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无常将茶杯放下,直觉得的鼻端若有似乎有一股淡香,不是茶香,而是一股淡淡的暗香,像是一根羽毛,扫过他心底。他眉头微蹙了下,一只手撑了起来支着下巴,然后他闻到了那股暗香来自自己的指尖,那是刚才跟夏安浅指尖相触的手指。
他有些无奈地笑了起来,那脸上的神色竟然近乎是温柔的。
夏安浅回过头,恰好看到了黑无常的笑容,差点移不开眼。其实黑无常长得真的很对得起仙鬼凡人,即使是透着几分痞气的时候,都不会让人心生恶感。那双狭长的双眼,时而冷淡中带着威严,时而又蕴含着风流倜傥的笑意,好似轻轻一挑,就能飞出桃花似的。
夏安浅差点忘了自己刚才的话题,轻咳了一声,继续说道:“我只是觉得,小唯是不是妖,或许并不是那么重要。”
黑无常侧首,眼神带着几分狐疑。
夏安浅迎着他的视线,忍不住笑了起来,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大人,你活了这么久,可曾招惹过什么仙女神女?”
“居然关心起了这些事情,安浅,你这样很容易让我误会啊。”
夏安浅这回却不理会他的调笑,偏头说道:“我瞧大人这副模样,即便不是有意招惹,肯定也招惹过的。大人,你懂那些曾经为你争风吃醋的仙女神女们,心里在想什么吗?”
黑无常听到夏安浅的话,心想这不是扯淡吗?
这时,夏安浅又说:“大人,不如我们出去走走。”
黑无常不知道夏安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只要她说了,他又何乐而不为。黑大人说起来在冥府里只待了十几天,对夏安浅来说,她已经是太久没见过他了。于是,黑无常捏了个隐身术,跟夏安浅一起出去了院子。
夏安浅将黑无常带到了佩蓉平时喜欢去的梅林,先前已经昏沉睡着的佩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让如意陪着她在其中散步。
夏安浅和黑无常两人站在一株梅树之上,看着佩蓉。
佩蓉站在一株梅树旁,双目看着前方,脸色已经沉了下去。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前方的一个亭子中,有一个男人站在其中,他一身玄色常服的装扮,相貌英俊,气质阳刚又不失斯文。只见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手执着画笔,不时弯腰在桌面上的宣纸描画。
“将军,到底好了吗?”一道柔媚的声音响起。
循声看去,小唯穿着一身霜色长裙,手中拿着一枝红梅,懒懒地靠在旁边的梅树上,本该清素的霜色在她的身上愣是带出了几分潋滟风情。
王生抬头,眉目含笑地看了她一眼,“别急,很快就好。”
佩蓉看到王生的模样,默不作声地转身,悄然离去。而在她身后,是小唯那宛若珍珠落玉盘的笑声。
夏安浅:“神族仙族,一生都太过漫长,在感情之事上,其实远不如凡人执着。凡间女子,绝大多数人,一辈子只能跟随一个男人,生死相依。像佩蓉这样的女子,所求的大概便是丈夫的一心一意。王生自从带了小唯回来,与她同床异梦。她怀疑小唯是妖,蛊惑了王生的心智,因此找上我,希望我能揭穿小唯的真面目。”
黑无常看着前方的男女,即便他活了万把年,什么样的美景都见过,也不得不承认男俊女美,在这样冰天雪地的梅林中,确实赏心悦目。
“那个女子叫小唯?”
夏安浅“嗯”了一声。
黑无常:“她身上并无妖气。”
夏安浅垂下眼睫,看着下方的小唯,没忍住吹出一口气,只见小唯所在梅树上的那些雪花被风吹落,弄得她十分狼狈。夏安浅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一口气吹了过去,梅林之中就好像是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妖风,枝头上的雪花簌簌落下,而王生铺在亭中桌面上的纸也被吹得乱七八糟。
王生连忙将他还没完成的那副画用镇纸压好,眉头微蹙,觉得这风未免来得也太不寻常了一下。
目睹了夏安浅作妖的黑无常也是无语了片刻。
夏安浅吹完了妖风之后,跟黑无常说:“身上没有妖气不代表就不是妖,她如果真的是妖,还蛊惑了王生的心智,那么揭穿了她的真面目,王生自然也就迷途知返。”
黑无常:“如果她不是妖呢?又或者说,她虽是妖,可并未对王生使妖法呢?”
夏安浅叹息:“如果是那样,那么错的便都是王生了。佩蓉可真惨,她心里其实还希望王生可以回头的。”
黑无常看着身边的夏安浅,忽然无声地微笑起来。
“安浅。”
夏安浅转头,“什么?”
“感觉你越是在人间待,就变得越有人气了。”比起那时候在白水河的模样,如今她的七情六欲和好恶反而更加明显。
夏安浅那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了王生身上——虽然是武将,可身上有夹杂着儒雅的气质,长得也十分对得起大众,也难怪他会让小唯对他倾心。如果小唯是妖,对他用了妖术,他如今才会这么迷恋小唯,那么还算情有可原。但如果不是呢?
“我在人间待着,当然越来越有人气。”夏安浅说,然后她转身,“这地方被风刮得也不好看了,走吧。”
黑无常:“……”
真是女人心,海底针。说翻脸就翻脸,速度比翻书还要快些。
第70章 画皮(四)
黑无常陪着夏安浅在将军府里逛了一圈,看得出来夏安浅已经对整个将军府摸得十分清楚了, 就连哪个角落种了一株什么奇怪的话, 后院的黑狗生了多少只小奶狗这样的事情, 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黑无常笑叹:“你倒是清闲。”
对这个, 夏安浅倒是没有反驳, 只是说道:“佩蓉病了,小唯每天白天就去陪将军在书房读书,照顾他饮食起居, 我也没能察觉出什么异常。只好闲得发慌的时候施了隐身术, 带安风出来逛。”
黑无常照例又问:“最近修行如何?”
夏安浅与黑无常两人飞到了将军府中最高的一个屋顶上坐下, 看着底下的雪景。
夏安浅说:“没什么感觉, 那本无字天书快看完了, 可我卡在其中一页已经两年多了,过不去。”
黑无常:“……”
夏安浅轻叹一声:“过不去就过不去,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或许过一阵子,就能翻过去了。”
修行路上, 有时候每个境界的突破需要的时间都不一样, 夏安浅修行的水系法术,已经快修炼到最后了, 但越到后面, 就越难翻页。她总感觉自己好像惊动了心魔, 最近在修炼时,时常会在内府中看到各种各样的她曾经渴望又或是她曾痛恨的场景。
不过这事情,就没必要跟黑无常说了。夏安浅心里很明白, 心魔这样的事情,跟别人说也是没有用的。
黑无常听到夏安浅那轻描淡写的模样,不由得眼角一抽。他在冥府短短几日,人间已然是另一番景象,他猛然发现,冥府短短的十来天,他好似已经错过了太多。每次到来人界,与夏安浅说话的功夫不过也是掰手指就能数得过来的。他那时一时兴起,管杀不管埋,直接将古籍丢给她。她后来修行,全靠着自己摸索,也没个人为她指点。
黑无常神色无波,心中却吗莫名涌起了一股不合时宜的怅然若失。
夏安浅不愿多想心魔的事情,她看向身侧的黑无常,问:“大人怎么还不走?”
黑无常:“……你好似急着要我走?”
“这倒不是。”夏安浅说着,微微一顿,她的目光落在下方的一条廊道上,一身霜色衣裙的小唯走在前方,在她身后有两个婢女端着托盘,她下巴微扬,脸上带着微微的笑容,往佩蓉院子的方向走去。
小唯去找佩蓉做什么?
夏安浅直接站了起来,屋顶风大,吹得她的衣裙翻飞。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只是关心一下大人的行程。”
黑无常望着她的模样,也站了起来。男人身材高大,站在夏安浅身侧,倒显得一身粉色衣裙的夏安浅颇为娇小。他说:“我在放假。”
“放假?”这还是夏安浅头一次在黑无常口中听到放假这个词,登时有些错愕。
“对。”黑无常点头,“阎君对于前些日子让我到西海龙君那里收拾烂摊子的事情,颇有歉意,所以特别给我放三天假。”
还前些日子?都十几年了好么?
夏安浅一想到这冥府和人界的日子,就觉得十分不合常理。冥府一天、人界一年呢。人间每年要死那么多人,那冥府的奈何桥是不是一天到晚都是鬼魂忙着排队喝孟婆汤去投胎?
而且阎君只给黑无常三天假太抠门了,随便睡个懒觉就过了。
夏安浅还这么想着,就听到黑无常说道:“我其实觉得三天都在冥府里待着太亏了,因此打算到人间转转。”
夏安浅以为自己幻听了,转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鬼使大人:“大人,在人间你要住哪儿?”
鬼使大人狭长的双眼闪着笑意,安抚似的跟夏安浅说道:“没事,我在人间也有许多朋友。”
夏安浅一听鬼使大人这么说,松了一口气,“大人三天假期来之不易,赶紧去找您的那些朋友聚旧吧,我有事得先失陪了。”
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到佩蓉的院子去转一圈。这个买卖是她的事情,就不劳动鬼使大人凑热闹了,否则人家会嫌她惹是生非。
夏安浅话音刚落,人就原地消失了。黑无常站在屋顶上,凛冽的寒风将他的黑色长袍吹得鼓起,他笑了起来。
“这个安浅啊。”
带笑的声音中竟带着几分淡淡的宠溺之意。
夏安浅到了佩蓉的院子,院子四下无人,就连小唯带去的两个丫鬟,也只在外面等着。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雪,雪花纷飞,一院的梅花开得正好。佩蓉穿着桃红色的常服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大雪纷飞。
从昔日天真烂漫的少女,到初为将军夫人时的欢喜忐忑,至今日看到王生和小唯在一起时的心如冰窖,她好似从地狱里走了一圈再重回人间。
小唯往里走的脚步慢了下来,那个桃红色的身影转过来,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小唯迎着她的视线,仪态万千地走上前去,她屈膝给佩蓉行礼,“夫人。”
佩蓉一只手搭在了窗台上,并未回应。
小唯见状,干脆跪了下去,“我对将军一心一意,希望姐姐可以接纳我。”
佩蓉闻言,冷笑:“姐姐?我母亲只有我一个女儿,你又是哪儿冒出来的妹妹?你来我这儿,将军知道吗?”
小唯低头,表情十分谦卑而恭敬:“将军不知。可我知道,将军在边疆之时,脸上时常带有畅快的笑容。可自从回了江城,连笑都皱着眉头。他与姐姐成亲十余载,敬您爱您,不愿让您伤心难过。可感情之事,却情不自禁。我本是边疆村落的孤女,被强盗所掳,遇上将军,被他所救。落入强盗之手时,我便想,只要有人将我从强盗堆中救出来,为奴为婢我都心甘情愿。不曾想过,救我之人是将军,更不曾想过,将军心中已有姐姐。”
“我并不想取代姐姐在将军心中的地位,只求姐姐接纳我,莫让将军为了小唯,不得开怀。”
佩蓉闻言,冷笑一声:“不得开怀?”
小唯抬头,清澈的双眼看向她。
佩蓉看着眼前这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心中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样平静。可她出身大家,又是王生的原配夫人,只是勉力维持着表面上的端庄优雅。如果不是她一只手扶着身后的窗台,她早就摇摇欲坠的身体恐怕早就不能这样笔直地站立着,维持着她最后的一份得体和骄傲。
“可我看到而来将军在梅林之中为你作画,那模样,并不像是不得开怀的模样。”
捏了个隐身术的夏安浅站在门口,望着屋里的两个女人。其实她一直都弄不明白,为什么女人之间,总能因为一个男人而引发一场无硝烟的战争。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当然是好。
可若是这样争得头破血流,再美好的情感都会蒙上一层阴影。
夏安浅看着前方本来谦卑而恭敬的小唯站了起来,她施施然地走到佩蓉跟前,一双眉目打量着佩蓉,嗤笑了一声:“我喊你一声姐姐,是抬举你。你以为我真的愿意在你面前卑躬屈膝?”
“夫人,你已年老色驰,将军心中尊敬你,却并不爱你。你早就知道的,不然怎么会让夏安浅到将军府来?我都忘了跟夫人说,您的表妹可长得很好看,将军私下的时候,还赞叹过她比你年轻之时,更胜几分呢。但夫人以为夏安浅到了将军府,便能让将军抛弃我,那夫人未免也太过天真了。”
“将军心中喜欢我,并不仅仅因为我比夫人年轻。”她笑颜如花,懒懒地坐在了窗台前的软塌上,她斜靠着身后的软塌,一头乌黑的头发散落在浅灰色的毛毯上。一身霜色长裙,裹着妖娆身段,她的声音也透着几分慵懒的魅惑之意:“夫人,您瞧我这般模样,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