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塞 完结+番外[古代架空]——BY:符黎
符黎  发于:2022年06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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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夜,江夏王府。
  杀伐声在四面八方响起,但听闻正门处始终死守,后门却似乎闯进来一小撮敌人,数名胡骑正浴血与之抵抗。各种各样的禀报大同小异又互不相容,令江夏王府这一座小小的寝阁也似嗡嗡然在震动,冷热交激之下,江夏王终于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最后,吹笙便交代,府中有力气的人全都出去抗敌,抑或要逃便逃,总之都不必再来禀报了。
  江夏王府的寝阁后头是另一座书阁,小皇帝就在书阁中读书。
  只有一盏灯,他将脑袋与简册凑得极近,眯着眼睛去认上头的墨字,听见顾晚书进来,耳朵动了动,却不搭理。
  顾晚书哼了一声。在吹笙的搀扶下,他的脚步踉踉跄跄,摸索着高大的楠木书架坐下,小泥巴便喵呜着爬上了他的膝盖,尾巴摇摇晃晃着端坐了下来。他没有力气去拂开它,低下头,望进那一双兽类的眼里,彼像在同情他,又像只是无情地端详着他。
  这个地方,曾经是他最熟悉的。
  一丛丛一卷卷的书简,自下而上一直堆叠到书架的最上方,在灯火照不到的暗处里涌出潮湿的冷影。有的收藏在书函里,简册与书函的顶端绕着做标记用的红色细线,串联着一把把的木牌,有风吹过时甚至如垂柳穿莺,牙板拍动,哗啦啦地可人喜爱。过去当他失去了纵马驰骋的自由,便只有在此处读书,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以为只要自己将书读好了,或许就还能有一些机会……什么机会呢?他自己,却也说不清楚。
  他也曾在此处教顾图读书,给他讲春秋十二公,讲诗三百,讲三千道德经。可如今看来,顾图才是对的,在这个世道上,读书,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你在读什么?”顾晚书发问。
  小皇帝撇了撇嘴,不回答他。
  顾晚书漠然地笑了笑。“外边在杀人了,你怕不怕啊?”
  小皇帝将书卷往案上一扔,气势十足地回头,“朕不怕!朕知道你拿着朕,是想跟他们谈条件,但朕告诉你,要君者无上——这是哪里来的小猫?”
  小孩子的话语转得突兀,把顾晚书给气笑了。他薅住了小泥巴,道:“你倒是继续说啊。”
  小皇帝撅起了嘴,不知怎的却蹩来了他的身边,扭扭捏捏地伸手去碰小泥巴的尖耳朵。小泥巴蓦地一转头,他又立刻胆小地缩回手去。
  “想玩猫?”顾晚书挑了挑眉毛。
  小皇帝呆呆地点了点头。
  按说过去太皇太后也养了猫,却好像没有这只花猫来得有趣。太皇太后的那只猫毛色纯白,华贵优雅,却不黏人。这只倒好,恨不得四肢都扒拉在江夏王身上,江夏王一咳嗽,它便睁大一双惊恐的小眼睛望着他。
  小皇帝又梗着脖子道:“你……你身体不舒服,朕帮你抱着。”
  顾晚书知道这只是托词,但还是把小泥巴抱给了他,小皇帝如获至宝地捧住了,小泥巴却拼命挣揣,直到把小皇帝都扑跌在地上。
  “哎哟!”小皇帝摔了个屁股墩儿,吃痛地叫唤,“这猫儿,力气还挺大!”
  顾晚书忍不住大笑。这一笑牵动心肺,使他头晕更甚,方才似乎回来一些的神志又立刻涣散,好像有许多他抓不住的前尘往事都在他眼前模糊掉。
  “殿下?!”吹笙擎着烛台冲了进来,“殿下,我扶您去一边躺下……”
  顾晚书却好像已听不见他的话,只是问:“都备好了?”
  吹笙一顿,“都备好了……”
  “好。”顾晚书点了点头,轻轻地笑了,“十二盏人鱼膏灯,还是百越进贡的神物。也不知人鱼到底是什么鱼?”他的声音愈来愈淡,咳嗽声却愈来愈重,“秦始皇当年出海寻鲛,险些葬身鲛鱼腹中,咳咳,但孤听闻,人鱼比鲛鱼还要大……孤原想将那些灯留到孤的坟墓里的,秦始皇,咳咳,不也是这样做的么?那灯中有数十斤的膏油,一定可以,长明不熄……”
  “殿下,您快别说了……”吹笙难以忍受地别过头去。
  顾晚书却微微合上了眼,道:“将那盏灯拿来。”
  他指的是小皇帝身边那一盏小小的豆灯。吹笙取来了,却不敢递给他,捧灯的双手几乎在颤抖。他唤:“殿下!”
  顾晚书已听见了外间的刀兵呼喊,或许最后的守卫也已被突破,但他却很平静,“给孤。”
  他终于接过了灯,五指攥紧了灯座上的羽人铜像,他说:“孤不会死于病榻,也绝不受他们的侮辱。”
  “殿下……”吹笙颤声道,“外边还有顾将军,顾将军会来的!”
  顾晚书的目光猛然一颤,看着他,有些悲凉似的,“孤希望他不要来。”
  “为什么?!”
  顾晚书叹了口气,“城楼上想必都是敌人,诸王的兵马还在城外相候……咳咳,他就算,九死一生地入城来了,也还有北军和光禄勋在等着他。傻子,你看不清楚么?他们的罗网,铺天盖地。”
  吹笙在此刻终于感到了后怕。顾图距离此地不过二十余里,却仍然没能赶来,殿下,或许是真的回天乏术。
  顾晚书对他温和地道:“你带着皇上和小猫儿,从侧门出去吧。孤不知道外边是什么样子,死生有命,望你们安好。”
  听见可以出去,小皇帝顿时站了起来。吹笙却哭出了声:“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银辉透过薄薄的窗纱洒落地面,一个寂静的瞬间,小皇帝看见书阁紧闭的红漆门下有一滩膏油,正慢慢地渗透进来。他突然哽住了。
  “阿昀。”
  顾晚书开口。
  小皇帝错愕地抬起头,“你——叫我?”
  从他登基以后,就再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便连太皇太后都没有。
  顾晚书转头望向他。这个孩子,也许现在还不知道,他们其实是一模一样、无父无母的人。
  “你带着他们走。”顾晚书说,“你可以的吧?”
  小皇帝怔怔地点头。他拉过吹笙,又抱起小泥巴,小泥巴挣扎不从,跳了出来,抓住顾晚书的衣带却又不自主滑落下去,气得把衣带一爪子耙烂。
  那是绣了金盘龙的衣带,带上还挂着象征诸侯王身份的山玄玉,也坠落下来,被小泥巴雄赳赳地踩在了爪底。
  可是顾晚书已没有法子再与他们纠缠。若不是药物侵蚀了他最后的气力,让他几乎连步子都挪不动,他原也是愿意出去的。用大火阻绝正门的追兵,侧门处正通向后园的莲池……
  他在脑海中谋划着,身子却不听使唤地瘫倒,随着愈来愈逼近的喧哗声剧烈地咳嗽,绣帕遮不住血丝,反而将那无血色的薄唇的染红,将那一双沉寂的眼眸也点起了光亮。
  出去……出去啊。
  不知为何,他的眼前却浮现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塞外草原。
  有金黄色的落日,像刚刚煮熟的鸡蛋黄,一颠一颠儿地往地平线下落去。风沙从天地的尽头席卷过来,但牧羊人并不害怕,只是温柔地挥舞着赶羊的长鞭。漫山遍野的羊群,雪白地覆盖在青绿的草原,乖顺地往不远处的畜栏行去,牧羊人便放声大笑着,期待着今日归家的炊烟。
  他原以为他在死前会看见顾图的,那才是他最想看见的幻梦。可竟然不是顾图,而是这样一副似有若无的晚景,他怔怔地伸出手去,这晚景却立刻就破碎了。
  “这是什么!”外边陡然传出仓皇的厉喝,“当心地上!这是——这是人鱼膏!”
  外边的嘈杂人声陡然高扬,马蹄来回践踏,伴随着敌我难辨的厮杀,渗入书阁来的膏油越来越多。顾晚书从书架上抽下一枚竹简,放在灯火上,竹简立刻就点燃了,上头的字迹也飞快地蜷曲。
  “哗啦”一声,木门被刀斧劈裂,后头的士兵看见了他们,兴奋得连面目都扭曲:“我发现了!我发现皇上和江夏王了!”他们争先恐后地涌入来,刀剑一时尽往阁中砍落,顾晚书微微一笑,将手中的竹简甩了出去,就像美人挥袖拂过了为之倾倒的醉酒男人——
  他几乎是迷恋地看着那火光在干燥空气中滑出一道悠扬的曲线,最后干脆利落地摔在了面前的膏油上——
  房栊一瞬轰然,大火冲天而起。


第59章 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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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将军!”
  万籁俱寂的崤山之中,一名兵士奔到主将帐前,里头的人一把掀开帐帘,“怎的了?”
  那士兵已连话都说不出了,伸手指向莽莽群山的西南方。
  东北方,黑暗的无边夜幕之下,睡梦中的洛阳城如一个小小的方块儿,此刻,竟有火光冲天而起!
  宋宣、呼延弁等人也都惊醒过来,急匆匆地赶来,手按佩剑,脸色凝重,“那是怎么回事?”
  顾图还在辨认着那火光耀眼的方向,但他不敢说出来。
  那似乎是一个……他很熟悉、很熟悉的地方。
  “不好了,将军,不好了!”
  又有兵士跌跌撞撞地奔上这山头来,身上竟挂了彩,披着的长衫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脸上也满是灰土。他扑跌在地,将手中染血的羽箭高高捧起,“有——有人偷袭——”
  营垒中警戒的号角一声接一声地响起,宛如断断续续的呜咽坠破了深夜的寂静。甚至来不及喊几句话,醒来的人立刻就要上马,而从那黑得看不清的崤山险道上,竟缓缓压来一片金鼓不鸣的沉默的大军!
  顾图一勒马,马儿便长身立起,在冷月之下,长长地嘶出一声。
  “将军!”宋宣飞驰而过,“是淮南王!淮南王没有走东道,他绕道西南边进了崤山——我们地形占优,但他们搞偷袭,人还那么多……”
  呼延弁沉声:“将军,在最外圈扎营的人都未响应……”
  地底隐隐有风雷震动的声响,那是千军万马有条不紊地行军而前,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音。
  淮南王的兵马竟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突破了崤山险道——那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函谷关的守将,早已与他们串通好了。
  惨叫声越来越近。
  “将军!我们往哪边走?”
  函谷关严阵以待,不能往西;更何况,洛阳城里,还有江夏王殿下……生死未卜的江夏王殿下。
  顾图拔出那一柄精绝长剑指向天空,背着夜,一个荒凉的姿势。陡然间,他将剑利落地斩下,怒声:“北地精骑,随我杀下山去!”
  150
  顾图意在突围,不与淮南王的大军过多纠斗,骏马奔驰自南路下山,迂回绕到洛阳城外的树林中,便见那火光已连上半空的曙光,在最难视物的黎明前的黑暗里,有零零散散的百姓从洛阳南城门逃奔出来。
  宋宣抢去抓来一人,那人抖索着身体跪倒,包袱落了一地,恐惧地道:“别杀我!别杀我!”
  “无人会杀你。”宋宣冷冷地道,“城中到底发生何事?”
  “我、我也不知……”那人道,“但是胡骑在杀人……胡骑在杀人!光禄勋几位大人似乎去戡乱了,但从江夏王府那边却突然起了大火,延烧到官寺民舍,连我的房子也都烧了!我什么都没了,要去投奔南阳的亲戚,你——”他悚然一惊,“你们也是胡人,你们也要杀人吗?!”
  顾图不说话,宋宣猛地踢了他一脚,“江夏王府的大火是怎么回事?”
  那人被吓得涕泪横流,“我不知道啊!按说,王府里是有池塘的……但似乎,那地上都浇了油,特别易燃,半夜里哗啦一下就着了……啊,据说江夏王也在里面,他本来要造反的!皇帝还那么小,幸好贵人们决断得快……”
  “你这人说话怎么颠三倒四!”宋宣大怒,“谁要造反,谁在戡乱,你也不看看面前的爷爷是谁?!”
  那人抱着脑袋瑟缩在地,好像笃定自己是要死了,连话也再说不出一句。
  “江夏王呢?”终于,马背上的胡人,缓缓地开了口。
  这还是他第一次开口。这升斗小民不由得怔怔地抬起头,透过朦胧泪眼,却看不清晰这位大将军的表情。只见他那昂藏的身形挡去一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深渊般的暗影。
  “江夏王……”他摇摇头,“小人不知,不知道啊……只是听闻,王府中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连光禄勋和北军司马都尚且没有消息……”
  “你说什么?!”宋宣拔剑便要砍杀了他,顾图喝了一声:“宋宣!”
  宋宣悻悻地停手。顾图胯下马匹不安地走了几步,被他勒住,半晌,他挥了挥手,“放他走吧。”
  那人千恩万谢,顾图只作不闻。他知道待那人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恐怕仍要回头啐他们一口的。
  天色已渐渐敞亮。洛阳城只在南边开了一道供百姓出入的小门,城楼上挽弓警戒的士兵身影渐渐清晰。身后,淮南王的大军正在一步步逼近。
  顾图回头,望了一眼自己身边紧跟着的骑兵。不知还有没有一万之数,在前夜,他还曾有五万兵马。
  在前夜,他还曾让士兵们欢饮达旦,他还曾与江夏王把酒言欢,说只要等得一日,便可以鲜衣怒马地入城受赏。
  他们算过淮南王的行路速度,但所依据的却是李行舟文书中提供的情报。只不曾想,他们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王府的大火,在耀目的黎明下渐渐趋于消歇,似乎意味着那画栋雕楼已全被烧尽。也不知殿下……有没有好好儿地逃出来。
  他们明明约好了的……明明约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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