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浅默了默,手一扬, 阿英手中的匕首便“咣当”的一声,应声而落。
“不当雀仙半年,看来你已经忘了还有法术这么一回事儿。”
阿英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随即苦笑起来,“是啊,我都忘了。”说着,她抬眼看向夏安浅,“你要怎样才能放过甘钰?”
夏安浅瞥了她一眼,忽然说道:“或许有一天,你会宁愿自己当初没有阻止过我杀甘钰的。现在,就算你宁愿我杀了他,我也杀不了。”
阿英:“什么意思?”
夏安浅嘴角的微笑看起来似乎别有意味,她望着阿英,昔日清纯动人的小雀仙,自从坠落红尘之后,身上的那股轻灵的美已经被世俗生活所破坏,可在她身上萦绕着的,不再是灵气,而是人间的浊气。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是美的清新脱俗。
可惜,不是人间富贵花。
夏安浅:“阿英,你过得好吗?”
阿英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夏安浅会忽然这么问。她的喉咙一紧,好似有说不尽的委屈想要倾巢而出,可到了喉咙,又哽住了,欲语还休。
“挺好的,只要是和甘钰在一起,我都觉得很好。”
可是,凡人的饭菜那么难吃。
她习惯了素食,每次甘钰带她去吃法,看到了饭桌上的肉,她都恶心不已,有一次竟然还吐了出来。她早就知道,凡人会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可当有一天,知府大人的公子设宴,要邀请她和甘钰一起去吃饭,饭桌上,竟然是一盘烧好的鸽子,她没忍住,当场吐了出去,整个人几乎崩溃。
物伤其类,她看到了很多的鸟儿被杀,被拔掉了羽毛,放在饭桌上。
她一直没办法适应,开始的时候甘钰还能安慰她,可是现在,甘钰好似也已经厌烦了。尤其是那次知府大人的公子设宴,她的行为被对方认为是不给面子,甘钰也觉得她让他丢了面子,嘴上虽然不说,可心里还是介意。
她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融入凡人的生活,可……阿英低头,看着手指上的粗茧,那都是干粗活而生出来的。凡间女子,要伺候公婆丈夫,甘钰的父母死得早,她没有公婆伺候,可也找照料丈夫的三餐起居。她到了凡间,才知道何谓柴米油盐酱醋茶,她对甘钰心中有些愧疚,她无法像凡间女子那样,毫无障碍地接受凡人的食物,也没办法为他生儿育女。
心中千回百转,可却怎么也无法化作言语。
悲哀之事,不说也罢。
更何况,夏安浅也不知道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而来。阿英抿着唇,掀起眼皮,看着夏安浅。
夏安浅迎着她的视线,笑了笑,她大概是跟黑无常混得多了,竟然嫌站着太累,于是用法术变出了一章椅子,她提起了裙摆,坐在了椅子上看着阿英。
阿英:“……”
难道夏安浅是日子过得无聊了特别来吓一吓她的吗?
夏安浅只手撑着下巴,跟阿英说:“我杀不了甘钰,你可以放心。”
阿英有些意外:“咦?”
“鹰王在他身上下了鹰咒,可以保护他。”
阿英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伤心又感动的神情,“是姐姐帮忙的。”
夏安浅面无表情地看了阿英一眼,心中空空落落的,她也不知道自己来到底是要干什么的,而且最关键是由于法力低微,她坐着的这章椅子快要消失了,她干脆连人带椅一起在阿英的视线消失。
阿英早就习惯了夏安浅有些乖张的行事风格,也没在意。她还沉浸在秦吉了为她所做的事情中,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感动。
夏安浅才走出甘钰家的路口,模样有些失魂落魄的甘钰便已经回来了。夏安浅想了想,她是不能伤甘钰,可又不代表她不能在他面前出现,于是,就现了形。
甘钰冷不丁地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身影,吓了一跳,再看一眼,又惊讶了一把。
“夏姑娘!”
夏安浅站在原地,冷冷一笑,“快活回来了?”
甘钰大概心中有鬼,被对方一句话堵得面红耳赤,“夏、夏姑娘,你来是要杀我的吗?”
夏安浅睁着眼睛说大话:“不是,我来是看阿英的。”
甘钰点了点头,但对她依然抱有警惕之心。
夏安浅望着甘钰脖子上的红红点点,挑了挑眉,偷吃也不知道要抹嘴。夏安浅冷冷一笑,跟甘钰说道:“我如今住在甘家镇的镇西,你要是活得不耐烦了,大可前去找我。”
甘钰:“……”
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绝对不会去找夏安浅的。
甘钰在傍晚的时候,还认为自己这辈子绝对都不可能主动去找安浅的,然而当阿英变成了一直翠绿色的鹦鹉之后,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怀里揣着阿英,跑去镇西敲开了夏安浅宅子的大门。
来应门的是劲风,劲风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问:“谁啊?谁啊?”
到底是谁那么缺德,他晒着月光睡着觉,觉得那样的妖生简直不要太美好,可忽然起来的敲门声惊醒了他的美梦,于是来应门的劲风一肚子都是怨气。
甘钰顾不上解释,一开门劈头就说:“我要找安浅。”
还不等劲风说话,一道冷清女声就在他身后响起,“你找我做什么?”
甘钰见到了夏安浅,连忙将揣在怀里的小鹦鹉取了出来,“阿英变成这样了!”
夏安浅瞥了一眼绿色小鹦鹉,目中也尽是惊讶之色,“她怎么了?”
甘钰一言难尽脸。
夏安浅侧头看了劲风一眼,劲风咕哝着,“知道知道,我走就是,你们说什么我才不在意呢!”
说着跑进了屋里,可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做好听八卦的准备。夏安浅有些好笑,设了个屏障,跟甘钰说道:“你有什么话快说。”
甘钰:“我跟阿英吵架了。”
夏安浅:“夫妻吵架很快就会和好。”
甘钰将手中的鹦鹉捧了起来,“可她不变回去,我们怎么和好?”
这确实是阿英的原型,可她如今已经脱离仙籍,内丹也取了出来……夏安浅睨了一眼甘钰手中的鹦鹉,语气有些凉薄:“别想多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变回去。”
甘钰听到夏安浅的话,身体晃了一下,整个后背撞上了身后的大木门。
他怔怔的将怀里的绿鹦鹉拿了起来,放在脸颊旁蹭着她的羽毛,语气沙哑而难过:“阿英,都是我害了你。”
傍晚他到家的时候,恰逢阿英有些心不在焉地替他洗衣服,本来是没什么的,可忽然,阿英看到了他脖子上的红红点点。
阿英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温柔又难过。大概是他做贼心虚,又大概是因为其他的一些因素,他忽然之间,既心慌又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那样看着我做什么?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活生生的男人,我也有欲|望!”
“可我跟你说过,我暂时还不能跟你有夫妻之实。”
甘钰笑了起来,“对啊,你说的。你何止不能跟我有夫妻之实,你还不能跟我一起去赴宴,不能和正常人一起同桌共餐。”
阿英听到甘钰的话,心中大受打击,“你是这么想的?”
这些日子以来,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的雀仙,也给甘钰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初始的时候,他以为那是甜蜜的折磨,可越到后来,越觉得不耐烦。她知不知道她的许多行为,已经让他沦为了甘家镇人的笑柄,因为阿英,他的同事取笑他,上司看不起他,说他家中妻子纵然清丽脱俗,可惜终不是贤妻良母。他的同事们,在酒楼里喝着酒,张家长李家短,将他翻来覆去地取笑,却不知他就在隔间。
他在同僚面前抬不起头,回到家中,还要应付她弄出来的残局。譬如差点烧了的厨房,洗掉了一个袖子的衣服,诸如此类。
别人说他有妻不如无妻。
这半年多来,不止误入凡间的阿英觉得辛苦委屈,甘钰也同样。
“我当时就跟你说,不要放弃飞仙湖,你不应该属于这个地方,你应该像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当你的雀仙,而不是在这里,当我甘钰的妻子!你当时为什么不听我的?啊?!”
阿英望着他,忽然泪如雨下。
甘钰望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觉得自己话说狠了,看说过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甘钰心中正在忐忑着的时候,阿英忽然就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不断地喘息着。
甘钰吓坏了,顾不上两人正在吵架,连忙冲了上去,“阿英!”
阿英却不让他扶着,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屋里,好似在翻着什么。
“阿英?”
“内丹,我的内丹呢?”阿英的手抓着胸前的衣服,气喘得越来越急。
甘钰见状,不顾她挣扎,一把将她抱起放在了榻上了,问道:“什么内丹?”
阿英上气不接下气,“我的内丹,那个用红木盒子装着的东西,去哪儿了?”
甘钰心里一沉,“你要那个东西做什么?”
阿英手紧紧捉着甘钰的手腕,“那是我的内丹,我每天晚上都要吸取内丹的灵气的。”
甘钰:“你不是跟我说,那是鹰王吓唬你的,你其实并不需要吸取灵气的吗?”
阿英听到甘钰的话,心里一凉,“你把我的内丹拿走了?”
甘钰:“我以为你留着它,只是留念。”
阿英愣住了,她看向甘钰的目光尽是伤痛,最后,她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我用尽此生所有来爱你,你却拿走了我活命的东西,还怪我当初不该跟你到凡间。”
甘钰望着她心如死灰的模样,心急如焚,“阿英,你别吓我。我没有将你的内丹拿走,只是有个人很喜欢那个木盒子,我只是想要卖那个木盒子而已,可是那个盒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怎么也无法打开,我只是先将盒子留在那里几天而已。你等我,我马上去拿回来。”
可阿英却笑了起来,“甘钰,太晚了。”
话音刚落,阿英就变成了一只鹦鹉。
甘钰望着眼前的鹦鹉,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要怎么办。忽然想起傍晚见到的夏安浅,夏安浅不是人,她和阿英是朋友,所以她一定知道怎么救阿英。
于是,甘钰就将床上的鹦鹉揣在了怀里,飞奔出门。
甘钰一把跪在了夏安浅跟前,“夏姑娘,求你救阿英!”
夏安浅望着甘钰的模样,“我救她,你用什么来换?”
甘钰一愣。
夏安浅又说:“我听阿英说过,你愿意为她去死。这样吧,一命换一命,我救她,你自尽,如何?”
第32章 阿英(十九)
我救她,你自尽, 如何?
甘钰有些错愕地看向夏安浅, “夏姑娘, 难道阿英不是你的朋友吗?”
“她确实是我的朋友, 当日她跟我说, 原来这世上竟然有人愿意为了她去死,她心中十分感动,因此对你越发情根深种。可我觉得, 世间男儿, 什么山盟海誓, 不过都是一时冲动, 当真要他们去做, 他们肯定是不愿意的。她当时并不信我。”
甘钰:“难道阿英不信你,你就要我为她而死, 借此证明我愿意为她而死的心意吗?”
夏安浅侧头,看向他, 嘴角微勾:“你不愿意?”
甘钰望着被自己捧在手掌心的那只绿鹦鹉, 又看向夏安浅,摇了摇头, “我没有不愿意, 可……夏姑娘一直都想杀了我, 我若不能亲眼看到夏姑娘将阿英救回来,是绝不会轻贱自己的性命的。”
夏安浅轻哼了一声,“推托之词。”
甘钰伸手摸了摸被他揣在怀里的绿鹦鹉的脑袋, 柔软的羽毛刷过他的掌心,让他心里内疚又难过。
他辜负了阿英。
甘钰:“我带她回飞仙湖,一定会有办法的。”
夏安浅闻言,笑了起来,“既然这样,你还来找我做什么?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愿意一命抵一命的时候,你再来找我。”
她的话音刚落,甘钰就感受到了一股力道将他卷了起来,接着他被摔出了大门,整个人好不狼狈地趴在了外面的地上。幸好,阿英没被他压着,还好好地待在他的怀里。
“砰”的一声,宅子的大门再度紧闭,甘钰坐了起来,将怀里的那只鹦鹉捧了起来,跟她平视着。
“阿英,我该怎么办?”
可惜已经打回原形的雀仙如今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鹦鹉,毫无灵性,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甘钰望着那只眼神懵懂的小鹦鹉,忽然就掉了眼泪,“我不是故意的,你跟我说那粒内丹不过是留着自己的念想,并不需要每日吸取灵气,我才会拿走了那个红木盒子。可我没想到,你只是为了不让我担心,才会这样瞒着我。”
那天,他赊账买下了两条珍珠项链,那两条珍珠项链确实是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范围。大概是当了捕快之后被拨到了知府大人公子的身边,凌公子为美人一掷千金,眼睛都不眨一下。那天,他看到凌公子陪着胭脂去看首饰的时候,胭脂望着一条珍珠项链恋恋不舍的眼神。甘钰也忍不住看了过去,那条珍珠粒粒浑圆,发出温润的光芒。他想,这样的东西,阿英或许也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