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其实是个读书人,虽然家里没人读过书,祖祖辈辈都是卖烧饼的,他却对读书做官很感兴趣。
周子琰自小仗义,助人为乐,爱打抱不平。见多了不平事,就深觉一人力量何其渺茫,若能做上官,就可以帮助更多的人。双亲逝世后,他白日子承父业卖烧饼维持生计,夜里悬梁刺股挑灯夜读备战乡试,终于在去年八月参与秋闱。
可惜名落孙山。
周子琰虽失落,也不气馁,决心下回再战。只是还没等到下一届科考,就被抓进大牢,有了案底,别说科考,能不能活下去都成问题。
幸好苍天有眼,他遇上了陛下和皇后殿下,竟能洗刷冤屈。
长黎没有不崇拜陆雪朝的读书人,周子琰也不外如是。
兴奋了一夜,周子琰今日才勉强冷静下来,就又得到传唤,说皇后殿下要见他。
周子琰激动震惊之余,又隐隐忐忑。
难道是昨天的案子出了什么问题,又要重审?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半年无妄之灾已经告诉他,曲陵官场黑暗,上梁不正下梁歪,上位者扭曲是非颠倒黑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清者自清就是个笑话。
当然,陛下和皇后殿下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他只是非常紧张。
等真见了皇后,周子琰什么心情都没了,大脑一片空白。
陆雪朝今日没有穿昨天那般隆重,着一身雪白衣裳,几缕墨发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束起,余下的披在身后,腰身纤细,不盈一握,环佩伶仃,很符合传说中“喜着白衣,佩白玉,步履随风动,似欲乘风归去”的仙人模样。
谢重锦也一身常服,不像昨日堂上那样威严得叫人害怕,注视陆雪朝的眼神还有几分温柔。
周子琰脸一红,生不起半分亵渎,激动的心情和初见陆雪朝的傅惜年一模一样。
“草,草民,叩见陛下,叩见皇后殿下。”由于紧张,周子琰说话都有些结巴。
他这还算好的,至少说得出话,另一个被唤来的农夫早已五体投地,颤着身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人群里远远观望帝后,和独自近距离觐见帝后,那紧张感是完全不同的。
“免礼。”陆雪朝温和道,“不必紧张,传你们来,是因本宫觉得你二人做的菜很好,想请教做法。”
周子琰想了一万个皇后传召他的理由,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殿下,那烧饼是草民家祖传秘方。不过若是皇后殿下想要,草民立刻奉上!”
另一名农夫迟疑片刻,才怯怯开口:“草民倒没有什么秘方,殿下想知道,草民直说就是。”
当下百姓生活水平不高,一年到头吃不上几回肉,逢年过节才会选择杀猪宰鸭,一顿吃不完,也舍不得丢掉浪费,就会选择腌制,这样能够长期保存。因大多是在腊月腌制,所以就叫腊肉。
玉京没有腊肉。玉京繁荣富贵,肉吃不了都能喂狗,每顿呈上来的都是最新鲜的,陆雪朝自然不会了解。这都是劳动人民智慧结晶。
一般只有贫苦人家才选择腌制腊肉,并且这方法还没有广为流传,仍有大部分人不知道。陆雪朝觉得,腊肉做的好吃,也能风靡在贵族之间……圈一波钱。
还有士兵行军打仗,只能吃干粮,肉类因无法长期保存,几乎都吃不到。学会肉类腌制方法能让士兵吃上肉,吃饱了才有力气打仗。
“多谢。”陆雪朝说。
随从会意,递上一沓银票。
农夫受宠若惊。他只是讲了对他而言是常识的腌制方法,竟能得到皇后殿下一声谢,还得到这么多赏银。
陆雪朝将做法仔细记下,有了新的研究方向。
农夫拿着赏银脚步飘忽地走了,周子琰也要告退,陆雪朝就道:“周公子留步。”
周子琰脚步一踉跄。
皇后殿下竟然还记得他?
虽说昨日才见过,但今日见面以来,皇后殿下只字不提衙门上的事,一心问烧饼腊肉,他还以为皇后殿下忘了他是谁呢。
“殿下还有何疑问?”周子琰拱手道。
陆雪朝说:“你参加了去年八月的乡试。”
周子琰颔首,苦笑道:“是,只是草民才疏学浅,未能中选……”
“不是你才疏学浅。”陆雪朝道,“你是乡试解元。”
周子琰一怔。
解元,就是乡试第一名。过了乡试,就算是举人身份,可以参与之后的会试,以及最终的殿试。
但他分明落榜了。
“钦差查出的证据。”谢重锦淡淡道,“那刘瀚章卖官鬻爵,任命知县全靠买卖,不问功名。长黎律例,除非朕亲自任命,无功名不得为官,亦不得捐官。这些人的官位来路不明,他为瞒天过海,就偷梁换柱,将中举考生功名替换给买官之人,如此,买官者就有了功名,真正的考生名落孙山。你不是第一个被顶替的,却是如今唯一一个还活着的。”
张知县这官也是顶替来的。周子琰的功名则被换给了隔壁知县。这一帮人同流合污,张知县执意在全镇人为周子琰求情的情况下仍判他死罪,就是存了灭口的心思。
自然,曲陵知府和张知县只是个开头,江南官场从根就烂透了,不必谢重锦亲自去审,钦差就会一一查办。
周子琰倒吸一口凉气。
唯一还活着的……意思就是其他被顶替的考生全被灭了口。
如果不是陛下和皇后殿下来了,他怕也是那至死都不知道自己被换了人生的亡魂一员。
“朕恢复你举人身份,任命你为新秋凌知县。你可愿意?”谢重锦问,“若不愿,就等下轮科考……”
“草民愿意!”没等谢重锦说完,周子琰便回答道。
七品知县官位不大,要管的事却不少,一个好官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反面教材……看张知县就知道了。
周子琰是土生土长的秋凌人,因正直热心,本就深受本地百姓喜爱,让他来做秋凌知县再适合不过。
但谢重锦还是考虑到了周子琰的意愿。
周子琰只参与了乡试就被顶替名额抓进大牢,没有机会参与接下来的会试殿试。如果他继续考下去,万一得了前三甲,是可以直接在朝廷做五品官几步的。
七品和五品,起点大不相同。知县能往上爬的机会少之又少,做出再好的政绩,朝廷也看不到。多少人做了一辈子芝麻官,都没机会再爬上一品。
谢重锦看过周子琰的文章,他绝不会止步一个举人。若想继续考,他会另外派人来当知县。
周子琰却毫不犹豫答应了。
“哦?”谢重锦挑眉,“你难道不想去玉京,做个大官,造福万民?”
秋凌镇地方太小了,小得看不见前途。
“陛下和皇后殿下是人中龙凤,心怀天下,造福万民。”周子琰耿直地笑了笑,“草民自小想读书做官,是为了让家乡离开贫困,不是为了离开贫困家乡。”
“草民绵薄之力,能造福一方百姓便好了。”
第44章 抽背
周子琰离开时斗志昂扬, 仿佛要大展宏图一场。
谢重锦望着他兴高采烈离开的背影,等人彻底走远了,才道:“我又想起你那回考试了。”
陆雪朝一听, 也跟着想起那桩旧事来。
不同于夜郎国做官是世袭制,平民没有接受教育的权利,话语权全部牢牢掌控在皇室贵族手里。长黎施行科举制,在天下广开私塾书院,让所有出身不那么显贵的人都有机会靠读书改变命运,跨越阶层。贵族大臣家的子嗣若是不成器,考不上功名,也不能入朝为官, 只靠祖上庇荫, 不出三代就会没落。
所以长黎极度崇文,无论官宦人家还是平民百姓, 对陆雪朝这种学神般的存在都推崇到极致。
陆雪朝是丞相之子,生来就在顶层, 所接受的教育也远远超过普通人家。他若只是考个状元, 倒也得不到如此崇敬, 毕竟状元每届都有,算不得稀奇, 平民状元还更要励志。
但他是长黎史上唯一一个全科满分状元。这可不是有权有势就能考出来的,必定是天纵奇才。
长黎科考分文武, 武考武功、兵法、骑射、举重、军律、品德,考中者要么去军营做个百人长靠军功慢慢爬,要么进兵部就职。若不是被派去跟栖凤打仗, 秦玉龙本该在军营历练两年后就赶上三年一届的科举, 考个武状元回来。
文考的科目有诗赋、策问、经义、算术、律法、品德六门。不要求样样精通——也基本没人能够样样精通, 只要品德外有三门以上丙等合格,或有一门是甲等优秀,都可以通过。根据考生哪门高分,分配去哪部就职。
诗赋是写诗作词赋,考察文采。策问是以时政设题,要求考生针砭时弊,考察政治能力。经义是四书五经随手一翻,翻到哪一页哪一行,就要求考生背诵默写出来,询问释义,想要在这门获得好成绩,得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很考验记忆力。算术是数理,擅长这类的一般进户部工部。律法是考察长黎律例,此门出众者可进刑部。品德一项是暗中考察,不算加分项,有德无才不会入选,若才干具备却德行有亏,也直接不合格。在贪官胡来以前,这几门的考察标准都极为苛刻。
傅惜年就是诗赋、策问、律法、品德四门甲等,经义与算术是乙等,如此,已经是状元之材了,还是状元中较为出挑的,得个探花都是屈才。
由此可见,陆雪朝的六甲有多难得。说这六门基本没人能样样精通,这“基本”一词,就是因为陆雪朝这个例外。
将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就可以成为一种信仰,一个符号。
陆雪朝当年准备科考,还是谢重锦陪着复习。
那是两人在树下定情后不久,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
陆雪朝自小聪慧,诗赋、策问、算术都信手拈来,经义和律法两项却只能靠死记硬背,几本书加起来比砖头还厚,考是随机考几条,考生却要背下整本。
天才光辉的背后也得付出努力。陆雪朝再过目不忘,要背的东西太多,也得挑灯夜读。他那时才十四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身子还不好,夜里坐在书桌前,眼皮子都在打架,还强撑着读书。
谢重锦看着心疼,抽走他的书,劝他早些休息:“赶紧睡罢,光是诗赋策问算术三项,你就有三个甲等了,金榜题名是板上钉钉的事,何必苛求经义和律法?古往今来,除了瞎猫碰上死耗子,考的刚好是背过的,哪有人能这两门全答对的?你还真打算把这么多书都背下来啊。”
正常考试都要划重点,经义律法这两门的变态之处就在于没有重点,要背下全部。多少人寒窗苦读一辈子,背书背疯了,也没几个能拿满分的。谢重锦觉得这不合理,急需改革。
他是太子,最需要刻苦学习的身份,太傅也没要求他把四书五经都背下来,可见确实没必要。
陆雪朝说:“把书还我。”
谢重锦把手一扬:“不给。”
陆雪朝看着他,坚持道:“要么不做,既然做了,就不能有错,要做最好的。”
谢重锦拿他没辙。陆雪朝简直是有完美主义强迫症,殿试的主考官是他父皇,要不是科举不能作弊是底线,他都想去求他爹放放水,别让陆雪朝背这么辛苦了。
但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谢重锦没说出来,更不会真的行动。不然陆雪朝一定第一个骂他。
“好,那你明日接着背,今天这么晚了,小祖宗,去睡觉好不好?”谢重锦哄道。
陆雪朝还是拒绝,少年嗓音清脆坚定:“明日要背《礼记》,今日要将《诗经》背完。今日事今日毕。”
他对时间很有规划,绝不打乱计划。
谢重锦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陆雪朝见状道:“你困了就回去睡罢,我再自己背会儿。”
谢重锦叹气:“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啊……”
但光让谢重锦看着他背书,又很枯燥无聊。
陆雪朝想了想,说:“那你抽背我罢。”
有个人帮他抽查,效率也高些。
谢重锦来了精神,翻了翻《诗经》目录:“抽哪部分?”
陆雪朝奇怪地看他:“自然是全部。”
谢重锦:“……”
他忽然计上心头,翻到《国风·郑风》篇,一本正经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陆雪朝不假思索回答:“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谢重锦弯了弯唇,又很快忍住,翻到《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陆雪朝迟疑片刻。
谢重锦笑道:“想不起来?要不要我提醒你?”
陆雪朝抿了抿唇,开口道:“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不是没想起来,只是觉得有哪儿怪怪的……
谢重锦已询问下一个问题:“请释义《郑风·子衿》中的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陆雪朝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良久,他才缓声开口:“青青的是你的佩带,悠悠的是我的思绪。纵然我不曾去找你相会,难道你不能……不能……”
不能主动来找我么?
谢重锦催道:“不能什么?”
陆雪朝扭头,面颊微红:“不背了。”
这三首分明都是情诗。