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了一会儿话的功夫,贾平妻子同大娘一起出来了。
裴堰站起身,道:“不知可否给我看看篮子里的肉?”
大娘与贾平妻子对视一眼,将篮子上的布掀开,有些奇怪道:“这生肉有什么好看的?”
裴堰走过来,低头查看少顷,见那篮子里的果真是猪肉。
他疑心自己是想多了,因为方才经历了兆县的事,他对肉类总是十分小心。
贾平妻子将大娘送出了门口,却没过来说话,而是走到了那头刚宰过的猪旁边,瘦骨嶙峋的手轻松将立在桌上的菜刀拿了起来,手起刀落,利落地将猪肚子划开。
血溅了些在她脸上她也没在意。
不知为何,沈绎青望着那灿烂日光下闪着森森寒芒的刀有些发冷。
裴堰却忽然进了正题。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贾平,道:“陆茂丢失那日,你在哪?”
贾平一愣,随后摇了摇头,低声道:“果然是为了陆茂来的。”
他抬起眼眸,平静地直视裴堰,道:“大人,那日我同娘子去喂蜂了。”
裴堰面无表情,道:“你那日没见过陆茂?”
贾平没有丝毫波澜:“没有。”
裴堰:“陆老七那日将你儿子的坟刨开,你不恨他吗?”
一下一下的剁肉声响在这平静的院中,响在人的耳侧,却像是剁在人紧绷着的心上。
短暂的沉默过后,“恨,”贾平坦然地望着裴堰,平淡道:“我恨不得他们陆家满族都去死,可那太便宜他们了。”
裴堰面色冷厉,语气威严,压迫感十足:“所以你就将陆茂杀了,埋进了那个早就准备好的坟里?”
贾平不语。
裴堰继续道:“你叫陆老七亲手挖出了他亲子的尸骨,当众鞭尸辱骨,后你将陆茂的尸骨扔到山林,喂了野狼。”
那剁肉的刀倏地一顿,贾平妻子看向了这边,手里握着的刀轻轻放了下去。
面对裴堰的逼问,贾平没有丝毫慌乱,他站起了身,甚至还担了担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又恢复了那副憨厚老实的模样,看了看裴堰,又看了看沈绎青,道:“大人若是认定我杀了人,尽管杀了我便是。”
听到这话,沈绎青心里“咯噔”了一下。
不怕他恼怒,就怕他平静。
这反应说明,这事很可能同他有关。
沈绎青站起身,眼眶微酸,道:“你不该这样。”
这话音刚落,忽然传来了一阵剧烈的砸门声。
门外杂乱的喧哗声刺耳,听声音就知道来了不少人,来势汹汹地叫骂道:“贾平,你给老子开门!”
第13章
那门框被一下一下砸着,震颤着,那些人随时都可能破门而入。
贾平将妻子护在身后,脾死死盯着那扇门,裴堰握刀走到两人身前,道:“你们进去躲着。”
贾平却摇了摇头,道:“本以为要等这头猪吃完了再走,可没想到这么快。”
他看向沈绎青,勾唇道:“这世上没什么该不该,只有想不想。”
下一瞬,门应声而开。
一群拿着棍棒刀斧的人呼啦啦涌了进来。
裴堰不动声色地挡在两人身前。
沈绎青怕给裴堰添麻烦,站得远。一眼看见走在最前边拿着一把榔头的陆老七。
他身后那些人,个个面色阴沉,毒蛇一般盯着贾平夫妇俩,今日这架势,是来杀人了。
“哎呦,我说陆老七,哎呦!”人群中跌跌撞撞挤出一个人来,她头发散乱,跑丢了一只鞋,掐着腰缓气,道:“你们怎么不识好赖呢?人家分给你肉吃,你还想杀了人家。也怪我嘴贱,都说了不让告诉你们,还是说漏了嘴。”
她在自己嘴上抽了一记,伸手把站在最前边的陆老七往外推,劝道:“出去,出去说。”
一边还给贾平夫妇打手势让两人进屋。
她是热心肠,可没人听她的。
陆老七虎臂一震,将她搡倒在地,眼睛猩红地死死盯着贾平,咬牙切齿道:“他想害我们,他定是下毒了,他杀了陆茂,又想杀了我们陆家。”
裴堰一愣,转头看贾平,道:“你下毒了?”
贾平妻子躲在丈夫身后,摇了摇头。
贾平对上了陆老七的视线,道:“我没下毒,若是下了毒就叫我不得好死。”
倒在地上爬不起来的大娘也愤愤不平:“官府都说了陆茂的事和他们夫妇俩没关系,反而是你们害了小土还不饶人,若是下了毒,你们还能在这里站着?早十来天就死了。”
一群人互相看看,有人小声道:“是啊……”
“是他娘的是!”陆老七抬起榔头指向贾平,道:“茂儿呢?你说,你把茂儿藏哪了?”
裴堰抽刀将榔头挑开,却忽然听到沈绎青惊慌道:“裴堰,拦住他们!”
裴堰心中警铃大作,立时转头。
却已经晚了。
贾平夫妇唇角缓缓淌出了血,黑红色,剧毒。
在场人都惊了,包括陆老七。
裴堰迅速封了两人几处大穴,却心里知道无济于事了。
贾平妻子牵住了他的手,从他身后走出,与他并排面对那群狼一般的人站着,温柔地说道:“平哥,我们今日就搬家吧。”
直到此时,沈绎青方知他们说的搬家,是赴死。
他脑中嗡的一声,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看见贾平扶着妻子坐下,听见他异常平静地对陆老七说:“陆茂早就回家了,你在我这里找不到。”
陆老七直觉不好,想要冲上来质问,却被裴堰拦住。
贾平声音已经很轻了,毒发迅速,裴堰封了他的穴位也只是能延缓那么一时半刻。
他轻笑了声,将目光一一在那群人身上看过,被看到的人却像是亏心一样纷纷避开了眼。
他们该心虚,贾小土的死有他们家的孩子一份。
“你们都吃了那肉吧?是不是很香?”贾平欣赏着他们惊疑不定的神色,轻飘飘道:“那猪可是喂了上好的饲料。”
沈绎青已经猜到了,望向那只刚被剖到一半的大肥猪,胃酸,心却更酸。
贾平咳出了一口黑血,一边的大娘起不来,干着急地抹眼泪,劝道:“别说了,先别说了,我去找大夫。”
“没用了,”贾平妻子叫住她,伸手将凌乱的发丝撩在耳后,勾起一抹笑来,这会儿她的眼中终于有了几分神采。
她看向那大娘,叹了口气,道:“赵婶子,多谢你,你什么也不知道,是我们利用了你。”
赵大娘不住地摇头,贾平妻子对她笑了笑,将目光落在了陆老七身上。
陆老七本就已暴怒,方才贾平的话让他心中大乱,见贾平妻子看他,再也忍不住怒火,厉斥道:“臭娘们,快说,陆茂呢?”
“陆茂?”贾平妻子似乎有些疑惑似的,说道:“他不是回家了吗?”
顿了顿,她看向一旁的肥猪,“恍然”地“哦”了声,道:“还没全回去呢。”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都是一片毛骨悚然。
陆老七冲了上来,被裴堰压在地上。
贾平搂住妻子的肩,因为毒药发作,在艳阳高照下她却冷得发抖,依偎进了贾平的怀里。
贾平看着地上动弹不了分毫的陆老七,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毛骨悚然的话:“是我杀了陆茂,那日他又在欺负人,将阿树打得头破血流,我知道他为什么恨阿树,就因为他把小土捞上来送了回来,你们每回见他都要打一回。他傻,不知还手,可我知道。恰巧他落单了,我等了三年,没有比那天更好的机会了。”
他憨憨地笑了声,道:“你儿子居然怕水?笑话,他竟然也知道怕?我把他按在河里的时候,他哭喊着求我,真可怜啊。”
陆老七额角青筋爆起,目眦欲裂,挣扎着向贾平爬,却动不了分毫。
贾平却不饶他,道:“他很快就没气了,比杀猪还快,我把他带回了家,放进锅里煮,把肉都剔下来、骨髓一点不剩地挖出来,都喂了猪。”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看过,最后落在了陆老七脸上,笑道:“你们都吃了那肉,都给你们送过去了,陆茂早回家了。”
那些陆家人脸色铁青,一个人干呕了声,其他人也跟着干呕着跑出了院子,再无心思管其他。
陆老七再也听不下去了,凄厉地怒吼了声,伸长手去够贾平。
可贾平没完,他摸了摸怀中已无声息的妻子,
“他杀了我的小土,我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可后来想想,哪有你自己吃了解恨呢?”他看着陆老七,快意道:“这还不是最可怜的。你挖出了你自己儿子的尸骨,将他的骨头掰断捣碎,这还不够,你趁夜将坟又刨开,将那尸骨扔到了山里喂狼,那是你亲儿子啊,你真舍得。”
沈绎青心中大震,原来……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陆老七动不了了,他没力气动了,躺在地上望着贾平,目光却散了。
贾平用最后一丝力气握住了妻子的手,沈绎青跑过去,恍惚听他说:“搬家……”
裴堰放开了陆老七,可他已经没了方才神气。
他手脚虚软地从地上爬起来,磕磕绊绊向门口走,走出两步,他忽然大笑起来,大笑过后,又哀嚎出了声,声音惊得人心惊胆战,他嘻嘻哈哈,又呜呜咽咽出了门,不知谁说了句:“疯了。”
沈绎青牵住了裴堰的手,裴堰没看他,却将他牢牢握紧。
村长后一步赶来,来的还有大夫,可已经于事无补了,贾平夫妇的身体已经开始僵了,紧紧相拥着,分也分不开。
裴堰将装着陆茂残骨的包袱交给了村长,道:“劳烦你将这个送到陆家吧。”
沈绎青塞给了村长两锭金子,道:“给他们二人好好修个坟。”
村长将两人送出了门,欲言又止。
沈绎青看他,村长才开了口:“多谢二位大人。”
这句“谢”让沈绎青心里哽了许久。
一路沉默着出了村口,他再也忍不住,将裴堰推到树上,紧紧抱住了他的腰。
裴堰一下又一下揉他的头发,像揉小狗。
天有些阴了,潮乎乎的风撩起两人的衣角,脸上一点冰凉,下雨了。
裴堰将他抱起,唤来马儿。
沈绎青一言不发地靠在裴堰胸前,沉沉闭着眼睛。
马向来路奔去,蜂村眨眼消失在了雨幕。
雨越下越大,依旧是如烟似雾的随风飘摇。
四野静谧,只有马蹄声哒哒响着。
天色渐暗,沈绎青终于睁开眼睛。
他抬头,看着裴堰的下颚线条,小声道:“裴堰,我累。”
他声音有些哑,软得有些可怜。
裴堰看了看天色,勒住了马,低头看他,道:“方才路过一个亭子,去那里先歇歇?”
沈绎青点头。
那亭子隐在林子后边,只露出一个角,十分隐蔽。不小,足够挡雨,立在一条溪流边上,可看见碧水缓缓流着,远望能见青山,隐在雨后,如一幅秀美的水墨丹青。
亭子成八角,一面供进出,里边没有桌椅,道围栏上设有美人靠,可供歇息。
裴堰将马儿拴在树下,进了亭子,见沈绎青正在看亭边的流水,便陪着他一起看。
沈绎青歪头看他,道:“天色暗了,回城时城门应该已经关了。”
裴堰:“无妨,我有大理寺腰牌。”
沈绎青放了心,又转头看桥下的水,里边有几只小鱼,偶尔探出水面喘息,边上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花朵小,嫩黄,被雨轻拂着,微微摇曳。
这会儿四下无人,裴堰便撑着栏杆跳出了亭子,落在溪中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那石头光滑,只能容纳一人,亏他站得稳。
那人占了视线,沈绎青自然就看向了他,就见裴堰开始解衣带。
沈绎青眼看他将衣裳脱了,已经赤裸了上身,却还在脱,终于忍不住道:“你做什么?”
裴堰随意将白衣扔进了溪水,在水中净手,道:“你嫌弃我身上脏,我洗一洗换一身。”
沈绎青:“……”
沈绎青坐了下来,手臂撑在栏杆上看那美人,细雨蒙蒙里,裴堰眉眼仿佛都被沾湿了,更加俊美勾人,他身上的肉紧实好看,不像自己,软软的。
洗过手,又拘起一捧水洗脸,脸上挂着水珠看他:“要不也下来洗一洗?”
沈绎青看着那溪水,有些犹豫,道:“水冷不冷?”
裴堰:“有点,洗手倒是无妨。”
沈绎青下了亭子,绕了向下的小路,小心翼翼踩着湿滑的苔藓向下走。
到了溪边他才松了一口气。
溪流涓涓向远处流动,四周起了雾,雨小了许多,沈绎青蹲下身,挽起袖子,拘了一捧水。
那水清清凉凉,但不冷。
他把手放在溪水里浸着,溪水缓缓从他指缝流过,很舒服。
忽然他的指尖被什么触碰了一下,他瞪大眼睛,只见一条银色小鱼用嘴在他指尖上碰了碰,像是觉着不好吃,甩尾巴游走。
沈绎青张开五指,迅雷不及掩耳地向那只小鱼抓去。
鱼儿惊了一惊,慌乱逃窜,却还是被抓住了尾巴。
沈绎青连忙叫道:“裴堰,你快看!”
裴堰刚看过来,那鱼就尾巴抹油,从沈绎青指缝儿露了出来,一甩尾巴游走了。
这条逃了,又有一条从他面前过,他直接伸手去捞,可那鱼十分灵巧,他摸都没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