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首是讲钟情。第二首是新婚。第三首是相思。
尤其是第三首,很难不觉得是谢重锦意有所指。
由于身体与性情缘故,大多时候是谢重锦来相府找他,他很少去东宫找谢重锦,就是去了,也是谢重锦邀请,陆雪朝是不会主动拜访的。
谢重锦这简直是在撒娇抱怨了。
这诗还一语双关。谢重锦没来找他的时候,陆雪朝也会忍不住想,他不去东宫,谢重锦就不能来相府么?这又戳中了他的心思。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两个人明明日日相见,却还日日相思,或许情窦初开之际,就是这么黏糊。
这心思被戳破,却叫陆雪朝不好意思。
谢重锦含笑:“为何就不背了?清疏不是要用功学习?我在认真帮你复习呢。”
“你夹带私货。”陆雪朝说。
谢重锦似是不解其意:“我怎么夹带私货了?夹带什么私货了?”
陆雪朝涨红了脸,硬是没好意思说出口,只把书抢回来往桌上一放,起身就往卧房走去:“我要睡了,你回你的东宫罢。”
谢重锦故意道:“那可不行,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又偷偷用功,整晚不睡觉。”
陆雪朝回头:“……你放心,我今夜是再也不想打开《诗经》看一眼了。”
满脑子都是情情爱爱。
恋爱真是耽误学习。
谢重锦闷笑一声:“那我走了?”
小东西,还治不好你这熬夜的毛病。
他知道陆雪朝面皮薄。让他别熬夜背书,说破嘴皮子都没用,这法子一用,立刻就见效。
不得不说,劳逸结合,在谢重锦的督促下睡了几个好觉后,陆雪朝背东西更事半功倍。
过了最艰苦的复习阶段,总算等到考试那天。
全国各地过了省试的才子都汇聚一堂,人才济济。谢重锦乔装打扮,混在外头送考的人群里,在外面等陆雪朝考试。
那时还不兴白衣,考生们都穿了金黄衣裳,寓意“金榜题名”,讨个喜气。
满室金黄里,陆雪朝一身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一群二十岁起步的考生里,他是最年幼的,模样也最出挑。几乎一出场,就得到所有考生的喜爱。
都是对漂亮小孩的喜爱,倒没信他真能考上,只当是富家子弟来提前历练的。科考又不是一生只能考一次,不少人会早早试水。就是这个有点太早了。
外地考生不认得陆丞相家嫡子,见开考前谢重锦鼓励陆雪朝,就以为他是陆雪朝的兄长,还过来跟他搭话。
“兄台,你家弟弟瞧着还未成年吧,长得真可爱,这么早就来科考啊?”
当时十五岁也未成年的谢重锦一副引以为傲的家长模样:“谢谢,我家弟弟年纪虽小,脑袋可聪明着。”
我家弟弟。
这称呼可真不错。
还有些考生在小声议论。
“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来考试?”来科考的,弱冠都是极年轻的,花甲耄耋的都有,未成年这是第一个。
“你们有所不知,这一看就是玉京大家族里的孩子,玉京官宦子弟都会参加好几次科考,积攒经验。”
一名衣着朴素的外地考生羡慕道:“真羡慕他们还能有机会试错,我家里倾家荡产培养我读书,卖了田和牛才够路上盘缠,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要是能考上做官,我就把我爹和弟弟都接到京里,让他们不再吃苦了。”
另一个考生道:“我倒不想留在京里,我的盘缠是村里乡亲们给我凑的,说我要是能成我们村第一个进士,整个村都是荣耀。我要回去,当了官给我们村办学堂,让我们村出更多进士。”
谢重锦听到这两人对话,还暗暗留心。觉得他们品行端正,若考得不错,可以重用,同时又觉得长黎举国富裕道阻且长,还是有很多小地方的百姓条件艰难。他回来后把听到的这段对话跟陆雪朝讲,陆雪朝说:“那我们就更要努力了。”
前段日子玉京大清洗,正是缺人之际,谢重锦突然就想到了那两个考生。一查他们近况,都在玉京做了官,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打压得挺惨。
谢重锦指示沈鹤洲给他们调职。其中就有件令人唏嘘的事,当初那个说当官后要回村的人,在留在玉京任职和回家乡当官之间,选择了留在玉京。
真正见过了玉京繁华,见过了天壤之别的差距,他不愿意再回去了。
他依然是个好官,当初资助过他的乡亲,他都将银两十倍奉还。在玉京娶了妻,有了孩子,想给他们更好的环境。这是人之常情,无可指摘。
所以谢重锦在决定让周子琰做秋凌知县时,询问他愿不愿意。
毕竟人非圣贤。
“清疏觉得他会后悔吗?”谢重锦问,“如果他见过玉京,也许会后悔,他还不知道世上有那么繁华的地方。就像我深入民间之前,也不知道世上会有如此贫瘠的地方。”
陆雪朝摇头:“赤子之心,难能可贵,我不能断言。”
他虽能看透人心,有时却也不是看得那么透彻。
如果人人都想留在玉京,繁华的永远只会是玉京,而不是长黎。谢重锦已将玉京官员都换成清正廉明之人,可长黎还是有那么多百姓受贪官污吏迫害。
长黎需要有人留在这些小地方,不愿意的无可厚非,愿意的,值得万谢。
“那这里就交给他了。”谢重锦道,“明日我们去云州。”
第45章 云州
云州。
谢重锦和陆雪朝在曲陵闹出那样大的动静, 云州知府早已听到消息。钦差队伍刚抵达云州境内,云州知府已率领上下跪迎,面色恭敬:“臣参见陛下, 参见皇后殿下。”
背后却透出一身冷汗。
陛下不是第一回 南下, 因行宫修建在云州,云州知府每年都要接驾。往年帝下江南,都是带着一群妃子, 畅玩半月,于七月返程回京。云州知府很乐意接待,每回御驾亲临前, 他都有名目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问就是要倾一州之力接待圣上,不然就是对圣上大不敬。
帝王每回南下都要劳民伤财, 百姓敢怒不敢言。殊不知锅都由谢重锦背了,钱财大多落进了地方知府的口袋。云州知府最期待的就是每年六月君王南下。
这哪是皇帝来了, 这是财神来了。
今年云州知府本也要一如既往, 可听到曲陵传来的消息, 当即吓清醒了。
陛下今年没带任何妃子,倒把传说中那位足智多谋的皇后殿下带来了。二人一到曲陵, 就将上至知府下至知县的大小官员全彻查发落, 无人生还。
这哪是财神来了, 这是死神来了。
要不是怕坐实畏罪潜逃的罪名, 他简直想连夜卷财跑路。
云州知府终归是有贼心没贼胆, 当下还得硬着头皮接驾。
谢重锦淡淡看着,他不说平身, 云州知府就不敢起来。
他和这知府也算老熟人了, 不止今生, 加上前世,他不知见了这人多少回。
往年南下,云州知府为接待他穷奢极侈,铺张浪费,谢重锦早生厌恶,也心知这必是个贪官污吏。奈何那时受人所控,无法彻查,更无从发落。他除了在行宫中“享乐”,在早已事先清场安排好的地方“游玩”,听这家伙天花乱坠地拍马屁,不能再做别的事。他真正想看的民生,一个都看不见。
年复一年下来,谢重锦早烦透了,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游戏将每年南下巡游放松当做提升皇帝心情值的一项途径,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让谢重锦更心情不悦。
论坛里的玩家总是吐槽,皇帝永远没有开心的时候,宠幸妃子的时候不开心,品尝美食的时候不开心,出去游玩的时候不开心,只有见到陆雪朝的时候才会稍微开心一点,随后就是更深重的痛苦难过。这不是一个正常人的表现。
他自然不正常。没有一个正常人会在经历他的遭遇后不郁郁寡欢。
《相见欢》究竟欢在何处,不过是将玩家的欢乐建立在皇帝的痛苦之上。
经年积攒的怨气得以宣泄,谢重锦虽面无表情,也一字未提,长久的沉默足以让云州知府胆战心惊。
提前预备好的一堆谄媚奉承之语,也一句都说不出口。
膝盖跪得发疼,云州知府眼前一黑——坏了,陛下这是给他下马威,来者不善。
此时,陆雪朝的声音宛若一道天籁拯救了他:“陛下。”
他怕他再不出声,谢重锦会当场拔剑杀人。
谢重锦早就想这么做了,宰了这狗官,让他闭上那阿谀奉承的嘴,让耳朵落个清净。
陆雪朝不想让旁人的血脏了谢重锦的手。
为这么些个鼠辈激起谢重锦的创伤记忆,太不值当。
陆雪朝声音清冽,让人的心也跟着宁静下来。谢重锦从纷乱思绪中抽回神:“平身。”
云州知府这才颤巍巍起身,还有些腿软。
“臣已在行宫设宴,为陛下皇后殿下接风洗尘。”云州知府悄悄抹了把汗,躬身道,“恭请陛下皇后殿下前往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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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州行宫美轮美奂,似琼楼玉宇,比起玉京皇宫也不逞多让,一看就是花了大手笔。
大概是吃了隔壁曲陵知县的教训,这回云州知府不敢太高调奢侈,命人准备的饭菜也中规中矩。
陛下查贪腐,他却大肆公款吃喝,那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云州知府候立在一旁,正要对初来江南的皇后殿下介绍云州特色菜,就被谢重锦命令包括知府在内的所有人退下。
云州知府点头哈腰:“……是。”
退下就退下吧,他也不是很敢伺候现在的陛下。
感觉和往年……有很大的不一样。
等屏退左右,陆雪朝执筷:“怎么感觉你今日格外不耐?”
在陆雪朝面前,谢重锦就没那么骇人的威严,只仍是没好气道:“你若世世年年都要瞧见他那张脸,听他溜须拍马,看他欺上瞒下,明知是条蠹虫,还不能铲除,来年继续同他虚与委蛇,难道不烦么?”
陆雪朝想了一下,顿时深表理解。
“也就这一回了。”陆雪朝宽慰道,“往后一劳永逸。”
他们既然来了,都不必等到秋后问斩,云州知府活不过这个夏天。
再黑暗的官场,在明日金光照耀之下,也将无所遁形。
“罢了,不提这些。”谢重锦轻叹,“说要带你来江南玩,这一路净是处理些糟心事,这是带你换个地方办公来了。”
清疏跟着他,总是在受苦受累。谢重锦心里总有些歉疚。
总是高强度处理公务,陆雪朝身体吃不消,必须要好好放松了。谢重锦当机立断,给两人放了假。
“这几日不想那些,我们专心游玩,就我们两个。”谢重锦难得提起兴致,“我南下许多回,云州哪里风景好我都知道。”
地方官的罪证自不必他们亲自去查,不然要钦差来干什么?
陆雪朝说:“你都对云州这么熟悉了,不会玩腻么?”
谢重锦摇头:“我来江南成千上万回,却没见过真正的江南。”
他往年出巡,走着规划好的路线,前呼后拥跟着一大群人,提前清场过后路上一个百姓的影子都看不见,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味儿。
最重要的,是陆雪朝不在身边。
他如何能玩得尽兴。
那时尽管身边跟着再多妃子,谢重锦也从不许他们近身。就是带一百个人在侧,没有陆雪朝,他都觉得自己孑然一身,形单影只。只有寂寥落寞,感觉不到热闹。
“去哪儿玩不重要,你能陪我一起玩,才是最重要的。”谢重锦郑重道。
陆雪朝微怔。
他忽然想起年少时,每年花朝节,人们结伴去赏花踏青,谢重锦都会叫上他一起,年年不落。他走累了,谢重锦背也要背他去。
他以为是谢重锦爱花。每回去,谢重锦都专心赏花,并不看他。
但有一年春寒料峭,他大病初愈,不得出门吹风,让谢重锦找别人去赏花。谢重锦抛下万紫千红,来到相府,在大家都出门游玩的日子,在药味弥漫的房内陪了他一天。
谢重锦还带来一束路边亲手摘来的野花,放在他的床头:“清疏,我把春天给你带来了。”
他不能出门去欣赏春天,谢重锦就把春天带给他。
春花秋月,他们都要一起共赏。
陆雪朝看着那束野花,问:“你不去看花么?
郊外姹紫嫣红开遍,是很美的春景。
“你不在,我还看什么花?”谢重锦理所当然道。
“我又不是花,我不在,你如何就不能看了?”陆雪朝问。
谢重锦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你怎么就没看明白,年年花朝,我不是专程去看花,只是专程来找你。看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陪我一起。”
陆雪朝歪头:“可你也只看花不看我呀。”
“……我那是假装赏花,余光偷偷看你呢。你这么好看,百花都要失色,我哪还看得上其他花?”谢重锦气愤又委屈,“你还让我去找别人玩,你也不想想,我除了你还有哪个朋友?”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假装看不见,余光千百遍。
“不许把我推给别人,我去哪儿都只会带你,只和你玩。”谢重锦十分认真地告诉他。
陆雪朝依然不解:“可你为什么要偷偷看我呢?你可以光明正大看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