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攥紧了拳头,用力到指节泛白,因为过于激动喘息开始急促,沈绎青见他脸上肌肉都有些发抖,将自己面前的水推到他手边。
男人却没喝水,缓了缓,继续说了下去:“我们两人到处去找,找不见,又找了村长,吆喝全村的人上山去找,可根本找不到,他们说孩子落了水,被水冲跑了,可我知道他十分惧怕水,他在水边出过意外,根本不敢近水,茂儿是那么好的孩子……”
他猛地抬头,一双猩红的眼直勾勾盯着:“是贾家,是他家人干的,我找上门的时候,贾平就站在门口,他还笑,跟我说,死了活该,说是他杀的又怎么样,他就是这么说的,大伙儿都听见了。”
沈绎青轻挑起眉,道:“你和贾家有仇?”
男人不语,沈绎青便看向了女人,却见她目光躲躲闪闪。
男人突然抄起桌上装水的碗,狠狠摔在了地上,碎裂声让那女人吓得都止了哭。
他面色凶狠,语气冷硬:“我的茂儿此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们到底是来帮茂儿报仇的还是来审问的?你们要是想抓凶手,就快去把贾平抓去砍头。”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站起了身。
裴堰道:“那我们先告辞了。”
男人一言不发地转身回了屋,女人送他们出来。
“茂儿从小乖巧听话,是民妇的心头肉,求求大人把他找回来,”女子颤着声说:“就算人回不来……尸首也好。”
后半句话声音很小,几乎听不清。
裴堰道:“请放心。”
女人扶着两扇门,无力地点了点头。
门要关上的瞬间,沈绎青装作随意道:“那房梁上挂着的肉看着不差,不知是在哪里买的?”
女人愣了愣,转头看了眼,道:“是邻居送的……大人若是想吃便拿去吧。”
沈绎青摇头,道:“多谢,不必了。”
这会儿雾气已散,日光柔和地洒在村庄,莹润的雨珠自叶子上滑落,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沁人心脾,一群嫩黄的小鸭子排着队扭扭哒哒从他们身旁经过,街边胜放的芍药花,雨后的蜂村简直像个世外桃源。
裴堰道:“你问那腊肉做什么?”
沈绎青摇了摇头,道:“就是觉着奇怪。”
裴堰:“哪里怪?”
沈绎青垂眸,静静思索,尚没开口,有什么东西忽然撞了他一下。
他低头看,就见一落单的小鸭子撞上了他的脚,晕乎乎地绕过他,两只鸭蹼捣腾地极快,张着一双嫩黄的翅膀,一路跑得东倒西歪,迎风追上了前边的鸭群,随后收起翅膀,正儿八经地跟在了队伍最末。
小鸭子清脆的叫声渐渐远去,沈绎青从没见过鸭子的小时候,看着那嫩黄一团有些心痒:“裴堰,抓一个带回去吧。”
裴堰:“……”
裴堰忍笑,不赞同道:“这是别人家里养的,哪能说抓就抓?”
沈绎青有些失望,就听裴堰又说:“等回长安,我给你挑个好看的。”
说话间,已经到了蜂村的村长家门口,两人到的时候他正准备出门,知晓裴堰的身份后,他连忙将两人请进院子里,叫夫人倒茶。
“原来是为了陆家的案子来的,”村子长长叹了口气,面色有些惋惜,道:“那孩子……也是可惜。”
裴堰道:“方才从陆家出来,他言之凿凿地说是同村的贾平杀的人。”
村长夫人正好从屋里走出来,听见他们说话,哼了声,道:“他陆家干尽了丧良心的事,孩子夭折那是天收的,关让人什么事?”
沈绎青与裴堰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
村长呵斥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快回屋去!”
村长夫人是个泼辣的,斜了村长一眼,又道:“他们家活该!”
说完掐着腰骂骂咧咧回了屋。
村长实在汗颜,向两人致了歉意,这才道:“不是贾平干的,陆茂丢那日,他爹那日带着陆家满族找上贾平家门,说要去他家里搜人,我好不容易给拦下了,是我亲自上他家里搜的,连地窖猪圈都搜了,没有人。”
沈绎青:“可我听说那日贾平曾亲口说是他杀了陆茂,说你也听见了。”
村长叹息道:“陆茂他爹逢人就这么说,大约是魔怔了,那日我怕他们打起来,一直守那里,根本没听见那句话,不止是我,除了陆茂他爹,谁也没听见,更何况贾平那么老实的人,平日里让人欺负了也不还口,怎么会干那种事呢?”
裴堰端起茶杯,放在唇边,道:“那为何他一口咬定是贾平而非其他人呢?”
村长嘴皮子掀了掀,抬手擦了擦汗,犹豫道:“这……”
“你不说我说!”村长夫人约么躲在门后听了有一会儿了,这会儿见他吞吞吐吐,实在生气,忍不住出了声。
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拖了条凳子坐下,道:“贾平是个老实人,我就没见过那么老实的人,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一家子窝窝囊囊,家里的一陇田被陆老七占了十来年都没能要回来,家里的独子也让陆老七他家儿子带头欺负,我好几回看见那瘦得跟猫儿似的孩子都心疼。”
村长低斥道:“你同大人说这个做什么?”
裴堰正要说“无妨”,村长夫人眉毛倒竖,眼睛瞪得溜圆,指着村长鼻子怒道:“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窝囊废?你不敢得罪陆家人我敢!再让我听见你说话,当心老娘割了你的舌头。”
裴堰:“……”
沈绎青:“……”
村长缩着脖子,羞愧地对两人咧了咧嘴,却真就不说话了。
沈绎青给村长夫人倒了杯茶,道:“听这意思陆家十分厉害?”
“厉害倒是说不上,”村长夫人说道:“只是人多罢了,这村子原本都姓陆,我们这些外姓都是后迁过来的,若是遇上什么事姓陆的都是一家子,欺负我们这些外来户,那贾家不就是如此,为人本分老实,被人欺负到家破人亡,儿子的坟都给挖开了。”
沈绎青一愣,道:“这……这得多大的仇啊?”
村长夫人冷笑道:“陆家人之前对官府只字不提,只说是贾平杀了陆茂,他却不说为何全村这么些人他为什么单单疑心贾平。”
沈绎青:“这是为何?”
村长夫人“啪”地拍了下桌子,将一旁的村长吓了一个激灵,她咬牙道:“自然是因为陆茂弄死了贾平唯一的儿子。”
沈绎青:“……”
裴堰道:“可有报官?”
村长夫人眼眶有些红了:“没有,当时贾平几乎疯癫了,抱着儿子的尸首就要去报官,陆家人将他堵在家里,打了个半死,陆老七扔下了二两银子,说是赔他儿子的命钱,扔下就走了。”
沈绎青指节微微扣紧,道:“后来呢?”
“说也奇怪,陆家人怕他偷着去报官,守着他家门口守了一个月,贾平伤好了,这些年也没再提报官的事。”
裴堰:“多少年了?”
村长见夫人在回想,轻咳了声,道:“三年了,那年那孩子才六岁,陆茂八岁。”
从村长夫妇的讲述里,两人得知了这过去三年的仇恨的全貌。
陆茂仗着自己父亲是村里有名的霸道,经常欺负同村的孩子,尤其同他家关系最不好的贾平家的孩子——贾小士。
如村长夫人所说,平日里将他打得鼻青脸肿都是常事,可这孩子懂事,从来不告诉自己的父亲,只说自己是摔的。他不说贾平也知道,上门找过陆老七好几回,为了儿子也拼命同他打过几回,可他哪里是陆老七的对手。
贾平的妻子是个温柔贤惠的,每回看着爷俩一起带伤蹲在院子里玩耍,心里心疼,就说,等攒够了钱就搬家,贾小土十分高兴,每日盼着多攒些钱,就上山去采些常见的药草回来。
可钱就要攒够了,那日贾平的妻子还笑着同村长夫人说他们要搬走了,到了晌午,贾小土就没了。
晌午贾小土从山上下来,背着小竹筐准备回家吃饭,被陆茂一群小恶霸拦住了去路。
贾小土想跑,却被一群小恶霸拖着去了河边。
那日有人看见那一幕,是村里一个傻子,他虽心智不全,却是个心善的,他远远瞧见陆茂等人将贾小土推下了河,见他浮出水面就拿石头砸他,后从石子,变成小孩子几乎搬不动的石块,嘻嘻哈哈往那瘦小的孩子身上砸,小孩子拼命躲,可河水还是渐渐被染红。
其他孩子都怕了,不敢动手了,陆茂不怕,他把脚踩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浮出水面的贾小土头上,用力往下踩,让他无法浮出水面。
等傻子跑过去拿着木头棍子驱赶他们时,一群小孩子才一哄而散,跑了。
那时河水已经染红,贾小土没再浮上来。
他下水去捞,捞上来时已经断气了。
傻子不知道什么是“死”,只以为贾小土睡着了,抱着他把他送回了家。
用他也只有六岁心智的有限词汇说了经过,贾平妻子直接晕了过去。
醒后只知道抱着贾小土的尸首哄他睁眼,像是已经傻了。
贾平抢过尸首要去报官,可刚出了门就被陆家人拦住,差点被打死。
沈绎青眼眶微红,冷声道:“目无王法!”
他用力拍向桌子,怒道:“恶贯满盈!”
方才那两夫妻还说陆茂是好孩子,好一个好孩子。
他的手被这一拍震得发麻,冷声道:“我倒是期望那陆茂是给贾平杀了。”
裴堰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叫他:“绎青。”
沈绎青看向村长夫人,道:“既然已经死了三年,又为何去刨贾小土的坟?难不成杀了人还不够,还要让人死也死不安生?”
村长夫人抹了把眼泪,道:“陆老七非说贾平把陆茂给他儿子陪葬了,非要掘了小土的坟。坟被抛开,小土已经烂没了,那棺材里只有小土一个人的尸首,哪有陆茂呢?他们真当世上的人都同他们一般无耻。”
“当时村子里许多人都去了,陆老七见没有自己儿子,竟阴狠地将小土那副蜷缩在棺材里的尸骨拖了出来,将那孩子的骨头摔得七零八落,这还不解恨,又将那孩子的骨头都铲断了才带人离开。
小土的娘亲这三年来头一回出门,我那日见着她都惊了许久,以前她长得十分好看,爱说爱笑,那日我看她,头发已经白了一半,身形枯槁,脸上瘦得眼睛突突着,根本不像活人。”村长夫人道:“她没哭也没闹,只盯着那散落一地的尸骨看,眼里一点活人气都没有。”
沈绎青自小被宠着长大,得爹娘兄长和阿姐的庇佑,从没听过这样的事,如此骇人听闻的事。
他红着眼眶转头看裴堰:“这些卷宗上都没写。”
村长夫人冷笑道:“他陆老七敢说吗?若是说出来,陆茂当真活着回来了,那也得下大狱,更何况你以为那些当官的当真会认真查案子?他们能来一趟都烧高香了。”
村长掩着唇咳嗽,用胳膊肘怼她,她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两人也是官府的人,一时吓得脸色都有些泛白。
裴堰摇头,道:“我是官府的人,却不是武陵郡官府的人,我们从长安来。”
村长夫人松了口气,道:“长安来的官大,可得好好治治这些昏官。”
一地官员如何,没有比百姓更清楚了。
沈绎青想起那身上值一片金的知府,道:“此话从何说起?”
村长夫人也不顾村长阻拦,站起身,掐腰嘲讽道:“青天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第12章
出了村长家已经晌午,沈绎青心里有些发沉,他扯了扯裴堰的衣角,道:“裴堰,我们这一趟或许白跑了。”
他们是为了失踪案而来,如今看来,这案子或许同失踪案无关。
裴堰牵住了他的手,道:“去过贾平家才知道。”
两人没直接去,而是回了村口,马还在悠闲甩着尾巴吃草,上头挂着个包袱,里头有两人一日的干粮。
自从上次从那客栈出来之后,两人吃饭都十分谨慎。
在河边寻了处干净地方,两人打开包袱,取出干粮吃晌饭。
沈绎青今日胃口不好,望着缓缓流动的澄澈湖水发呆,口中的干粮半天也才咬了两三口。
裴堰探过身来,在他的饼子上咬了一口,细细尝了尝。
沈绎青瞥他一眼,无精打采道:“自己有还抢我的。”
裴堰抬手揉他的法发顶,力道有些大,将他揉得东倒西歪。
沈绎青气脑地抓住了他的手,放在嘴边,一口咬了上去。
他力道不重,裴堰有些痒,借势低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
沈绎青甩开了他的手,咬唇瞪他。
裴堰道:“知道你心里难受,可这饼子又没招惹你,它还盼着你吃它呢。”
沈绎青轻咬着唇,忍了忍,没忍住笑,道:“你怎么知道它盼着我吃?”
裴堰:“它到现在还热着,可不是盼着你吃。”
他们来之前买了几个素菜馅饼,裴堰挑了最中央的给他吃,当然还没凉。
沈绎青被他闹得郁结散了许多,拿起饼子咬了一口,又向他伸出手。
裴堰不明所以:“做什么?”
沈绎青轻哼道:“给我看看,咬没咬出血。”
裴堰闻言却脸色一变。
沈绎青以为他疼,探身过去想拉他的手。
裴堰却捉住了他的手,轻挑地冲他眨了眨那双勾人的眼,道:“出血了,你得让我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