旭,岂知又对上英旭一双灿亮眼眸,若是带笑便罢,但那微扬起的唇角却是藏著心思啊。他眼下一跳,只好凑近英旭,伸掌将那对眼眸遮掩起来。
「你……别再这样看我。」
英旭任凭眼前黑暗,也不拿开樊空掌指,「惹你不高兴了吗?」
樊空叹了口气,「我会走不开的。」
当夜,他与英旭已先就寝,师傅在半夜时分才缓缓推窗进来,一身血味。英旭在他旁侧动了动身子,似是要转醒过来,却又转面向他,鼻息轻吐。
既然英旭没说什麽,那他也不好开口了。
隔日清晨师傅面上无事地收拾行囊,便先至马厩里将三匹骏马先行带出,待他与英旭下楼,便可直接上路。天际方亮,他们虽是想早些出门以避开路上渐多的人群,但客栈里也有不少人与他们有同种想法,三两地聚集起来,整顿後便跟在他们身後出发了。
因著大家要去的地方皆是泰山,到了泰山山脚後,要上山的路也就那麽一条,因此樊空也不觉身後跟了一群人相当诡异。步至官道後,师傅策马走在两人後头,突地顿住马步,不再前行。
「师傅怎了?」樊空回首欲看,却被英旭拦住,且也扯过他的缰绳,步伐加大甚至是跑了起来。他心知情况不对,但也没出声多问,直至林影间冲来几个黑影,他才伸手探了探要取配剑,一个犹豫下,险些让凌空劈来的阴刀击中他。
英旭蹬马跃起,先以一套柔软剑法将近贴在樊空身旁的剑客引开,接著剑锋一转,挟著刺锐剑气直取剑客性命。冲向樊空的剑客为数不多,大多围在英旭周身伺机要补上致命一剑。樊空疲於抵挡,若是遇上了实力明显差距之人便连忙推给英旭应付,只见英旭一身紫黑祥纹绣袍在空中翻飞,身形灵巧地躲过几道砍向他腰间的刀锋,银白剑身映著天光,且也伴著血珠四溅纷飞。
其中一名剑客胸口直冒著血,大声喊道,「严家不配与他人共争盟主之位!」
樊空心神一晃,让对方剑尖削过他颊侧,他握紧剑柄,咬牙朝对方奋力击去。他似乎听闻过决定武林盟主的泰山春宴,其实是一场血淋的武斗,且也并非是上了泰山方能开战,而是在前往泰山的路途上,便能见到一些知名剑客遭人围剿,尸首未冷地躺卧路旁。
没料到英旭也让人盯上了吗?落在後头的师傅不知是否已全身而退?
「你唤来数名剑客,甚至不乏重金聘来的刺客,如此这般,你便够格争盟主之位了吗?」英旭冷淡答道,袍身染著他人鲜血,金线缝绣的祥纹也让血污得看不出原貌。
「我断不会让一名来路不明的孽种当上盟主。」那人嘴里含血,说著还吐了一口出来,「严朝生与男子脏污之事,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虽与朝廷高官共结姻缘,但他从不与女人行房,又是如何能生下儿子?」
樊空听至此,气血上扬,忍不住回首大吼,「他人家务事你也要管?要当上武林盟主凭的不就是一身武艺吗?如今你被英旭打得重伤,胜不过英旭便罢,竟还出口诬蔑他人!」
英旭翻身躲过那记长剑,但他跃得不够快,脚踝让人捉住,直扯著他迎上众剑客在下头等著的凌厉剑锋。
「严英旭,你究竟是谁的孽种!」
樊空忍住施毒的举动,眼前这些人虽是无礼在前,但总归是江湖剑客,合该以剑技一决高下,他不能让樊家头衔反过来绊了英旭一脚。他扬剑斥退眼前剑客,纵身奔向正要落在剑尖上头的英旭。
「英旭!」樊空瞪大了眼,便见英旭笔直地落在那高举的剑锋上,有几柄剑甚至直穿过他的身子,溢出鲜热的血。
樊空让追来的剑客自身後一剑刺穿肩头,後又朝肩上直直砍出,他脸颊一热,右掌再握不住剑柄,甚至忍不住地颤抖,「英旭他不想害人,不想害人……你们在江湖上阅历极深,不知是否听过天山樊家呢?」
「不过又是一个恶名。」剑客冷哼。
樊空左袖动了动,「如今,就拿你们来试试樊家毒药吧。」
众人也未细闻樊空说了什麽,在砍了他一剑後,便不太注意要取他性命,全副精神反集中至身侧及四肢汩汩流血的英旭身上,且围绕在身旁,居高临下看著英旭面上忍痛神情。
「……空,住手,别插手此事,也别理他们说了什麽。」英旭倚著剑站了起来,因左膝遭刺穿而无法直站,「你不是来了吗,将我与爹身上的毒驱得乾净。你不是来了吗?」
那剑客眼露精光看著英旭,「若你乖顺赴死,或许会更痛快些。」
「谁要赴死了。」英旭抬眼望向众人,眼里尽是不屈及阴狠杀意,伴著他掌里长剑的淬白冷光,那剑客不禁神智一颤,但却是强撑著一口壮气,吆喝众人围剿严英旭。
樊空右掌无法持剑,左掌也早沾了樊家毒药,若他此刻前去,难免药粉沾惹至其他剑客身上。他两眼空洞地看著英旭一再提满了气,强行使出几套阴邪剑法,身上那套严朝生特意为他张罗来的紫黑祥纹绣袍也弄得破烂。英旭运息方式并未循著心法,而是强逼真气凝在心口,他在听闻了英旭微微喘息的声音时,才惊觉英旭凝著的并非真气,而是体内的寒毒。
怎会将那毒误作为真气般用著呢,他过去几年竟未将毒性彻底除去吗?
他挣扎万分,现下就算他叫英旭住手,对方也不会将话听进耳里了。若是英旭不先斩杀眼前剑客,下一个被斩杀的就是英旭与他。师傅该是被其他人给绊住手脚了,他俩且无後援,只能自力救济。他紧盯著英旭使出每一剑招,每一吐呐,心里不免担忧那寒毒全积在胸口又会引来什麽病症,但英旭肯定信他有法子可治,因此才无所顾虑地放手一搏。
樊空脚下软了软,却被人揽进怀里,他伸掌碰著英旭呕出的嘴角冷血,眼前视线突地变得极为模糊,令他努力地睁大了眼也看不清英旭的表情。
「樊空。」音调微冷,「接下来交给你了。」
※
泰山春宴结束後一月,英旭在前任武林盟主身旁学了一些江湖事务,才接下盟主印信,正式继了盟主之位,与师傅一同踏上回府路途。
樊空牵马站在官道岔口旁,师傅先是走近了他,伸掌摸了摸他的头顶,便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英旭跟著走来,面上清清淡淡,连那眼神也染著极冷。
他别过了眼。
「樊空,你当真要回天山?」
「樊家前人留在严家的毒都已驱尽,我心愿已了。大哥前些日子也捎了封家书来,说是爹重病在床,要我回去探探。」他说著,便从怀里拿出一张薄纸,折好交至英旭掌里,「这药是治你心口积聚著的寒毒,你每日吃上一帖。药帖里参了许多调味,不再像以往那样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