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来山形一晃三年多过去了,广子还在村子那家唯一的小超市里当著收银员。
二十岁她从设施毕业,在报纸上找到了这家山形的小超市。那时他们正在招锺点工,广子把自己的简历从群马的设施里寄到这个山形的山沟里。一个星期後,他们给她回信---你被录用了。
对第一次离开设施的广子来说,从群马到山形真是不远的距离。两个地方虽然都是日本的农业县,又是日本海侧又穷又落後的地方,但能从设施里走出来,最终过上自己向往已久的自立的日子,广子一张没有表情的脸,可心,就像路过东京时看到的那满房顶的乌鸦,叫得嘎嘎的!她很开心,为自己高兴!
广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从记事的那天起她就在设施里了。刚懂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一定有残疾,否则自己的父母为什麽要生下自己又扔掉呢?慢慢长大了,在设施里边学习,广子发现自己除了长得不漂亮不够丰满,与正常的女人没有任何分别。他们扔掉自己或许有他们的难处!长大後的广子总是这样对自己说。每次有人到设施里来领养孩子,其他的孩子都会很高兴很期翼,广子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多的想法。自己最好的一个朋友美智,八岁的一天被人领走了,四年後她给广子来信说,
“不管怎样有了一个家,但总觉得不是自己的。还是广子说的对!我们这些被父母遗弃的人,自立才是最好的归宿。”
那张圣诞卡片之後美智和自己再也没有联系过。美智比自己大两岁,估计现在已经结婚生孩子幸福地做上了妈妈。广子喜欢这样安慰自己。她觉得自己要不是因为这种自欺欺人的性格,肯定根本活不到走出设施的那一天。
山形的深山里几乎没有什麽年轻人,这里冬天的雪很大,封山的时间一般是十月底到第二年的四月,年轻人耐不住寂寞和这里的偏远落後,都去了大城市。
村里很多年前相应政府的号召自救,借钱建造了一个滑雪场,迎来了一度的辉煌,广子现在工作的这个小超市就是当时为了蜂拥而至的客人才建起来的。可是毕竟离都市太远,交通又不方便,滑雪场只经营了两个冬天就倒闭了。村里还不起国家的钱,就把滑雪场卖给了一家大的建筑公司。
八月,满山的深雪终於化光了,建筑公司开始大兴土木,说是要改滑雪场为高尔夫球场。因为每一年可以施工的时间太短,几年过去了,除了秃了的山头一片片,没人能看出高尔夫球场的模样。
滑雪场连同温泉接二连三的倒闭,招聘广子的这家小超市成了唯一活下来的地方企业。经营这家超市的是村里少有的一对年轻夫妇,说年轻,男的四十七岁,女主人今年四十五,还是从菲律宾嫁过来的。她要是不嫁到日本山形,十有八九也是去香港做佣人,可到了这里竟然逃跑了五、六次。
没开超市前男主人是个种樱桃的果农。她对自己的男人除了语言不通搞不清对方想让她干什麽,关灯上床对她粗野一些也说不出别的什麽不满。就是这深山老林,三十刚出头的女人,刚从繁华的菲律宾农村来,真的无法忍受。她逃到东京,语言不通举目无亲,花光了男人信用卡上的钱,象进京旅游一样,又回来了。
男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扇了她个大嘴巴,骂了几句“八嘎”就算过去了。可她的公婆开始象防贼一样地提防起她,处处刁难。
她告诉广子,第二次第三次逃,已经不是因为不喜欢这里了,是因为受不了那两个老东西!她甚至在东京打电话给自己的男人,让他到东京来找自己跟自己一起在东京生活,可自己的男人在电话里骂她,
“你就死在东京!永远也不要回来!”
也许真的是不愿意死在东京,她又回来了。第四次到东京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无奈地再次回到山形,她觉得自己的生活算是彻底完蛋了!
那年冬天,公公上房顶除雪摔下来,老太婆在屋里看电视楞是没发现。三个小时後,小两口从医院产检回来的时候,老头子早就连摔带冻没气了。正月刚过,老太太坐在家里看电视,不明不白地就断气了。老板娘的大儿子还没落地,俩老的倒先走了。
“村里的老人都说俩老鬼的命是被我儿子催死的,他俩的魂就附在健雄(老板家长子的名字)的身上保佑著健雄。我才不稀罕!儿子是我的,要是那俩老鬼真敢附在上面,我就找主持打他们个魂飞魄散!”
老板娘到死都不肯原谅自己的公婆。她说的很多八卦细节广子记不清了,可这个山沟里的老人很封建很保守很顽固,绝对是不好相处的人!这一点,广子还没上班几天呢,就被老板娘洗脑,打上了根深蒂固的烙印!
广子对这份工作其实是热爱的。只可惜她永远是个不会表现自己内心的人。每个从设施出来的人都有一张麻木的脸,只有外人看不见的心才是属於自己的!
刚到的时候正好是四月,满山的樱桃园,虽然枝头还挂著残雪但也让广子兴奋了好几天。二十年了,终於可以美美地吃个够!当时的她真是这麽兴奋地只想到了吃。
店老板有自己的房子,广子人生地不熟,夫妻俩就决定让广子住在店里,既可以看店又省了租房子的钱。
刚开始,大概是不熟的缘故,夫妻俩对广子是苛刻的,还有很强的戒备心。那时的广子只负责接货上货打扫,不能靠近银柜。店里过期的食品,过期三天後才能白吃,三天之内的东西想吃要付一半的钱,广子发现,老板娘卖这些东西也只收三成的价钱。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广子又这样安慰自己。不管怎麽样,自己拿到了第一个月的工钱---五万日元!凭自己的双手,自由地生活著,还有什麽比这更好的吗?只要能看到樱桃园,再过几个月就能吃到樱桃了,广子做梦笑得都流口水。
後来情况越来越好。没人肯在这个山沟打工长久地做下去,店里负责进货的小夥子干了没有两个星期就拍屁股走人,仍凭多贵的工钱也收买不了人家自由的心。收钱的本村的老嫂子,不知道是工钱少还是家里真有事,也不来了,最後小小的店铺里只剩下广子一个临时工。
老板娘开始珍惜广子,广子知道即使她不珍惜自己自己也不会离开。离开这里自己又能去哪里?况且,我还没吃到樱桃呢!
广子成了这个小店挑大梁的,天一亮就开始不停地忙。收货,上货,打扫,收钱……老板夫妇看出了广子留下的诚意开始把她当自己人。
早上让她吃刚进货的新鲜面包和牛奶,中午老板娘带来的便当里居然也有广子的一份。晚上时常还把她叫到家里一起吃。广子除了欣然接受了涨工钱一件事,其他的,仍与老板夫妇保持著距离。不是冷淡拒人千里,说实话,广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与人太亲热。
第一年的冬天,老板娘最小的女儿高烧肺炎住进了医院,老板娘一个月在医院忙著照顾女儿回不了家。大雪掩埋了道路,送货的都不肯进山,老板往返一天的时间到附近的城市进货,把店全权交给了广子。广子在设施时没事儿就是整理自己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最擅长归纳东西,没有老板娘的指手划脚,她把小店悄悄地收拾了一下。从老板吃惊的眼光里她看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麽,一个月後,老板娘回来了,表扬广子没有错一分钱的帐,第一次鼓励她,发了她五万元的红包!
第一年樱桃下来的时候是店里没人手的时候,等季节都过去了,广子才猛发现,自己一颗樱桃也没吃!甚至连樱桃园也不曾踏进,天天在店里忙得象只没头的苍蝇。不过转念又一想,自己的辛劳换来了老板的信任,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了,樱桃,还不是什麽时候想吃就吃的事儿?所以,她开始踏踏实实地等待第二年春天的到来。
又是一年过去了。广子渐渐在村里扎下了根。
这个小超市,早就成了村里老人的一个据点。来後没多久广子就发现,每天上午十点锺左右,几乎全村能动的老人都会聚在这里,主要以女人为主。她们躬著劳作了一生已经弯曲的身躯,推著一式的手推车,慢慢移到这里。买一些根本不需要的大饼子,鱿鱼片,摊在店门口的榻榻米上供大家品尝。老板娘负责提供不要钱的茶水,茶钱早就从天文数字的货价里赚回来了。一直到午饭前,人越聚越多,相互问候,说著那些无聊得不能再无聊的话题。
这些老人几乎世代生活在深山里,很多人一辈子甚至连村子都没有出过。广子刚从群马来时根本听不懂山形的方言。她负责给她们斟茶时知道她们偶尔也谈论自己,但她并没有老板娘年轻时无法忍受的心境。相反,从来没有人把自己当成谈论的话题,她很想知道,她们用方言到底在说著自己什麽?
结婚前,广子就是在自己的店里第一次见到了藤井熏先生。村里的人都叫他“森塞”(是“先生”的日语发音),广子後来也跟著这麽叫,没想到一叫就是一辈子,想改都改不过来。
他不像当地的果农,更不象农民。当地人都穿著御寒的大棉袄既暖和又适合劳动,可他总是穿著一身呢子大衣,冬天下雪的时候拄著一根拐杖,广子最初以为他是跟呢子大衣配套耍绅士风度,时间一长才看出来,藤井先生原来是个跛子!不拄拐杖的时候,走起路来一左一右地摇得还挺厉害。
他一到店里,老板娘不管再忙都会热情地迎过去。他从不买东西只是来取他订的咖啡。广子几乎从来都没有喝过咖啡,後来老板娘告诉她,藤井先生在东京专门店订的咖啡很贵的!广子对这个老跛子就没有什麽好感了。花那麽多钱喝那种不喝也死不了的东西,广子觉得这跟吸毒没什麽区别。
嫁给藤井的儿子前,广子在除了小店之外的地方只单独见过藤井一面。那时,她来山形快两年了,熟悉了村里的人头也熟悉了整个村子。她早知道藤井是这个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的校长,几年前,是因为他到年龄退休了小学关了门,还是因为村里没有孩子上学他提前退了休,反正,村里唯一的三个孩子并进了邻村的小学,藤井先生就正式宣布回家了。
年轻时,他毕业於山形大学,在省衙里当过差。一起意外的事故让他成了残疾,他来到村里的小学当教员。因为文凭和本事,很快就做上了校长。现在村里藤井先生的家并不是他自己的家,可他也不是倒插门的女婿。
那是他老婆的家。也就是说,藤井娶了人家的姑娘住进了人家的房子却让女方跟著自己改了姓,这在日本并不多见,更不要说这里是封建的乡下。藤井夫人娘家姓五十岚,几代前,是这个村里的大地主。後来因为男丁少渐渐败落了,到藤井先生老婆这代就藤井老婆一个女孩子。
在山形的深山里这种落後的老地方,象她这种情况为了家业是一定要招养子或是上门女婿的。大概就是因为这点,耽误了藤井夫人的大好青春。年过三十还没有招到上门的金孔雀,眼瞅著快四十了却等来了三十刚出头的藤井。
藤井除了右腿比左腿短一截,生得还算一表人才,年轻,又有知识。藤井夫人就算再大地主也是现代化新社会的今天了,家里家外地一个人忙家务辛勤操劳。地主嘛,自然还得忙地,家里没有长工的地主就是一农民,所以你想啊,汗滴禾下土的女人能细腻到哪里?
嫁给藤井时,五十岚家的千金除了乖乖地改了姓交出了自己的老处女身,还不住地被人戳脊梁骨,好像她是那驼牛粪,而藤井才是插在自己身上的那朵鲜花。毕竟,一个有知识的大学生娶了美其名曰地主实则是农民的自己,他还比自己小八岁!
广子应该是见过自己婆婆的,她死了没有一年广子嫁进了藤井家,那时广子来村里已经两年多了。但新婚之夜,看著自己婆婆生前的照片,广子怎麽都想不起这麽个人,只有从自己丈夫的脸上才能找到自己婆婆的影子。自己的男人长得一点不像自己的公公藤井,却和他母亲象一个窑子里烧出的一对男女双胞。
他们的脸型属於那种……青蛙型的脸。就是两头尖中间宽,眼睛有点凸颧骨有点高嘴巴特大的那种。广子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美女,所以嫁给藤井的儿子,她从来也没觉得男方在长相上配不上自己。她只是觉得这门婚事……怎麽说呢?让自己浑浑噩噩的,进门几个月了,她都没有那种身为人妻的实感。
婚事是老板娘对自己开的口。说了有一个月後,在老板的家里广子见到了自己未来的丈夫。广子想过自立的生活,但她真没想到过爱情和婚姻。在设施长大的人,填饱肚子,再有一份养父母的温暖,大概就算是人生的最高梦想了。灰姑娘,一边烧灶一边想嫁给王子的,那是人胆儿大,也是人家本来就有过公主的命运!广子根本没想,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她也不是没想,一个月里,应该说她没事就在想。自己除了这里还能去哪里?东京?那种大城市根本不是自己待的地方。老板娘还会说英语呢都回来了自己去那里能干什麽?一辈子待在这里,一辈子孤身一人?跟自己已经十分亲近的老板娘,最近经常这样问自己。
“象我们这样的女人,嫁给什麽样的男人都无所谓!”老板娘是这样说的。
“我和我男人结婚前连面都没见过,他现在一样很爱我。”老板娘四十来岁的人生,一个老公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公婆不可心,应该算是个幸运儿。
“关键是你自己想怎麽过日子!”是啊!的确是真理。
“这儿的男人都很老实木纳,天生听老婆的。藤井家是这里的首富!藤井先生看著年轻可他还能活过你?等他死了,他家那麽大的宅子就是你的了,你和你孩子的!你想想……”有点象图财害命的,可老板娘说的也是自然死亡。
与其说广子接受了婚姻不如说她接受了命运。可就是那时满耳朵天天灌满了藤井藤井的,她都没把自己的婚事和那个到店里来取咖啡的老跛子挂上钩。
第二章
藤井先生打了个电话,在店里订了份便当。老板娘让广子把便当送到小学校去。学校早就关门了,可藤井先生并没有让那里成为废墟。好些个村里的行事和地域活动,还经常在小学校举行。
当时正好是八月。广子穿著件紧身的短袖衬衫和裙子,脖子上挂著条围裙顶著中午的大太阳蹭蹭蹭地往学校走。小店到学校,说远不远,广子疾走了二十多分锺,到学校的时候,她觉著自己後背的衣服都湿透了。
在体育馆找到了藤井先生,广子在莫大的体育馆门口叫了两声,
“森塞!森塞!”
藤井在挂著行事的布帘子根本没有听见,广子突然不好意思再叫了,正好赶得又急,她喘著气站在体育馆的门口,等著藤井发现自己。
藤井不下雪的时候从来不拄拐。体育馆莫大的木板地上就他一个人在忙。他真的很忙,广子看他不管拿什麽都是跑的。他不拄拐的时候走起来一摇一晃的,可真跑起来却看不出他是个跛子了!
他穿著一身体操服,动起来,真的无法将老人两个字跟他挂钩。广子真的被他忙碌的身影感动了,为什麽他动起来就会不自觉地令人想到“活著”两个字?广子真的没想到残疾人还会如此热烈地动著、活著。
那种对残疾人的怜悯之心一下在广子的心中淡然无存,本来还觉著自己不算世界上最惨的,这下,自己又变回最惨的了!不过,即使惨,好像也没以前那麽灰暗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有两次,跛子的藤井先生因为跑得太快差点跌跟头。哦哦哦!地叫著化险为夷。广子也跟著啊!啊!地惊叫了两声,可是她天生的猫嗓子,藤井还是没有发现她。
大概是告一段落肚子饿了,藤井看向体育馆的门口终於发现了站在门口的广子。广子冲他鞠了个躬走进去。
“你来了很久了?”藤井问广子。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说话,广子立刻听出他的发音不是这山沟的土调调,可语气里却有这山沟男人特有的蛮横和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